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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唐:日落九世纪-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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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丛兰欲茂,秋风败之!”    
    “嗯?”左右未名所以,面面相觑。    
    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的话,文宗没有点破其中的深意。阶前,神策、龙武禁军的兵士们肃立无语,兵刃上的血迹斑斑,尚未来得及拭去。文宗回头望望表情冷峻的宦官们,恐惧,一种极度的恐惧感像一束藤蔓,悄然从后背攀援而上,冷冷地爬上背脊、爬上脖颈,钻进他的心里。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江王已经成为了帝国的第十二位天子,史称“文宗”。新天子目睹了自己如何从亲王变成天子的全过程,他终于明白了一切。本朝立国垂二百年,从来就没有家奴血刃皇宫、操纵废立的事,想不到今天却被亲眼证实,新帝心潮难平,思如泉涌。他想起了宪宗、穆宗以及死于非命的异母兄敬宗,想起耆老故旧的传说,想起古书上的记载,恍如大梦初醒。与其父兄不同,新一代天子绝不是一个平常之人,祖宗有灵,让他人承皇统,这是天降大任,新帝突然觉得自己义不容辞。登上紫辰大殿的那一瞬间起,天子心里就油然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他要为父祖报仇,要为兄洗耻,要使家奴照旧为家奴,天子重新为天子。坐在御榻上,他甚至无心去享受贵为人主的那种无上感觉,皇上只想着一件事:“从哪里开始?”    
    文宗即位后的第三天,常朝就如期举行。除了韦处厚为相、翰林学士路随承旨、侍讲学士宋申锡为书诏学士三项人事任命外,这一天的诏命还有许多内容:出宫女三千人;减省教坊、翰林待诏、总监冗食者一千二百余人;停诸司新添衣粮:御马坊场所占陂田悉归有司;……。退朝后,裴度泪水莹莹:“太平可期了!太平可期了!”    
    看着百官们的贺表,皇上心想:“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在朝野一片欢呼声中,公元827年来到了。二月,新帝改元“大和”,是为“大和元年”。    
    三月初一,右军中尉梁守谦因年老到了退休年纪,不得不请求致仕,王守澄顺利地取而代之,成为右神策军中尉。他听说当今皇上去奢从简,颇有励精求治之心,倒也没有在意,但守澄对皇上与宰相的某些举措仍旧不以为然。新君践祚,他是第一功臣,守澄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充当辅弼之任。    
    此时宰相除韦处厚外,尚有新命的裴度和前朝的窦易直。自然,凡是裴度、韦处厚之议,守澄即认为不妥。    
    皇上往往不敢多说,只是有点情绪:“朕已允诺,恐怕不好再改。”    
    守澄心道:“岂有此理。宰臣们就知道自命清高,懂得什么治国之道!”他对新帝说话从来无所顾忌:“陛下,事有不妥,当思更改,何顾虑之有?”    
