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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唐:日落九世纪-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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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子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法治,但这种“法”的实质却是“天子之法”,说到底还是一种“人治”。人治的悲哀就在于,它只能满足一时,而不能满足永远;只能抓住机会,却无法创造机会。    
    为人臣者是都变得循规蹈矩了,可“智慧出,有大伪”,在宣宗的聪睿面前,白敏中、令狐绹、蒋伸之流就学会了巧言令色之道。假如今后的天子不再是如此有心的天子,这些变得聪明起来的臣子们,还会这样俯首帖耳吗?宦官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这是因为他们选错了天子,竟让这位大智若愚的人登上了帝位。他们也确实斗不过宣宗,但却能再与朝官们决一高低。为了生存,他们仍还要重新祭起百战百胜的法宝:再造就一位皇帝,难道还怕你皇上真得长命百岁不成?    
    宣宗恐怕最终还只能算是一个平凡的君王,因为他只看到眼前,而忘记了为子孙后代负起一点责任。不过,放眼龙宸,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    
     回首往事,就可发现宣宗还真是幸运。    
    藩镇已经无力再大动兵戈。虽然元和以后不少强镇特别是河北诸镇依旧脱离了中央,自成了一个个独立王国,但长期的战争消耗已使其元气大伤,他们无法、也无力再与中央作直接的对抗。朝廷也是如此,为了追求名义上的满足而消灭割据,早已被天子和大臣们所抛弃。于是双方只有妥协,中央政府以安抚政策使他们不妄生事,而藩镇也以承认天子而得到子孙相代的实利。所以,武宗时期敢于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昭义镇得不到一点的同情,因为它破坏了这样一种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平衡,以至不到二年,就宣布垮台。这种愚蠢之举,又有谁去效仿?    
    大中时期,有几个藩镇也闹出了点事情,但都只不过是内部纷乱,或兵逐主帅,或强者自立而已。朝廷换个节度使或者干脆一纸诏书默认事实,事情也就自行消歇。只有在大中末年,南方的几个军镇哗乱较大,如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五月的湖南军乱、六月的江西军乱,才使中央调动了邻道的兵力进行讨伐。这几镇兵力极弱,根本不能成事,很快就告平息。    
    财政情况在平和的局面下出现了良性循环。继刘晏、杨炎、李巽、程异之后,又有一位干练的大臣裴休成为帝国最后一位杰出的理财能手。他自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担任盐铁转运使以后,也是从整顿漕运入手,全面疏理了国家财赋的运转。他借鉴当年刘晏的经验,又立新法十余条,彻底清除了元和以后的种种弊端,三年后,运到长安渭河码头的漕米便达到了一百二十万斛,最多的一年是大中十四年(公元860年),达到了一百四十三万斛,接近于天宝盛世时数量的一半,这也很不简单了。    
    所有这些,显然都不是皇上的高深智术所能办到的。说得直接一点,宣宗应该感谢武宗,没有会昌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情况也就绝不会有这些好转。但这话也是说说而已,因为这种机会的出现,恐怕也很难说是武宗时期的功劳。    
    是时势造就了宣宗的成功。若是没有这种机会,无论宣宗再怎么聪明过人,恐怕也难逃德宗那样的厄运。阴阳互动,否极泰来,帝国已经动荡了近一百年,各式各样冲突双方都势衰力竭,不免相互转化、相互依托,以酝酿下一次更加激烈的冲突。宣宗的十三年就正是这样,它宛如大浪跌下后溅起的波峰,溅得越高,也就将落得越深。它的平静是不会一直持续下去的,后来的事情马上就可以看到。    
    可这一刻是平静的,幸运的宣宗出现在这个平稳的时刻,有了机会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于是凭借东风,浩荡入云。    
    宣宗的最后一年,有一位叫李商隐的人死在了离东都洛阳不远的郑州。此人比宣宗小一岁,但与宣宗同年去世。他的前半生与李宗闵、牛僧孺、李德裕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在一起,而后半生则与大中时代相始终。李商隐一直都沉沦下僚,郁郁潦倒,可正因为如此,反而造就了他辉煌的文学成就。    
