当代-2004年第2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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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棋久喘着大气缓下脚步,边走边想着刘正大的信。他从裤兜里掏出来,举到眼前照了照。信封还是原来的牛皮纸信封,里边的信纸影子却胖了一些。信口是用饭粒粘的,露出一小截缝隙。温棋久脑子里突然跑出一个念头,他想只要把这缝隙扩大一点,就能将信纸拽出来,看过了马上塞回去。他又想,李至慧说不许看她的信,我就不看;刘正大可什么也没说。
温棋久转身走到路旁。这是一家理发店的门口,里面有两三个人对着镜子说话。温棋久闪到一边,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然后用手指将信的缺口一点点撑开。还没撑开多少,封口的纸抢着要破。他马上知道,用饭粒粘东西也是很有劲的。再量量信封,要让信纸钻出来又钻回去,没有大的口子不行。这口子一破,李至慧就知道他干过什么了。温棋久有些泄气。
这时理发店内伸出一个脑袋,看他一眼,又缩了回去。温棋久赶紧将信塞回裤兜,拔腿走路,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恨起刘正大。他恨他那么短时间就写了许多字。他恨他把信纸叠得很胖。
经过西门大榕树,温棋久让自己歇了一会儿。这是他喜欢的地方。傍晚时候,准会有人过来拍着胸脯赌吃,然后会有两只肚子在叫好声中斗来斗去。可惜现在不是傍晚。
温棋久继续往前走,不多时走到菜市场。这时他看见前面聚了一群人,瞧样子是一件重要的事。挤进去一看,是一个乡下女人和一个白净男人在斗嘴,女的说男的买走她的鸡没给钱,男的说已经给了。温棋久心想这算什么重要的事,转身要走,却听到有人说李公安来了李公安来了。果然一位公安模样的人进来,严肃地听俩人说事情。听明白了,便让白净男人掏兜子。白净男人把衬衫脱下来,又把两只裤兜的布拉出来,表示什么也没有。李公安就说:“出门买东西一定要带钱的,现在他身上连零钱也没有,说明买鸡已付出了钱。”乡下女人的嘴里顿时响起嘹亮的哭声。
哭声中温棋久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裤兜,一摸摸了个空。他愣了愣,马上扭头去看,他看到裤兜空空的张开口子,像打哈欠的嘴巴。
温棋久傻了几秒钟,想到可能掉在地上,忙矮下身子在人群里寻找。他的脑袋在许多腿上磕来碰去,目光则像慌乱的老鼠四处乱窜。可是除了各种样子的凉鞋和拖鞋,他什么也没看到。
也许被踩在脚下了呢?这样一想,他直起身子等着。乡下女人的哭声很快小了,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散去后的空地上,躺着瓜皮烟壳和几块残砖,就是没有信封。
温棋久开始往回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他边跑边低着头,一路证明着地上的废纸不是信封。懊丧中他记起电影《鸡毛信》。电影里海娃从日本鬼子手里逃出来却发现丢了信,就一边哭一边往回找,最后远远看见躺在草地上的鸡毛信,惊喜之下飞身扑了上去。温棋久多么希望自己也做一个飞扑动作。
一刻钟后,温棋久满头大汗地来到李至慧家。李至慧正不安地等在二楼的窗口,见到温棋久赶忙跑下楼。
温棋久的神情让李至慧吃了一惊。她用手搭住温棋久的肩膀,一起走进屋子,走到电风扇跟前。电风扇的风把温棋久身上的汗珠吹得飞起来。