    皇上不语。他知道现在不是把王守澄之流一脚踹开的时候。    
    可是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时,宰相们便觉得有些过分,认为皇上虽虚怀听纳却不能坚决,实在是莫名其妙。韦处厚气得要辞去相位:    
    “陛下不以臣等不肖,用为宰相。不想凡有奏请,初蒙听纳,寻易圣意!裴度元勋宿德,窦易直忠事先朝,陛下尚难信任,微臣才薄,言既不从,宜先退位。”    
    从韦处厚的立场来看,他的话确有道理。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更何况已经决定了的事,怎么又能如此朝三暮四?!但他不知道的是,皇上实在是迫不得已。    
    文宗脸涨得通红,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一迭声地安慰韦处厚:“贤卿何至于此,何至于此!”言不投机,韦处厚说走就走,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走出了延英殿门。皇上急起来,命人将他召回。    
    “好了,贤卿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韦处厚谢恩,接着就是一大段议论,要皇上彰善惩恶,强调法制,重用裴度。天子听得很认真,表示接受。宰臣们感戴圣德之余,觉得这一次心情大畅。    
    然而王守澄很不快,他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新天子不是寻常之辈。但尽管如此,守澄还是被暂时之得冲昏了头脑,没有把这个苗头扼杀在摇篮中。他的得意忘形预示着他将来是要倒大霉的。    
    皇上不动声色,一直在等待时机。他奇怪的是,两朝天子都无疑是被宦官所弑,怎么朝中就没有一点议论?他问过侍讲学士宋申锡这个问题,申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天子心里有气,可暂时又无可奈何。    
    事情到了这一步,当然有人不能容忍,其中就包括一大批朝臣。但话又说回来,朝廷重臣们毕竟老成持重,多少要考虑到皇上的颜面、朝廷的威信以及自己的退路,不敢把话说得太绝。事实再一次证明,无官无职的士子总是会成为担负天下兴亡的先锋,他们虽不一定能克功其事,却往往能率先出头。    
    大和二年(公元828年)三月底,天子亲试“贤良方正”科制举之人,昌平人刘蕡参加了这次对策。这次由考策官代皇上拟就的问题也同往常一样,都是泛泛之问,诸如“何施斯革于前弊?何泽斯惠于下土?何修而古理可近?何道而和气克充?……”等等,“策问”之题尽管以皇帝的名义发出,所谓“惟此龟镜,择乎中庸,期在洽闻,朕将亲览”云云,但实际上还是由主考官批阅审定,决定可否。所有的人都没想到,刘蕡就这个普通的策问作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回答。    
    主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读到刘蕡的这篇策文,甫览数节,口中便叫出一个“好”字,再往下看,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拿着卷子的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刘蕡说了些什么竟让冯宿如此激动?说起来原因极其简单,就是他说出了人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刘蕡认为,帝国已然之兆,是“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单这一句已就让人触目惊心。    
    宫闱之所以将变,乃因为“亵近五六人、总天下大政,群臣莫敢指其状,天子不得制其心”,刘蕡直接点出左右枢密、左右中尉这少数近臣操纵国柄,当此之下,“忠贤无腹心之寄,阉寺持废立之权”,因而社稷亦将危殆;刘蕡更是明确指出,正是这帮人“陷先君不得正其终,陛下不得正其始”,君不君,臣不臣,天下终必倾覆。而政刑既不出于天子,则攻伐必自于诸侯,“此海内之所以将乱也”!    
    刘蕡是普通的士人,对朝政现实更有一种十分清醒的洞察,文中一句句地痛斥了宦官祸国殃民的种种罪恶:“国之权柄,专在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对此刘下结论道:本朝眼下的情势,已足以与东汉末宦官专权的局面相提并论。    
    刘蕡洋洋数千言,都是一个主题:宦官骄横已臻极致,不仅建置天子在其掌握,威权更出于人主之右,如此以往,祸乱未已!眼下是什么时候?禁中“四贵”不论,就连郑注仗恃中人宠信,收受贿赂,鬻官卖爵,人们都不敢议论,更遑谈其他了。刘言论如此,难怪冯宿看了要汗流浃背。    
    冯宿放下刘蕡的策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叹道:“佩服!佩服!!”    
