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2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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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他由不得一身冰凉,身子颤抖起来。蛇的脑袋原来是扭动的,现在不扭动了,两颗阴森森的冰凉的眼珠定定地看着他。他想这蛇干吗要这样呢?芽我和你天各一方,从来没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拦我的道?芽你可晓得,我现在心里像被滚汤一般煮沸着,几年了,眼睛都盼瞎了,心都焦枯了,就盼着这一天,就盼着立即回到家去。家,家是啥,你晓得吗?芽亲人,亲人是什么?芽你晓得吗?芽亲人就是心尖尖上割出的最疼痛的一半,亲人就是骨头和骨髓。蛇呀,你绕开吧,你不要为难我,你让我满足我的心愿,我永远会记得你的。你有了难,托个梦来,我会舍命来救你的。
牛国斌不知啥时已经跪在地上了,他是为蛇而跪的。牛国斌是个铁汉子,在战场上拼刺刀,被刺刀把肠子都挑出来了,他自己把肠子塞进肚里去,也没流过一滴泪。可今天他却跪下去了,他心里酸楚得不行,苦涩得不行,多少年积郁的思念之苦,使他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喃喃地祈祷着,蛇定定地看着他,冷冰冰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怜悯,但蛇还是坚定地盘着身子,坚定地逼视着他,不给他让道。
牛国斌想这蛇是不是有什么冤屈?芽蛇和人一样有了冤屈是需要申诉的,他就看见过拿着血衣的人拦在县长的马前,跪在青石板的路上把头都磕出了血,死活也不走。他说蛇呀,你有啥冤屈就跟我讲,有就点一下头,没有就摇头。谁知那蛇竟然将头左右摇了几摇。牛国斌说这是咋了呢?芽既然没有你就该为我让道呀。那蛇还是纹丝不动,还是阴森森地看着他,他说你是不是冷?芽我把我这件褂子给你罢,说着他极不情愿地脱了褂子,把褂子放在路边的草地上。蛇还是不动,还是那样阴阴地看着他。牛国斌的火气腾地冒出来了,去你妈的,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啥愿也许了,啥事也做了,你还是不通人性。你让不让,不让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说着他将手里那根手腕粗的木棍举起来。原想那蛇会逃遁的,谁知那蛇还是稳稳地盘着,连动也没动一下,蛇头定定地向着他,眼里还是那冷冰冰、阴森森的目光。牛国斌一下子恼了,他跳起来,挥起木棍狠劲地朝蛇头上打去,那一棍太狠太狠,把蛇头都砸碎了。蛇的身子像堆散沙,倏地一下松弛下来,像草绳一样铺在地上。奇怪的是那砸坏了的蛇头上的眼珠仍然完好,仍然冷冷地、阴森森地看着他,他气得又挥起棍子,朝蛇的眼珠砸去,哐的一声,他的手腕被震得发麻,蛇的眼睛仍然是冷冷地,阴森森地瞪着他。他的背脊立即出了一层冷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毕修玲
毕修玲二十来岁,那时的毕修玲正是滋润、活泛、充满激情的年龄。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好,是那种又圆又大的圆月,月亮圆得无可挑剔,连一小点瑕疵也找不到;月亮又亮又晶莹,里面的桂花树连枝叶都清清楚楚,连玉兔都清清楚楚,只是看不见嫦娥,嫦娥到哪里去了呢?芽毕修玲搞不清楚,毕修玲没读过书,但毕修玲熟悉嫦娥的故事,月亮里亮亮清清的,连点烟火都看不见,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更看不到乡场。乡场是多么热闹的地方,赶场时人流成河,就是啥也不买,在嘈杂的人流里也是个快活。毕修玲盯盯地看着月亮,看着月影外空空的、漠漠的天空,天空洁净得很,连一丝云痕也不见,她心里涌现出无限的酸楚。她想这嫦娥也是个蠢,图个啥长生不老,那孤独、寂寞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芽你傻呀,上月亮里干啥去?芽