    可在当时,李商隐却是个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寂寞地死在京外异地,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可是上天垂谶,往往就出现在一些不为人所注意的事情上。商隐死了,宣宗皇帝和他们的时代也接近了他的末日。这一切,在两年前李商隐的一首诗中,早就消息毕露了。可惜天机不可泄漏,就是作者本人,登高临风,悲世伤身,尽管思绪交综、愁怅万千,却也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二十字中竟成诗谶。    
    那是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商隐罢梓州幕入京,在朝中担任了一个小官。商隐最后的几年,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期,先遭丧妻之痛,复又辗转漂泊。随着年岁之长,怀抱身世之慨,遂多见于诗什。这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傍晚,商隐忽又幽绪袭来,怅惘莫名。踌躇片刻,决意独自出游,以排遣这无端感伤。遂命驾驱车,前往乐游原而去。    
    这“乐游原”本是一处庙苑,创建于汉宣帝时,后因破败废毁,成为一片势高地敞的坡原。它位于帝京长安的东南方,登高回首,全城尽览。本朝流传的一首著名的曲词“……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就是此地风情的写照。    
    又是一个夕阳冉冉的时刻,李商隐的轻车驰上了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他凝神西望,但见满目青霭的京城,镶嵌在一轮橙红的斜阳里,像是要融化在无边无际的辉煌灿烂中。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商隐吟出这下面两句时,已是满腹怆然。    
    黄昏是美丽的,但却是最后的辉煌。    
    宣宗犹豫再三,还是未能抵御“长生”的诱惑,从大中后期起开始服用医官李玄伯、道士卢紫芝、山人王乐等人所炼的“长生药”。不过,皇上是瞒着所有人偷偷进行的,这也许是他自己都有些不甚坚信的缘故,所以便不想因为这事召来过多的麻烦。可酷好“仙道”而服饵食丹,已被历朝历代天子们的经历证明不仅是麻烦,而且将是带来致命祸害的事,皇上如此聪明,怎么还照入彀中!    
    皇上吃的这种药乃是以伏火丹砂合诸金石而成,药性特别猛烈,起初是觉得身上燥热,冬天连棉衣也穿不上去,宣宗还以为这是好事,根本未曾在意。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五六月开始产生恶果,背上生了一个很大的疽。到了八月,病情开始恶化,宣宗终于知道自己为时不久了。    
    但同前几朝的情形相同,在此关头,年纪颇长的宣宗竟然也是未立太子。其实在大中十年(公元856年),也就是李商隐写下那首“夕阳无限好”名篇的同时,裴休就曾劝说皇上早立太子,可不料皇上却连太子也不愿信任。“若立太子,朕不就成了闲人了?!”一句话中,就暴露了他极强的权力意志和胆怯的本性,他人又怎能再说什么!到了事情迫在眉睫的程度,再临时举措,便注定大乱不免。    
    宣宗有十多个儿子,年纪稍长的两位才识都很一般,皇上很不喜欢。从选择储嗣的角度讲,他属意的是三子夔王,但以次越长,不合继嗣之顺,又是很讨嫌的事,这也是皇上迟迟未立储宫的原因之一。但此时已容不得考虑,皇上在病榻之上,秘密召来了一向宠幸有加的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    
    皇上指着侍疾的夔王对他们道:“朕百年之后,夔王可继大统。辅弼之任,就托付众卿了!”说完,就已是气喘不已,再也无力发话。    
    三人跪倒榻边,泣而受命。当他们再次抬起头来时,一代枭主宣宗已经停止了呼吸。这一天是大中十三年的八月七日。    
    他们来不及悲哀,立即退到一旁商议这件大事。不用说,奉立夔王的最大障碍,就是神策中尉,特别是左军中尉王宗实。他们知道,王宗实和右中尉王茂玄素有不合,与己辈就更是有隙。弄得不好,王宗实要出乱子。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想到此,都是忧心忡忡。    
    到了深夜,三人终于有了主意。    
    第二天,宫中有诏制传出,命王宗实为淮南监军。尽管淮南是国家第一重镇,但从中尉的任上出京,多少有些明升暗调的意味,宗实虽不大高兴,可在天子的制命之下,也不敢公然违抗。上午,宗实在宣化门外领旨后,回到营中收拾已毕,便准备从左银台门出宫。这时,手下副使丌元实忽然道:    
    “大人请慢!这事有蹊跷。”    
    宗实大惊:“此话怎讲?”    