李至慧微笑着说:“现在让我猜猜你事情办得怎么样。”温棋久不敢看李至慧,把目光收在眼里。李至慧说:“今天你怕把信弄湿了,就去找小船,可是没找到小船。”温棋久摇摇头。李至慧说:“你进了院子,看看周围有人,就没把信交出去。”温棋久摇摇头。李至慧说:“你把信交给刘正大,可他不认识你,就不敢写回信。”温棋久又摇摇头。李至慧说:“刘正大写了回信,你不小心把信弄湿了。”温棋久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是弄湿了而是……弄丢了。”
李至慧身子一松,眼睛一点点暗下去。她的脸像是安静着,却慢慢渗出粒粒水珠。
五
李至慧将自行车推出来,让温棋久坐在后座。这是温棋久第二次如此近地坐在李至慧身后。跟第一次相比,温棋久懊丧地发现,至少有两点不一样了。一点是他的心情,一点是天色。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太阳没了,几大片乌云在空中急急地移动。风紧了,一阵一阵的,在街上追着人。似乎要下阵雨。
自行车先到菜市场。温棋久手指着说:“就是这里。”李至慧说:“这里什么也没有呀。”温棋久说:“现在什么也没有,可是刚才有很多人。”李至慧的目光在地上走了一圈。温棋久说:“那些人散去后,就剩下了这些瓜皮和砖头。”温棋久记得,除了瓜皮和砖头,还有一些烟壳。现在烟壳大约被风吹走了,可以不提。没意思的是,瓜皮是绿的,砖头是黑的,连信封的颜色都不愿意接近。温棋久低着头转几下身子,然后爬上自行车后座。
他们骑车到西门榕树下。树下没有闲人,只有两个卖水果的摊子。温棋久跳下车,走到先前歇脚的地方站给李至慧看,同时对两个摊主说:“半小时前,我是不是在这里站过?”两个摊主一男一女,他们都摇摇头,说不记得了。温棋久说:“那你们记不记得有人在这儿捡过东西?”女摊主说:“你丢什么东西啦?”温棋久说:“反正不是钱包。”女摊主说:“不是钱包是什么东西?”温棋久说:“反正是要紧东西。”女摊主说:“比钱包还要紧,那是什么东西呀?”温棋久看看李至慧,不吭声了。李至慧说:“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谁捡了东西?”两个摊主使劲想了想,摇摇头。女摊主说:“要是谁捡了钱包,我们肯定不敢忘,别的东西就不容易记住。”
温棋久只好让自行车骑到那家理发店前。温棋久说:“在这儿的时候,那封信肯定还在的。”李至慧说:“你的记忆怎么卡在这儿了?”温棋久说:“我在这里歇过脚。”李至慧说:“就这么一段路,你竟然到处歇脚!”温棋久慌了一下说:“我想知道刘正大写了几张纸,就在这里拿出信照了照。”李至慧说:“你看见什么了?”温棋久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李至慧说:“你看不见就收起来呀。”温棋久说:“我收起来了。”李至慧说:“你收起来就赶紧走呀。”温棋久说:“我赶紧走了。”李至慧说:“你走路的时候应该惦记着信呀。”温棋久说:“我惦记了。”李至慧大声说:“你没有!你根本没有惦记!”
温棋久身子矮了一下,目光无处可放,只好望向前面的路上。这条路半小时前还曝着太阳,现在暗下来了,跟他的心情多么相像。也许就是走在这条该死的路上,他把信弄没了。温棋久想,要是这条路是个人,他一定会大声骂它个娘。
两人木着脸站一会儿,骑车往回走。没骑多远,路上变了形势。一个闷雷从远处移近,猛地砸出一声响,路人纷纷四散。李至慧不为所动,缓缓踩着车踏板。雨来了,先是疏着,很快变密了。李至慧吃了一惊,像是想起来应该躲避,将车子拐向路旁。
这是一个老掉牙的小亭子,木椅又残又旧,两人进来时,衣服已经湿了。李至慧拣一块地方坐下,身子忽地抖了一抖,然后双手忙乱地掏烟点火,很猛地吸一口,又吸一口。她的嘴唇吸进去那么多,吐出的烟却很少。大半支烟过去,她静了下来。她看看温棋久,突然说:“你也抽一支吗?”不等回答,已将烟递出。
