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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唐:日落九世纪-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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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叔文一大早出勤或黄昏时从官署归邸,在坊中的路边便遇到了很多人拿着些诗文卷子投递上来。以诗文干仕是本朝的风气,对那些即将参加科举考试的士子来说更是必经之路,一旦得到哪位有名重臣或主试官的赏识,官运亨通就不在话下。叔文出身寒微,对下层士子总是寄予了同情和希望,他的为政方针之一便是不拘程式地起用新人。不过,叔文对这种过分钻营的作法却也很反感,他接过这些卷子,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很不以为然。    
    “大人有所不知,”在宅中手下人对他说:“这十几天来日日都有不少人候见大人,甚至宿在坊中不走,前曲中的饼肆、酒垆下几乎每夜都有人。听说一个人要一千文钱才能留在那里过夜呢!”    
    叔文心想。这等无行之人断不能用。    
    第二天,叔文碰到王伾,立即就说:“超取拔擢当择善而行,转托求进者岂能滥用?听说吏部秉承君意,日除数十人,有这事吗?”    
    王伾道:“皆是素日相与往来可用之士。”    
    叔文听罢无语。他知道要想继续有所作为,就必须培植力量,只要所用得人,可以不拘程式。想到此,便又强调说:“但异己者绝不能用,这个原则一定要坚持!”    
    叔文的这个想法不能算错,因为他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以才能而不是以身份地位才走到这一步的,这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也是其赖以结盟力行新政的基础,是绝不能破坏的。但是,此举无疑会得罪一大批人,朝野上下那些原本抱有极大希望的人显然彻底绝望,在他们看来,叔文和他周围的人已经完全是一个专权跋扈的私党了。这是个非常可怕的结果。    
    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了。此人名窦群,其父在代宗朝官至左拾遗,兄、弟皆登进士,独有他仍为布衣。无奈之余,只有另觅他法。本朝特重山林奇人,在这种风气下,很多聪明人仕进中或有波折,便隐居修行以退为进,以才学处士之名博取赏识。因为大多数人经常选择长安附近的终南山,故时人戏称之为“终南捷径”。窦群隐居在毗陵近二十年,其间跟人学习《春秋》之学并著书、献书,德宗贞元时终于被荐为左拾遗,不久又升为侍御史。有一次德宗欲让他充任人蕃使张荐的判官出使吐蕃,但窦群之志其实不在这个实惠有限的外任之职,便对德宗发了一番怪论:“陛下即位二十年,方擢臣为拾遗,臣可谓难进者矣。今陛下用臣为和蕃判官,怎么就如此轻易呢?!”奇怪的是德宗对他这几句显然是有点怨气的话竟没有怪罪,反而把他留在朝中。    
    有二十年辛酸经历的窦群仍然不过是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眼见着许多品阶比他还要低得多的人被破格提升,心中哪能平衡。再加上早先同在御史台的柳宗元、刘禹锡都十分看不起他,更是愈发有气。这天,他专门去谒见王叔文。    
    叔文听是窦群来见,命人撤去坐榻。窦群进来对叔文作了一揖,开口便道:“事有不可知者!”    
    叔文颇异:“此话怎讲?”    
    窦群道:“去年李实伐恩恃贵,倾动一时,那时王公您在哪里?不过是逡巡路旁的江南一小吏而已!今番您已处在与当时李实相同的形势上了,王公怎么能不想一想:今天的路旁是否会有像当年您一样的人?!”    
