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 _2008年合订本-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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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的时候,外滩被人们的衣服摩挲得异常光滑的水泥堤岸强打着精神,它的大楼散发着过度使用但少有维修的异味,大部分抽水马桶漏水,下水道因为老旧而时常堵塞,从前的桌椅终于用旧,开始被淘汰出大楼。而新的涂捷克式清水腊克的本地产桌椅沙发,在高大的旧办公室里,则显得非常单薄与不匹配。而它的外部则蒙满了灰尘。沙逊在外滩的家成为上海历届市长最喜欢的高级小餐厅。在那里工作的服务生们,却最喜欢在下午天气晦暗的时候,聚集在四壁布满花纹复杂的英式壶壁板的旧卧室里讲鬼故事,直到纷纷尖叫着逃进厨房为止。外滩旧了,但它天际线的素描印在上海出产的人造革提包和旅行袋上,那个式样的包袋,却是全中国人民都喜爱并信任的牌子,在中国与世隔绝的几十年里,流行于中国大陆的千家万户。
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随着外国记者又可能进入中国采访,外滩如同埃舍尔画中循环往复不绝的流水,作为与旧都市连接一脉仅存的,匪夷所思的事实,而引人诧异,以及不安。是它呈现出来的无所不在的对立与再生,悖论式的相对与连接,迷宫式的无所不在的谜团与出口,让人感到无法把握的不安。它仍旧是混乱而令人兴奋的,与哈瑞特·萨金特描写的三十年代的外滩没有本质不同。它在茫然中独自前行的方向,它如同一个梦游者,不设防的,随意的,一往无前地走向无从猜测的前方。它奇迹般地保留下自己丰富的矛盾性格和混杂的特色,即使经过了四十年的禁锢,它还能在友谊商店外面的墙上画出一整幅“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宣传画,表达自己对不同人种的强烈兴趣。
细细地打量那些照片,看路上车子的变化,行人走路的姿势,旗杆上时空时满,大楼出入口门楣上的不同,堤岸外码头的出没,江面上轮船的变化,细细的打量,如打量一个人逐渐沉淀了阅历的眼神,往下撇的嘴角,面颊阴影里细小的皱纹,你一定能感觉到埃舍尔式的秩序的力量,那是天命般强大的力量。埃舍尔画中的流水是如此不可思议,却顺理成章地流回了三楼,那便是我回忆起做党委书记的父亲坐在渣打银行大班的宽大写字桌后的情形,还有他的同志们:陈毅坐在工部局总董办公桌前,李维中坐在赫德办公桌前。还有沙逊套房里讲鬼故事的年轻服务生们。《相对论》里的小人在迷宫里颠倒而理所当然地安然走着,坐着,在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悬空的桌上吃着正餐,这便是不同的人说到外滩,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和观察,其中包括了我和哈瑞特·萨金特,以及斯皮尔伯格和周而复,E·豪塞和茅盾的情形。
然而,不论《相对论》中的小人们有怎样的感情和作为,作为上海人的外滩,它在经年的茫然和不安中,养成了自己的气质。当绝大多数西方的上海书籍七嘴八舌地抱怨上海时,当他们充满对比地形容着外滩漆黑的夜晚和席地而起的旋风,它们没有预料到外滩还有比埃舍尔的画更多彩多姿的矛盾与逻辑。它从一个十九世纪远东通商口岸城市的符号,默默成长为充满历史象征和未来寓意的上海人的外滩。