温棋久犹豫着伸手,把烟接了。刚吸两口,听见李至慧说:“你抽烟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温棋久扭一下身子,想把烟扔掉。李至慧说:“别扔,抽着烟好讲话。”温棋久低了声音说:“你想讲什么?”李至慧说:“你说,刘正大在信中会写些什么?”温棋久摇摇头。李至慧说:“我知道他会写些什么。”又说:“他的字挺漂亮,文笔也不错,这样的信谁都愿意读上一遍。”又说:“有了这些文字,我就不是我了。”
温棋久不知说什么好,不安地看向亭外。雨势很大,地上跳跃着水珠。李至慧说:“拿到这封信,他们会对我怎么样呢?”温棋久收回眼光,茫然地看着李至慧。李至慧取下唇中的烟蒂,掏出一支对上,缓缓地说:“我知道,开大会的时候,我还会站在卡车上,只不过换了一辆,与刘正大他们站在一起。”她又说:“我还知道,不开大会的时候,我会每天从剧团院子里出来,在门口踩着凳子挂着牌子站一整天。我的眼前总会有许多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不是来劫法场的,他们只是闻讯来瞧瞧我的怪模样,因为我理了光头,或者留了一半头发。”温棋久愣了愣说:“你不会这样的。”李至慧说:“我会的!不光这样,我站在太阳里还没水喝,我流了那么多汗,把身上的水分都流光了,于是我脸上干得起了皮,嘴唇也裂开了口子。如果赶上现在这样的阵雨,我心里会暗暗高兴。不过这高兴也不会拖得太久,因为我这人怕雨,挨了淋容易感冒。要是感冒了,我也请不成假,我只能求着他们别让我老站着,我得坐一会儿。可是坐久了也不行,他们会说我偷懒。”
李至慧越说越远,脸上也变得轻淡,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停了停,她又说:“最不好的是我再也抽不成烟了。烟是男人东西,他们早就看不惯我抽烟的样子了。要是歇了烟,只怕是比感冒还难受……”温棋久截住她说:“我给烟,我会替你去买烟。”李至慧说:“你买了烟也没用,别人不会让我站在凳子上叼着烟。”温棋久想一想说:“那你熬一熬,吃中饭的时候我给你点上。”李至慧点点头说:“这时也许能抽上一支。不过中饭……我根本就没有中饭,没人给我送中饭。”温棋久说:“我给你送中饭!我不光给你送中饭,我还会给你送茶水、送毛巾、送雨伞……你吃饭的时候,我就给你打伞。”李至慧不言语了。她看看温棋久,又看看亭外的雨水,很久才挤出一个很轻的笑。
李至慧真的怕雨。回到家里上了楼,她的身子像是泄掉力气,一下子软在床上。她的脸色看上去是冰凉的,一摸额头,却是烫的。她的眼睛有时合着有时弹开,弹开时,便定定地盯着天花板,偶尔也看一眼温棋久。她的目光一过来,温棋久就赶紧把眼睛移开。在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
雨过后,天空泛起些亮色,很快又黑下去。拉开灯,房间里塞满了淡黄的光。灯光中两个人都不说话,屋子里就有些静。静了一会儿,从窗外突然扑进一只甲虫,直直地撞向墙壁,又直直撞向灯泡。灯泡荡了一下,光线就晃来晃去,整个屋子跟着恍惚起来。
李至慧挣扎着爬起来,取出几块饼干递给温棋久,自己却不吃,靠在床头抽烟。一支烟抽完,温棋久饼干也吃完了。李至慧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温棋久摇摇头说:“我不回去。”李至慧说:“你怎么能不回去!不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温棋久说:“担心我也不回去。”李至慧说:“这是什么话!你怎么尽做些让大人不放心的事儿!”李至慧这样一说,温棋久只好站起来走人。他出了门,也不开灯,一步一步迈下木梯。走到一半,他收住脚,坐在梯级上。黑暗中他身子不动,脑子却很乱。他想起今天自己的过失,想起亭子里李至慧说的话,心里一阵阵难过。他又想,李至慧淋雨了,李至慧病了,我却离开了。如此想着,他一擦眼睛,觉得手背上全是水儿。