    诸考官传阅,一阵面红心跳之后,都感到痛快至极。可是,叹赏归叹赏,谁也不敢擅自做主把这篇策文列为上第。    
    策文抄本立即就传遍了长安,轰动了整个朝野。士人读其辞,无不感慨流涕。向来不满宦竖的一些谏官、御史,更是扼腕叹愤。而大小宦官却是怒火万丈。    
    王守澄大骂:“何其狂妄乃尔!”时任右神策领军将军的仇士良,在朝会上冲着刘蕡中进士时的座师杨嗣复诘问,出语就更是不逊:“这么个疯汉,你当初怎么把他取为进士?!”杨嗣复大恐,慌不择语:“嗣复当年取刘蕡及第时,他还没疯呀!”仇士良气犹难平,铁青着脸,又望着阶前的宰相。裴度、韦处厚两人不说话,面无表情,考策官冯宿、庞严等见状,更不敢多事,便把刘蕡策文压下不报。反正所谓“皇帝亲览”只是场面上的话,素未真正执行过。    
    刘蕡自然是落选。闰三月初九,诏制颁下,“贤良方正”一科共取了裴休、杜牧、李郃、李甘等二十二人,悉由吏部授官,独未有刘蕡。榜出,物议嚣然,皆为刘蕡称屈。李郃对同第者大声说道:“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诸位能不羞愧?!”大家附议,于是联名上疏。及第者大为刘蕡忠直受屈抱不平,更为执政者不敢上闻而愤恨,疏中称:刘蕡既不能及第,而“臣等对策不及刘蕡远甚”,请求朝廷收回所授官职“以旌蕡直”。这简直就是激烈的抗议之辞,门下省不驳,也通不过枢密院,这份联奏上达于帝听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长安城中固是一片哗然,可也只能“哗然”而已。    
    对朝官们来说,无论如何,这种事情最好是大事化小。因为事情闹大,激怒了某些人,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宰臣中,裴、韦既不表态,另一位宰相窦易直资浅,更不好说三道四,剩下的就是去年六月又一次花了钱得以拜相的王播了。王播这次从淮南入觐,大小银碗就进奉了三千四百枚,绫绢二十万匹,当然,给王守澄的就更多。刘蕡所说宦官之下的“贪臣”,一半就是指他。对这次事件,王播当然要出点力。    
    王播不让谏官和御史们上奏。“此徒招黄门之怨而已,于事何补?”“黄门”即指宦官。王播先是同情了不平者一番,然后又说了番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国家开科取士,天子亲策,所求者辅弼俊才,所访者要道大务而已,岂胜矫直之辈狂犬吠日?!刘蕡不取也罢。”真正的嘴脸露出来了。    
    第一个造反者总是牺牲者。这场科场风波算起来是近二十年来的第二次了,前一次的皇甫湜、牛僧孺、李宗闵是久未升调:这一次刘蕡一辈子都未得到朝廷授官,只是屈为藩镇幕僚,郁郁而终。    
    天子始终不知实情,也未能读到这篇文章,否则,他的计划可能就要提前进行,可能也会更加周密、有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先帝性命都未能保住,更何况他这个他人掌心中的新帝!能不成为地道的傀儡就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皇上没有忘记初衷,单日朝参从未缺席,甚至恨不得日日与宰相论政议事。罢朝后,皇上经常是手持着《贞观政要》发呆,要么就是在寝殿里来回踱步,他在盘算着一件大事,往往是想一遍,又想一遍,再想一遍。“谁能当此大任呢?”文宗问了自己无数次。    
    年底,因横海镇留后李同捷叛命,宰臣屡屡入朝会商军情,韦处厚不意早起遇寒,入殿白事时竟晕仆于案前。文宗亟命宫侍扶归私第,但不幸病重,越宿即殁,以身殉职。窦易直亦于同时罢职,翰林学士路随继相。    

二    
    近一年多时间过去,皇上还是没有主意。    
    时间到了大和三年(公元829年)。这一年起初的几个月里,藩镇纷扰不绝,河北一带已经是尸骨横地,城空野旷,户口存者十无三四。朝中,气氛沉寂,所有的政务只是忙于调兵遣将,应付地方的叛乱,各路王师瞻头顾尾,亦全无效果。幸好,到了八月,双方又不得不妥协,局面渐渐平息,天子又得以有机会再次暗中计议他的大事。这时,他心里有点数了。    
    皇上先召回了李德裕。    