    叔文听出他话中包含的那种既酸又怨的心态,十分不屑,没理睬他。    
    窦群肺都要气炸了。    
    很多朝廷重臣也开始怒形于色,当御史中丞武元衡听窦群说,不少与柳宗元、刘禹锡有旧的人就凭两人的一句话如何如何调升时,冷冷地说:    
    “二王、刘柳是什么人?小人得志遂就以为天下无人了?可笑!”元衡作为御史台的长官,早就对刘、柳二人的冒进不满。    
    然而到目前为止,叔文却坚信自己的这盘棋十分的顺当,感觉上每一步都恰到好处,整个阵形舒张有力,正以磅礴的气势向战场开进。他的优势感太重了。    
    过于用强必然会招致强敌,其实叔文只要再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只局限在小圈子内而没有团结更多的人,从而在两方面给自己树立的强大的敌人。他们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弱者,绝对不能锋芒太过。这可是生死攸关的错误,短短的一个月后,王叔文就不得不吞下这个自己酿就的苦果。    
    
五    
    正月底顺宗即位,二月至三月上旬王叔文集团开始主持政务。颁布一系列新政;到了三月十七日这天,又有一道诏书公布。这道诏诰无疑是叔文全面出击的标志。    
    这天的诏书其实只有两个主要内容:一是委任杜佑出任“度支并盐铁使”,二是任命王叔文为副。杜佑是理财名臣,再度出任财政重职自无须置言,关键是后一项副使的任命。    
    叔文对此预谋已久。德宗以来的政治问题归根结蒂只有两大块:财政和地方割据。先帝德宗虽然努力试图解决这两大症结,但终究没有成功。叔文冷眼旁观了十八年,他的超群智慧告诉他,财赋的好坏是解决其他问题的前提,是振兴帝国政治的关键所在。    
    他对刘禹锡说:    
    “得判度支使之任,则国赋大权在手,可以上固君位,下安人心,进而致尧舜之治。故此举不可从缓。”    
    禹锡的父亲是当年刘晏的部下,他本人早年就曾跟随杜佑在南方从事漕赋工作,对此更是深有体会,十分钦佩叔文的敏锐见解。不过,禹锡有些担心:度支、盐铁、青苗、水陆转运等权利一向都是委派专使负责,德宗以来赤只有刘晏、韩、杜佑三人可称其选,自己一方谁有资历出任这一重职?    
    这正是他们的悲哀之处。两人面面相觑,都沉吟无语。    
    叔文心里异常着急,一个月来一直在考虑这个艰难的问题。尽管他采取了很多措施加强帝国的政权,但如果不能把财政抓到手,一切都只是及表而不及里的。三月初,叔文终于下了决心,再次约来禹锡商谈。    
    “梦得,赋权一事我已斟酌良久,看来只有让大司徒杜公充正使,而我以副使出面,庶几两全。君意下如何?”    
    “弟亦是此意,这是最佳方案。”    
    “好!明日便请柳八兄一同商议诏诰措辞,从速宣下!”意见一致,叔文很高兴,又说:“君为杜公门下,今又任其崇陵使判官,杜公入度支使,必会引君判理文案。日后居中调停之事非轻,专望专望!”    
    禹锡自是责无旁贷,点头同意。    
    与柳宗元、韦执谊和另外一位同盟者、已从监察御史升为虞部员外郎的程异秘密商量后,叔文拟就了诏诰。果然,杜佑受命后便任用了刘禹锡入府掌理文案,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此外,杜佑因兼摄冢宰并德宗山陵使,自不会真的出使,叔文又通过宰相韦执谊任用程异赴扬州出任“留后”,自己以内职兼副使,与刘、程相呼应。    
    从新帝登基到王叔文出任度支盐铁副使,满打满算不过五十一天,叔文真是太性急了。那天诏书一发布,举朝哗然。    