看那张马可·锐波德(MARCREBOUD)1993年在外滩堤岸上拍摄的上海的良家妇女带着孩子散步的背影,她那骇人听闻的,紧裹在双腿上闪闪发光的紧身裤上,是一件装有夸张的垫肩的针织外套,她矜持地穿着它,端着肩膀,握着晚会用的礼服包,郑重其事地,捉襟见肘地,洋洋自得地走着,还习惯地穿着一双高跟鞋。她外套上的图案是外滩的天际线,天空处织着浪漫的大星星,星空下,汇丰银行的圆顶在她的腰部隐约可见。仔细看看她的背影吧,她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着的,有血有肉的,九十年代的外滩。
虽然这只是个寻常上海太太的背影,但它已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上海仍旧活着,外滩仍旧在成长,它径自成长,而且奇特地保有它独特的个性。
本文摘自《读者》2007第13期P30
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陈染
我所热爱的法兰西女作家尤瑟纳尔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要学会准确估计自己与上帝的距离,是非要到四十岁不可。
我想,理解这句话到不一定非得四十岁。
很多时候,青春气宇轩昂得如同一尊惊叹号;或者如同烈日下的群马,轰隆隆跑过去,留下一片迷漫而壮烈的硝烟。
很多时候,青春知觉醒着,智慧睡着。
四十岁,你刚刚从沸腾喧哗。粗声粗气的青春大道拐向一个略显悄。低声细语的拐角路上,你内心的光驱刚刚被岁月贮存了丰沛的内涵。
你的前方是万籁沉寂的开阔地,你如一条深潜的鱼,在堤岸河水里的清澈中默想一些事情,你的思绪贯穿了你周身所有的脉络,与你的经验浑然一体。此刻,太阳已带着问候滑下屋顶,黄昏在前方依然可以把你照亮,那是你的阅历为你秉烛。你可以听到秋天沉甸甸的小风在你的眼窝或者鼻翼的凹陷处栖息流连,与你亲密的交谈;你的头上是清凉绵软的云,液体一般流动;身旁时渐次变黑的树木,自由地浅吟低唱;昆虫和鸟类们在落叶枯草以及灌木中自得其乐地啼啭鸣啾。。。。。。
安详的大自然的鼾声如同迷人的音响,初始你体味到你曾经向往的喧哗之路,不免显得稚嫩,不免显得浅薄,甚至有点荒唐,那不过是鼻子尖底下的一点繁华景致,那似乎不是目光深处的远方。你忽然觉得你的昨天已经消遁的如此遥远,你忽然发现此刻你的身上像秋天的空气一般,绚烂与凋敝并存,热烈与冷漠并存,敏觉与木纳并存。你洞悉身前身后浮光掠影的世界的能力,并不妨碍你陷入对于一株年代久远的向日葵的深深怀念。
气定神闲,一门了不得的艺术!
40岁,一生中多么奢侈的季节!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40岁生命就已凋谢,她依凭短暂生活本能活着,年轻是她唯一的通行证,她在浮华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就像昙花无法不让自己成为昙花那样,过不上在自己的土壤中出被一些可供日后盛开的养分,当她红颜褪尽。香消玉殒之时,时光轻而易举就把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掠走了,成为一株被人遗忘的干枝;另一种人,40岁生命刚刚开始,他埋葬并穿越了青春期特有的晦涩哲学的泥泞之路,再一次出生了,她脸孔上的风尘怎么也抵挡不住由她的内心和智慧滋养出来的坦然的光辉,那光辉是一种言辞,透露着她的内容,如同秋天的大地丰沃富饶、层林尽染,如同一个庞大的国家坦荡和巍然,就像苍老睿智、意薀悠远、即凄凉又温暖的尤瑟纳尔的脸,穿越穹隆和浮云,穿越历史和光阴,永远地向我们走来,击中我们年轻的心!她从不曾在光中衰老,她只曾在光中死去,她死的就像睡着一样,那颗深思疲倦的心脏仿佛只是小憩片刻就会重新年轻地搏动起来。。。。。。。
一个叫做阿特伍德的作家曾说,请问是谁挡住了风?