    “圣上染疾逾月,即左右中尉亦只隔门问候,今日除改之命,难辨真假!大人何不亲眼见过圣上后再走?”    
    宗实猛省:“快与我来!”两人翻转身急奔内宫。    
    一路走过崇明门、紫辰门时,两人就发现门口已比平常增加了守卫人数,心里更明白了几分。丌元实带着宗实直奔天子寝殿,几乎是破门而入。    
    真相大白。天子业已驾崩了,宫人内侍环绕左右,都在默默地流泪。王宗实大叫:“好啊你个王归长!竟敢矫诏谋逆!”    
    归长三人见到王宗实闯进时,就已经是魂飞魄散。事情一败露,他们哪里能斗过神策中尉,更何况右中尉王茂玄又不在当场。三人吓得“扑通”跪倒,爬过来抱住宗实的双腿,连呼“中尉饶命”。宗实一脚一个,踢翻三人,胸中犹是怒火万丈。    
    宣徽北院使齐元简立刻就被宗实秘密地派到十六宅,去干什么事,却没人知道。九日,禁署突然宣布:宣宗长子“郓王”立为皇太子,改名“漼”,权勾当军国事;处斩王归长、马公儒、王居方三人。当日,发布遗诏,以令狐绹为冢宰。十日,郓王即位,是为“懿宗”。王宗实同日升衔“骠骑上将军”。这几天的变化太突然了,尤其是所谓的“郓王”,更让人迷惑不已。朝官都知道先帝是有不少皇子,但大多数都住在宫里,由师傅教习读书,似乎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十六宅有这么一位居然还是嫡长的“郓王”存在。疑惑之下,有不少人竟然忘了在拥戴表上签署上自己的姓名,其中就包括几位当朝宰相。    
    毋庸多说,过去的一切又都重新开始。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圣人既死,大盗亦不止。    
    这一轮红日,已经摇摇欲坠,无可挽回了。    
    
第七章 崩溃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 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
    聂夷中(公元837…884?年)    

一    
    帝国的第二十位天子懿宗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变中就被推上了帝位,这一次新旧交替有一点与前几朝大不相同,那就是在新帝已经登基后,还始终有一团阴云笼罩在人们心头。    
    先帝宣宗未立皇后,所以实际上诸子并无嫡庶之分,只有长幼之别。夔王是宣宗的第三子,这是大家都已知道的事实,而且包括夔王在内有五位王子一直住在内宫,也是先帝在位时有过明示的,不过,其长幼就已经不太清楚。“郓王”既是先帝的长子,为何单在宗族诸王杂居的“十六宅”居住?先帝又为什么从未提起?册命郓王为皇太子的那天,禁中宦官特地出示了一篇由翰林学士萧置撰写的铭辞,根据这篇据说是由先帝嘱撰的铭文,郓王乃已故昭容晁氏所生,与先帝宠爱的万寿公主同为一母。但是,这种铭辞照例是不详载出生年月的,因此并不能解决问题。    
    从相貌上看,这位郓王的年纪是要大一点。可是,十六宅年长的诸王多得很,凭此就能入继大宝吗?大家不敢再往下想了。    
    帝国的现实发展到了这个地步,确实是没话可说。这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只有王宗实和新帝自己肚子里清楚。但不管事实的真相如何,新帝是从十六宅而不是由东宫产生的,想当年,没有仇士良就没有了文宗,今天也一样,宣宗死时若没有了王宗实,懿宗也就不可能登上帝位。这就意味着,又有人反奴为主,成为天子的主宰者。    