    本来天子的朝会就已经形同虚设,因为没有人能亲自与皇上奏对,天子总是在厚厚的帘帷后面端坐不动,由宦官递进奏章,传达旨意。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王叔文每日往来于翰林院、中书门下、御史台等官署,与他的那些私党们在屏风后交头接耳的情景。朝野内外猜测纷起,有人甚至说出皇上已经病重而不能理事之类的话。在这种情况下,王叔文又出任度支副使,对不少人来说确实是十分严重。    
    郑珣瑜不像高郢那么胆小,也不像另一位年已七十五岁的老宰相贾耽那样只是屡乞骸骨以示不合作态度。他已经是形忧于色,说话也已很不顾忌。    
    御史中丞武元衡更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公开表示不满。    
    杜佑倒是很看重刘禹锡,也多少有点同情王叔文之辈,但却不希望他们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然而势难两全,只有沉默。    
    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再次表现出他们对伦理纲常的强烈信念,纷纷要求早早册立太子。叔文在翰林院一听到他们提起这事,就愤然拂袖离去。在他心里,此举是反对派的惟一法宝,并非是真正为国家社稷着想。叔文也同样有一个执著的信念,那就是柳宗元在《六逆论》中提出的“立贤不立嫡”的大胆之论。今天的顺宗就是一位贤君,只是因为疾病而不能获志,所以,叔文要做这位贤君所不能完成的大业,容不得他人破坏。    
    但是,叔文的意气与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天道圣统观念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三月以来,原本多旱的京城连日阴雨,长安城中传言说:这是群小用事之相。    
    宫中终于有人开始行动。这些人是先帝旧人俱文珍、薛文珍、刘光琦。五十多天前的改嗣之议未能成功后,他们已经身处局外了一段时间。作为先朝的禁中老人,他们还是比较倾向于舒王李谊的,可目前的种种情形表明,朝廷的政局显然对他们很不利。这种不利至少表现在两处,一是李忠言与牛昭容得以侍从新帝后,竟与王叔文站到了一起。宫中内侍之间产生龃龉本就是俱文珍等不愿意看到的事,更毋庸说是严重对立了。其他内官们敢怒不敢言,俱文珍却每次都与李忠言吵得很凶,但李忠言要比他更有机会接近皇上,一时倒也无计可施;二是王叔文悄悄采取的不少措施让他们反感,俱氏是十几天前才听说宫中有些宦官们被减少薪俸的,开始他还未在意,当有人告诉说这是王叔文的主意时,俱文珍才一下反应过来。    
    二十二日,俱文珍以先朝所带“翰林院使”的身份来到翰林学士院,与郑絪、卫次公等秘密地见了面。回宫后立即召来薛、刘及几位神策军首领再次商讨了半天。    
    二十三日上午,俱文珍、薛盈珍、刘光琦、薛尚衍、解玉五人来到皇上的养病的寝殿位于东内大明宫之西的金銮殿。牛昭容听报,赶到殿口挡驾:“诸位何事?”    
    俱文珍来不及行礼便道:“李内侍在哪里?请他出来说话。”    
    “李内侍今日不在殿内侍疾。诸位可去内侍省”    
    俱文珍心想“正好”,不等她说完,径直就往里闯。牛氏见状大惊:“俱文珍!皇上龙体不康,你难道想犯驾不成?!”    
    俱文珍不睬她,继续朝殿内走。牛氏看情形不好,急对身边的女官说:“快,速去请李内侍!”    
    还未等牛昭容跟进去,俱文珍就已经出来了,似乎只是进去走了一走。他一到殿口就大声说道:“皇上有旨,速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进宫议事!”    