过了半晌,李至慧声音传过来:“温棋久,你没走吗?”温棋久不吭声。李至慧说:“你没走你就给我回来。”温棋久慢慢站起身走回房间。李至慧说:“你哭了?”温棋久说:“我没有。”李至慧说:“你真的不想回去?”温棋久点点头。李至慧说:“你呆这儿,我可照顾不了你。”温棋久说:“你在生病,我要照顾你。”李至慧脸上松了松,说:“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温棋久“嗯”了一声,走到窗边,靠墙坐在地板上。李至慧散着身子躺着,不再说话。灯泡在暗色中明显起来,招引的蛾虫越聚越多,纷乱地飞。李至慧嘴巴动了动:“把灯关了。”温棋久起身拉灭电灯。
屋子一黑,窗外的月光拥进来,撒在地板上。温棋久仰头看天空,那里布满了星星,星星之间有一只月亮,还未圆尽,淡淡地白着。
因为月光,屋子里柔和了。朦胧中,李至慧躺着的身子像是剪影,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很好看。只是那呼吸是累的,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温棋久突然想,要是不丢信该多好。又想,也许那封信根本就没事儿,只是丢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也许有人捡了信,但不觉得有趣,永远不会说出去。
这样想一会儿,温棋久脑子混沌起来。他晃晃脑袋,命令自己不许睡着。月光就在旁边,他将脚伸进月影,那小腿顿时分明起来。他让脚丫子动了几下,竟有些滑稽,像无声电影里的镜头。
但脚丫子赶不走困意。他睁着的眼睛慢慢小了,弹开去,又慢慢小了。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温棋久被一声惊叫撞醒。慌乱中他跳起身子拉开电灯,见李至慧坐在床上,喘着气,大着眼,脸上青白得像是涂了一层月光。半晌,她紧着的脸才松了,说:“原来……我做了个噩梦。”温棋久说:“你喝水吗?”李至慧点点头。温棋久端来热水瓶倒了水,递到李至慧跟前。李至慧慢慢喝着水,安定下来,将梦说了。她说自己正睡着,忽然走来一瘦一胖两个人,冷着脸,不敲门便闯进房间,坐在客屋里。她连忙起床,将烟送上,谁料递出的手让对方逮个正着,一把用绳子捆了。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他们说陪你去演戏呀。说着拽她就走,一直走到舞台后面。这时音乐响起,雪亮的灯柱打在台上。她赶紧提起精神踏进灯柱,向前迈了两步,甩一下头发,摆出一个造型。不想她眼前没有观众也没有雷刚赤卫队,只站着握枪的温其久。温其久恨恨地盯着她,突然说你出卖革命叛变投敌。她说这句台词应该是我说的,你错了。温其久说你他妈的才错了,一边扣动扳机,将子弹射入她的胸口……
温棋久听得有些慌,说:“你梦里的温其久是我吗?”李至慧说:“不是。你一个小孩子还上不了台子。”温棋久想一想说:“你让我进到你的梦里,专门去对付那个温其久。”李至慧摇摇头说:“我不要做这种梦了。”说着仰身躺下,眼睛虚望着上方。温棋久心里动了动,上前摸一下她的额头,仍然很烫。李至慧笑一笑说:“睡吧,把灯熄掉。”
屋子暗去。李至慧呼吸轻了,似乎未睡着。周围掉入寂静,久久空白着。空白中忽然有梆子声从窗外传来,嗒、嗒、嗒。那是路过的馄饨担子,从远而近,又从近而远,渐渐去了。
伴着梆子声,温棋久慢慢睡去。还没睡熟,耳边又有惊叫响起。他以为这一回是自己在做噩梦,正想法挣出来,听到李至慧唤自己。他睁开眼睛拉亮电灯,见李至慧挺着身子,与刚才一样的姿势,只是额上多出一圈汗珠。
温棋久说:“你又做噩梦了?”李至慧点点头,说:“你去楼下把那只相框拿来。”温棋久糊涂一下,马上明白了,赶紧下楼在客屋里找到相框,上来交给李至慧。李至慧默然看一眼照片,将相框塞入枕下。温棋久不敢吭声,垂了手站在一边。李至慧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