    宣宗死后的第二年,公元860年,新帝改元“咸通”,是为咸通元年。从去年十二月份开始,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百多年来相对安稳的南方浙东一带,竟然爆发了一起贼人的造反,而且声势甚为浩大。因为这个缘故,朝廷不得不将全部精力都转向平乱,所以新帝登基伊始的十几个月里,朝政倒显得十分的平静。可是叛乱一旦被平息后,事情就不可避免。    
    这时,令狐绹已经退出了政治中枢的舞台。他为相的时间太长了,或多或少地要得罪些人,宣宗在位时大家还不敢说,新君一即位,便有不少人竞攻其短。先帝驾崩几个月后,令狐绹就被罢相出镇河中。本来,白敏中是有望重新执政的,在同一时期从荆南节度使任上被召回入相。但有一件意外的事打消了他的念头。    
    那是咸通元年的二月二十五日,敏中在上朝时不小心跌了一跤,从台阶上重重摔下,腰受了重伤,四五个月都卧床不起。无奈只得上表辞职,新帝起初不许,但经不住因首席宰相空缺而造成的尴尬,下诏同意。于是毕诚、杜悰二人先后入相,连同去年任命的杜审权及留任的蒋伸,共同主持政务。    
    咸通二年(公元861年)2月的一天,两位新任枢密使突然来到政事堂所在地“中书门下省”。    
    四相与其叙礼已毕,分列而坐。因不知来者何意,一时也不好说话。    
    还是左枢密先打破了沉默:“禁中或有拟议,将同宰相会商。”    
    四相相顾茫然。    
    果然,过了一会儿,门吏便报:宣徽院使杨公卿到。    
    宣徽院是宫中内诸司使的总管部门,分为南、北二院,下设二十四内司,负责行使天子的各种具体差遣。由于掌握授受大权,其地位有时也与枢密院不相上下。不过,此时的杨公卿与左右枢密使一前一后来到,显然是商量好的。    
    诸人起身迎接,不料杨公卿看了看四位宰相,却单单向杜悰作了一揖,道:“请杜公受宣。”这话的意思,就是要其他人回避了。    
    两枢密似乎早有准备,从容退下。杜审权、蒋伸、毕诚却是一片惶恐,手忙脚乱地避入西面的一个小厢房中。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不住地打鼓。    
    杨公卿见众人已走,便从怀里掏出一函密封的文书,打开来递给杜悰。杜悰一看,原来是先帝宣宗大渐时,朝官请求郓王现在的皇上监国的奏疏。杨公卿道:“当时没有在上面署名的宰相,皆当以谋反之罪论处!”谋反,是帝国刑法的第一大罪,按律是要杀头的。    
    原来如此!杜悰这才明白为什么单独与自己商议的原因,那时他犹非宰相,正巧身处事外。不过,饶是杜悰事不关己,但听了宣徽使这话,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作为朝官,易代之时立场犹豫,这确实是件糟糕的事情,新帝即位后惩处异心之人,照理也不能算错。可事情毕竟过去一年多了,单因未署名拥立就要以“反罪”处理国家宰辅,这确实太严重了。    
    杜悰看着这封当时的奏疏,说不出话来。也是,虽然他并不是涉嫌者,但此刻人家却要借他的刀去杀人,杜悰再不怎么样,这种事又哪里肯做?!    
    杨公卿的眼神始终逼视着他。杜悰没有抬头都能感受到这股威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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