    文宗考虑:裴度年老多病,其威在外而不在内,似难膺负心中的这件重任;韦处厚又死,其他文臣,也不堪大用。穷则思变,皇上的思路稍稍有了点突破。    
    先是去年,裴度不经意之间,突然荐举二十几年前的旧人、此时起复为礼部郎中兼集贤殿学士的刘禹锡,皇上心中就是一动。后来一想不妥,此举多少有些树大招风,未必能行。可当裴度转而推荐李德裕时,文宗便觉得不妨一试。八月,浙西观察使李德裕被召入京任兵部侍郎。对此,皇上不无深意,至少是欲用他为相。可没想到的是,就在同时,枢密院却引举了李宗闵入相。这么一来,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皇上开始还没意识到。    
    李宗闵什么人?此公是元和三年(公元808年)与皇甫湜、牛僧孺在制举试中一同上书指责朝政的主角,为此与僧孺受到不公待遇,长期不调。后来又在长庆元年(公元821年)的一次科试纠纷中,因涉请托,罢官出朝。前数年复出,任礼部侍郎,算是有了一些转机。宗闵是元和三年那次风波以后最记仇的一个人,但奇怪的是,他把受迫害的帐没算到真正的主凶吐谷承璀身上,却记上了当时的宰相李吉甫。父债子还,他对李德裕十分反感。    
    在文宗印象中,李宗闵这个人没什么政绩,资望也不算高,他不懂枢密使杨承和为何就是要拜他为相。其实,宗闵走的是宪宗驸马沈■的路子,沈■又转托内宫中的老人、女学士宋若宪代请杨承和,绕了一大圈,这才算托到了正门,真难为他的一片苦心。说起来难以理解,宗闵早年也是反对宦官贪横的,但与元稹一样,吃过中人的亏后,反过来又去依托中人,不说朝秦暮楚,起码也可谓之生而多变。更奇怪的是,自元和三年以后,他就十分讨厌李吉甫、裴度、元稹以及李德裕,再也没有改变过,这又能称得上是极端专一了。也许,处在政治漩涡中的人,都免不了欺软怕硬的通病?    
    李宗闵一入台阁,就转命刚刚在几天前到京的李德裕为郑、滑节度使。    
    德裕见诏,长叹不已。行装甫卸就又得上路,满腔悒郁,无可申诉,一时黯然难禁。刘禹锡得知,送来一首诗,末句有道“自古相门还出相,如今人望在岩廊”。德裕读毕,虽明知这是老友安慰之语,但心中也略略好受了一些。八月底,德裕转赴滑州。    
    此后的事情也都是皇上无法想到的。    
    宗闵上台,自然就引举了亲密战友牛僧孺入相,时在大和四年(公元830年)正月。这事顺理成章,朝中没人反对,枢密使们更是赞成,不需天子就可以拍板。此后的几个月,李、牛二人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免。    
    数年前回京的元稹首当其冲,被命为武昌节度使出京,填补牛僧孺入朝后的空缺;    
    李德裕的好友郑覃罢翰林侍讲学士,改任工部侍郎;    
    年高体弱、大病刚愈的裴度又被外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    
    裴度一手提拔的崔从出为淮南节度副大使。    
    ……,……    
    皇上开始明白了其中的奥妙了。这不是典型的囿于私怨而置国家于不顾吗?!日日听着宰相琐屑的奏事,再看着王守澄指指画画专横的样子,天子真是恼丧万分,宦者强横,全是这些相互攻讦之臣不以天下为意的结果,否则,有一人为朕分忧,亦不难改变局面。文宗心道:“此辈朋党比周,断不可当朕大任!”到这时.皇上拿定了主意,决定就选择不久前自己刚刚开始倾向的那位大臣:翰林侍讲学士宋申锡。    
    也是事出有因。六月的那一天,皇上召来申锡讲读《贞观政要》,其时,正逢心情不佳,君臣谈了一会,皇上突然控制不住,叹了口气。    
    申锡肃然,垂手不语。    
    文宗第一次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心中开始掂量起来。皇上知道这位出身孤寒,进士及第,以对策而知名的大臣和其他朝官浑无爱怨,不属于任何派别,是个持重厚道之人。委以腹心,托以大事。确是个恰当的人选,只是不了解他心意如何。心念及此,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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