毕修玲突然惊诧,今天是十四,怎么月亮就这样圆了呢?芽毕修玲又想到明天是十五,十五是个团圆的日子,十五还是个疼痛的日子,死鬼就是十五那天走的,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她为这个日子流了多少泪,为这个日子许了多少愿,疼痛的心没有因为日子水一样流逝而不再疼痛,悔恨的心也没因日子的花开花落而减缓。这天晚上又将是毕修玲的一个不眠之夜,她的心又将放在柴火上慢慢烧烤。
丈夫走的时候很轻松,他要外出的理由也很简单。那时她刚和丈夫结婚两个月,两人还沉浸在新婚的缠绵和甜蜜中。那天一起床她就默默地流泪,她想起要回娘家的日子,她想起了头上的银簪花。她的头上光溜溜的,啥也没有。她嫁过来的时候,丈夫就答应要给她一枝银簪花的。山区的姑娘草一样生长,最大的愿望也就是能在盘起的发髻上插一枝银簪花,银簪花是区分姑娘和媳妇的标志,还没结婚的姑娘都是梳一根长长的、粗粗的独辫子,系上杨白劳买给喜儿似的红头绳。而结了婚的小媳妇呢,就要将头发高高地盘起,插上一枝亮晶晶的、玲珑可爱的银簪花。毕修玲过门两个月了,但她还是梳着长长的独辫子,丈夫曾几次发誓要给她买银簪花,但几次都空手而归。这使她失望极了,伤心极了。
毕修玲是个知冷知热、知疼知爱的人,她晓得不是丈夫不愿买银簪花,是丈夫实在拿不出钱。但她依然在这个早晨伤心流泪,她是想到回娘家的日子,这个日子的到来使她又高兴又难过。她想起第一次回娘家时的尴尬和痛楚。毕修玲是个丰满健康红润的山里姑娘,这是一株从来没有人爱护的野碧桃,枝干挺拔修长,枝叶汁液饱满,轻轻一碰就有盈盈的花朵,开得灿烂开得热烈。毕修玲回娘家的时候正是山碧桃花开的时候,她像一树繁花的山碧桃摇曳着回到娘家。娘家人又惊又喜,早在她回来的时候就熬好了老腊肉,就推好了嫩豆花。
闺中的女伴来看毕修玲,她们满脸红光满脸羞怯满脸神秘,叽叽喳喳而又神神秘秘低声低气地讲些女儿话。毕修玲正沉浸在做新媳妇的甜蜜和幸福中,嫂嫂在围腰上擦着油腻出来了。嫂嫂惊诧诧地说毕修玲,你咋不盘头啊,你现在是新媳妇了呢,你的银簪花呢?芽莫不是还做姑娘梦么?芽嫂嫂的话立即引起大家的关注,是啊,毕修玲咋还梳独辫子呢?芽她怕是还想着做姑娘的快活?芽怕是银簪花太好,舍不得拿出来给大家看看。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个温馨的梦呢,银簪花,是山里姑娘一生中的一个美好的念物呢。大家追着问,不依不饶的,毕修玲的嫂嫂阴阴地笑,笑中包含了许多内容。毕修玲又羞又愧又恼,支支吾吾、闪闪烁烁讲不清楚。几个平时要好的伙伴不解她的心事,追她、问她,还挠她的胳肢窝。毕修玲眼里涌出泪花,她委屈极了,尴尬极了,在心里恨起了那个在外面和娘家人抽叶子烟、喝罐罐茶的丈夫,恨起了嫂嫂和这些不知好歹的伙伴。她突然摔开大家的手,眼里的泪花变成雨水,逃一般地回到父母的房间,她反闩了门,在里面独自伤心流泪。
也就是在死鬼出走的那天早晨,毕修玲在清晨的被窝里伤心流泪。其实流泪也就流泪罢了。毕修玲是个知热知暖、知疼知爱的人,她决定起床,她决定先去扫院子和喂猪。那猪已经有两尺长了。圆溜溜地活泼泼地讨人喜欢。毕修玲下了狠心,哪怕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猪喂大喂壮,她盘算着杀了猪以后留一半自己吃。一家人已经好长时间没沾油腥气了,丈夫家那头猪在办喜事时已经吃得骨头渣渣都没有了。剩下的那半,到乡场上卖了,给公公打一罐苞谷酒,买块包头,倔犟的公公从来不要求什么;给丈夫扯套衣服,他的衣服也就是结婚穿的那套好点,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底,要在走亲戚的时候才舍得拿来穿。当然,她想买个银簪花,最好最大的银簪花,插在头上,风风光光回娘家去,让嫂嫂和村里的姐妹咋舌赞叹。那时刻出现在脑海里的银簪花时刻撕扯她的心。