    郑、卫等人早已候在紧靠金銮殿的东翰林院,见到俱氏派来的小黄门出现,遂立即直趋入宫。在殿口正碰到匆匆赶来的李忠言,忠言一看到俱文珍和郑絪、卫次公等人,心中就明白了七八分。    
    宫中的两派在殿口争执不下,但忠言这方此时只有他与牛昭容两人,实在是势单力薄,无力阻挡。    
    俱文珍说:“无须再论,即请皇上裁夺!”言罢,便带头入殿,紧接着薛盈珍和刘光琦对几位翰林学士一使眼色,一起往殿里走去。李忠言无计可施,只得跟在后面进入殿中,一起跪在顺宗的榻前。皇上这时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望着他们。    
    郑絪从袖中掏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递到顺宗的面前。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立嫡以长。”顺宗的记忆已在风疾的折磨下变得一片空白,哪里还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盯着这张纸条,忽然,点了点头。    
    俱文珍等人盼望的就是这个,齐齐叩首,口呼“万岁”!李忠言望着这一切,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叔文还不知道这件事,就连王伾也蒙在鼓里。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忠言根本来不及向他们通报消息。这一行动从计划到实施实在迅雷不及掩耳,第二天郑絪草制的册太子诏就予以宣达,叔文和王伾都十分茫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天,王伾终于有了消息,但也十分模糊,因为侍疾皇上的已经不仅仅是李忠言和牛昭容,有时俱文珍等仗着是先朝旧人.也来指手画脚,所以在联络上变得很不方便。    
    “此诏是宫中俱文珍的主意,经郑、卫等学士草制。”王伾把这一含糊的情报告知了叔文,并自作主张地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形式而已。    
    “皇储大事,宫里怎么不加斟酌?”皇妃牛昭容多次暗示,希望自己的儿子入承大统。叔文此语的意思就是李忠言和牛氏如何也不予反对。    
    “李内侍也许出于无奈。不过,诏中仍称‘令有司择日册命’,看来宫中已预有力焉。”王伾回答。    
    叔文气得顿脚,连连说:“天命一出,如何再改?!误大事矣!误大事矣!”叔文作为跟随皇上近二十年的老臣,太了解皇上的长子广陵王了。这位皇子精力充沛,意志顽强,对自己的决定常常执著得近于偏激,将来绝不是一个能轻易相处的天子。    
    王伾不作声,他也觉得如果宫里情况发生变化,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二十八日,叔文已连续两天没见到韦执谊,从柳宗元、刘禹锡处传来的消息说,目前朝中情形很不正常,不少人暗怀着一股气,都有早册太子之意。叔文听了更是着急,立即动身去寻韦执谊,心想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赶紧拿出对策。    
    中午,叔文直奔中书门下的政事堂。他知道此时正是宰相会食的时间,韦执谊肯定在那里。走到门口,一位省中的值事正在值勤。叔文命他速去通报,有要事与韦相商议。    
    值事很不解:“宰相会食,旧例向不许百僚人见,学士俟后再来。”    
    叔文本就很焦躁,听罢大怒:“什么旧例!我有急务在身,耽误了你担得起吗?!”    
    值事被叔文的怒气吓怕了,他也晓得这位新任的翰林学士不好惹,只得人报韦执谊。    
    执谊与杜佑、郑珣瑜、高郢已开始进餐了,听说王叔文在门外等候,一定要破例见面,执谊的脸面很下不来。出去见吧,自己与王氏的关系就再也藏不住了,作为一个有资历的朝官,执谊一向觉得不能过于暴露;但不出去,叔文肯定不答应,不管怎么说,自己有今天是和叔文分不开的。执谊是个能分出轻重的人,想了一想,便起身出迎。叔文一见到他,就把执谊拉进侧阁中。    
    三位宰相只好停箸以待。时间过了许久,还不见执谊出来,三人都觉得过分了。这时,有人来报:“王学士索饭,韦相已与之在阁中同食。”    
    杜、高两人不语,操箸续食。郑珣瑜想区区一个待诏出身的人如此猖狂,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一拍几案,大声道:“我郑珣瑜岂可再居此位,作此伴食副相!”说完站起身来大步而出,对家人叫到:“备马回府!”    
    回到家中,更是越想越气,干脆称病不起。郑珣瑜归卧不出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朝中,也传到了俱文珍的耳里。文珍与薛、刘等人一合计,都认为事不可缓,太子须尽早正式册立,天子之侧不正常的局面也应该立即结束。    
    未来的太子广陵王本人也很着急,接连派小黄门吐突承璀来见俱文珍,意思很明确:无论如何也要赶快行动。    
    文珍道:“正式册命可即日举行,请转告殿下不必多虑。只是此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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