毕修玲去喂猪的时候丈夫出来了,丈夫背着一枝长长的火铳,这是枝枪管乌黑枪托发亮的火铳,是他爹给他的。他爹打了一辈子猎除了换到一些苞谷酒喝,什么也没挣到。他其实并不喜欢打猎,大的野兽是很不容易打到的,大的野兽会伤及人的性命,他偶尔去打猎,只敢打些小动物,也就是狐狸、獐子、野兔啥的。在这个雾气弥漫,到处湿漉漉的早晨,他决心去打一次猎。他是非常疼爱她的新婚媳妇的,看到她不吵不闹,只是悄悄流泪的样子,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这么好的媳妇嫁给他,嫁给一个穷得啥都没有的山里汉子,他觉得对不起她。男子汉的自尊也使他羞愧,连这么个小小的愿望也满足不了,真是愧对媳妇。
毕修玲从猪圈里出来,问他干啥去?他说上山碰碰运气。他不想说他想给她买银簪花的事,他想给她个惊喜。毕修玲说打啥猎啊,上个赶场天山腰里的王世学被野猪将脚都咬断了,不许你去,我们不要吃刀尖上舔血的食。他说哪会呢,你不要扯我的枪托,我去去就来,你是晓得的,我只打小野兽。毕修玲要给他做早饭,从鸡圈里掏出两个鸡蛋。他说我带着吃的呢,指指背在背上的麻线编的网袋,里面是一个荞粑粑和几个生洋芋。毕修玲追出来时,他已经跨出院门,正朝山道上走。毕修玲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潮湿的早晨,看见他的男人在一眨眼间消失在大雾里了,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落的。
男人在雾里永远地消失了,他像一阵水汽,像一缕轻烟,融合在大雾里了。
牛国斌
牛国斌是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牛国斌没打过仗,甚至连军事训练也没有过,就上战场打仗了。在打仗前,他和被抓来的新兵只是简单地学了一下甩手榴弹和打枪的一般知识。战争正在酷烈的进行,他们还没开始训练就被推向前线。
那时牛国斌只晓得是和别的军队打仗,别的军队是什么?他们的军队是什么?他浑浑噩噩搞不清,他穿上了发给他的军装他感到暖和,这军装比他穿的单衣烂裤好得多了。但他确实不愿穿这军服,这军服使他远离了故乡远离了亲人,这军服使他平白无故地要去打仗,平白无故地要去杀人。牛国斌虽然是个刚毅的山里汉子,但他见不得鲜血和残杀。他的这个禀性使他在山里成不了真正的猎手,也无法靠打猎来获取声誉和财富。
在那个雾气弥漫的湿漉漉的早晨,牛国斌确实去打猎了。他没有深入到大山的腹部,没有去古木参天的大森林,那是猛兽出没的地方。他只是沿着森林边缘的灌木林巡走,在这些低矮的灌木林中有与之相适应的獐子、野山羊、獾和狐狸,当然也有狼。他不想与狼遭遇,他只想逮逮野鸡追追野兔,当然最好是打到野山羊、獐子或狐狸。他那天运气确实好,他一气追到五只肥硕的野兔和一只獾。獾是不能吃的只能拿来熬油,山里的人拿来敷在到处是裂口、到处冒血丝丝的手脚上。他还逮到了两只野鸡。在湿漉漉的天气里,树枝都被饱满的水分压弯了腰,野鸡的翅膀被打湿了,无法飞翔,否则人是无法追上的。已经获得了不少猎物的牛国斌在心里盘算着可以卖到多少钱,如果他觉得钱大抵能买一只银簪花他就住手了,但他觉得似乎还差一些。又去寻找野鸡。
牛国斌扛背着一背的小野物在山道上踽踽而行。身上的冷汗一层一层地出,他在山箐里的一汪泉水边就着泉水吃了一个苦荞粑粑,等他紧赶慢赶地走近乡场时,正是乡场最热闹的时候。但今天他却没有看见洪水般泛滥的人流,相反是看到四处逃窜的人群。有骑着马来赶乡场的人拼命朝马抽鞭子,马撒开蹄子在山路上狂奔;有的连挑着和背着的东西都甩了,像被追捕的山羊一样飞哒哒地狂跑,还有几个在过河时跌倒了,在河里手挠脚蹬地扑腾,溅起的浪花持久地开放。他目瞪口呆,看着从他身边飞跑的人,问咋啦?咋啦?土匪抢人啦?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有人边跑边说去不得了,抓壮丁的来了。他本来是不该去的,他晓得抓壮丁是咋回事,抓去就有去无回了。但他还是犹豫着,他想今天就将这些野物出手,他想买个大大的银簪花,他想回去时得沉住气,冷不丁地给她插上,他要看她的甜蜜蜜的笑脸,他要亲那对一笑就出现的深深的酒窝,他要让她搂着自己的脖子,在自己的怀里撒娇。一想到她那娇憨恬美的样子,他心里就一阵阵痒痒,一阵阵润湿。
牛国斌没跑,他想军队来闹腾总是有时候的,总不可能闹腾一天,等他们走了再去岂不是就可以遂了心愿。他知道乡场上是不能去的了,他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乡场四周是一片稻田,不远就是山脚。秋天金黄色的太阳让割了稻的稻田一片金黄,金色的稻草堆像腾腾燃烧的金色火焰。稻草堆使他感到温暖和安全。山区是没有稻草堆的,他从小就对稻草堆有着深深的向往。他动手挖了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藏在稻草堆中有一种回到母亲胎衣里的感觉。他沉沉睡过去了,并且做起了温馨的梦。梦见那银簪花像片金色的落叶从他手中飘出去了,四周是一片厚重浓郁的黑暗,金色的落叶在黑暗里更加辉煌,飘飘忽忽地旋转,闪烁着金色的光芒。他追逐着金色的银簪花无论怎样也追逐不上,追到后来他竟然也飘起来了,像条金色的游鱼一样在漆黑中游弋。他追得越快金色的银簪花飘得越快,最后那枝银簪花,旋转得飞快,他也像一股风旋转起来,终于一口将那枝银簪花吞在嘴里。那银簪花一下变成一个身段姣好,四肢修长,奶子丰满的全裸女子,他抱住那女子就是一顿狂吻,他感到自己浑身胀满了一股力量,他感到下面灼热难忍,他被这股力量推动着正要行事,突然眼前一阵刺疼,万颗金针飞速地扎进他的眼里。他睁开眼睛一看,自己的半个身子已经露在草堆外面。
一队人马从草堆外面的小路上蠕蠕而行,被抓到的壮丁一脸沮丧一脸无奈,他们被绳索拴成一串,远远看去仿佛是一串被人丢在地上的蚂蚱。押着他们的军人走到这里,其中的一个军人要去屙尿,他走到草堆边拿出家伙就冲,正冲得惬意,突然就听到鸡的咕咕声,一个隆起的草堆下有东西在蠕动,他用刺刀挑开上面的草,就看见了那串野物。他高兴极了,这真是屙尿捡到钱,是雀雀的运气。他捡起来甩上肩就要走,看到那堆大的草垛有微微的动静,那时牛国斌正在梦里要行云播雨,他在梦中抱着那光溜溜的身子正在蠕动。顺手牵羊,他又捡到一个大的猎物。
牛国斌是在拼刺刀时负伤的,他那时根本不晓得打仗是咋回事,他只看到漫山遍野都是人,只听见炸豆一般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炮弹声,他的耳朵被震得啥也听不到。他和那些新兵畏缩着不敢向前,但他们后面的长官不断地呵斥和踢他们的屁股,有两个想朝后跑的新兵已经被枪毙了。他看见他们胸口上流出的殷红的血,他想与其被毙掉,不如冲上去。等他和一个小个子兵交手时,他才知道他根本不会拼刺刀,他把枪当成棍子,把枪像棍子一样乱挥舞,交手也就是两三下,他就觉得下面一阵灼热,他一看肠子哗地淌出来,和杀猪开膛时看到的一模一样,他一下就瘫倒了。小个子兵也没有再杀他,丢开他去和其他的兵拼刺刀去了。
晕眩过去,他被疼痛疼醒了,也是疼痛拯救了他,他知道再这样躺下去必死无疑。他听一个老兵说过,如果肠子被挑出来就要赶紧塞回去。他用手撑着抬起了头,一看那堆肠子他连活的心肠都没有了。也就是一下子的功夫,他的肠子上已经爬满密密麻麻的苍蝇,肠子痉挛苍蝇也痉挛,他顺手捡了根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