我不禁自语,请问是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本文摘自《读者》2007第13期P39
树的命运
●刘亮程
树也是有命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新疆北疆准噶尔盆地基本是榆树、胡杨、沙枣树的世界。榆树的繁衍是风的杰作,常年的西北风把榆树种子播撒在天山北坡这片绿洲上。榆钱是飞碟状的,非常适合顺风飞行。沙枣树的种子就不行,沙枣只能靠鸟衔着播种。那时是榆树的世界。
后来,因为大批的移民,北疆的榆树遭到毁灭性的砍伐。另一种树,杨树被人在砍倒榆树胡杨的土地上大片栽植。适合杨树生长的时代到来了。大概原因是杨树可以体现人的专制和意志,很听话地按人的意志去生长,它的整齐笔直迎合了那个时代的风格。榆树就不一样,它是一种不听话的树,人统治不了它。它的每个枝都乱长,每个叉都胡伸。即使人把它栽成行,过一两年它就会长得歪歪扭扭,就像没被人栽过一样。它不能体现那个时代人的意志,它倒霉了。那个年代完全不适合榆树生长。它能存活下几棵,留住种子,已经是万幸了。若是遇到另外一个时代,遍野的榆树会留下来。小榆树长大,大榆树长到老,老榆树一直的老下去,它们不会轻易死掉。但是榆树的命不好。它的好运气到头了。想想过去的那几千万年,准噶尔盆地,榆树枝挨枝叶拍叶,一直长到天边。那是我们没到来之前大地留出来长榆树的时间。好多榆树长成大材。那时候,大地深处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枝叶。一年四季的西北风里,天空飘着榆钱籽,榆钱撒遍整个大地。
接下来是我们砍榆树的时间了。仅仅几十年,就砍光了。幸存的榆树长在人不要的荒滩野岭,勾着腰,匐着躯体,害怕被人发现似的。榆树肯定被人砍怕了。榆树有腿,早跑掉了。可是那些有腿的动物哪个跑掉了。
现在我们知道老榆树的价值了,但已经剩下不多。在北疆,榆树留下的,只有一些和榆树有关的地名:一棵树。三棵树。五棵树。不会超过七棵树。这些树都是榆树。只有榆树,才会成为大地上的坐标点。
好多年前,我去过乌苏县三棵树乡,原以为会看见三棵大榆树。连一棵大树都找不到,只看到一些小杨树。它们哪一棵也不配当三棵树中的一棵。问当地老人,说三棵大榆树早就没有了。以前就在乌伊公路边,过往车辆人马在树下歇脚。后来因为扩建路,还是盖乡政府,可能榆树占了地方,就给整掉了。
新栽起的杨树整齐的立在路边。就像新盖的乡政府办公室一样,没有历史。在这个地方再栽一千一万棵树,也换不回那三棵树。那几乎是大地上唯一的三棵树。它消失了。
现在,乌鲁木齐保存下来的老榆树,在友好路边有一些,已经活的不像树。尽管看上去被保护起来了,身上挂了牌子,四周用铁栏杆圈住。但树生长的环境不存在了。噪音、污浊空气、孤独。一棵望不见另一棵。树是喜好丛生的植物,再大的树也不想独独一棵立在大地上。生长在丛林中,永远是一棵树的梦想。想想丛林中的树吧。刮风时一棵拍打着另一棵,一棵树可以听到它的声音通过另一棵树,另外的树,向无边际的远方传送。树的根也在地下的土壤中,相互沟连。一棵树一样通过另外的树,把自己的根系伸到远处。
现在城市中的树,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
它太孤独了。活着有啥意思。想想死掉算了。
我们南湖公园有一棵老榆树,建公园时它长在农民的菜地边,长得挺好。公园设计者也想让这棵树成为园中一景,特意把它置在新挖的人工湖中三面环水,为它修了一个很好的护栏。一切都建好后,树死掉了。人们为它精心制作的一切都没用了。怎么死的,被施工者整死的。他们用挖掘机取它周围的土时,没有考虑它是一棵树。一棵自由长成的树。它的根系伸向四面八方,伸到很远。他们把它的根整断了。把它四周已经习惯了的土
挖走了,然后把它圈在一个混凝土围子里。你想想,你要是那棵树,你死不死。
还有一棵大榆树,长在伊犁去特克斯的公路中间,七八年前,我看到这棵树时惊异坏了,一棵大树站在路中央,汽车直直的开过去,到了树跟前,柏油路被树左右分开,绕过树又合成一条。我们在树旁停车拍照,仰着头看,它太高大了,仿佛看不到顶。树的两个巨杈像手臂一样伸向云天。同行的朋友说,垫路基树被埋掉了一两米,依然这样高大。还说当初修公路时要砍掉这棵树,当地人不愿意,从四面八方赶来保护,这是他们的神树,当地人们有信萨满教的传统,有灾有病都要到这棵大榆树下祈祷,树上系满了五颜六色的布条。最后,这棵树留住了,不是因为村民的保卫,是筑路者害怕了,因为承包这段路施工的老板莫名其妙死掉了。今年,我再向伊犁的朋友说起这棵树,回答是:已经砍了。为什么?因为一辆车晚上撞到树上,树撞死人了。
前年,我因装修“村庄酒吧”到米泉木材场找木头,发现一大堆锯成木墩的老榆树,工人们正在把它们加工成板材,许多歪扭的木墩和板皮扔在一边,问这些废料怎么处理。答拉到造纸厂做纸浆。又问这些榆木的来历,说是从一个山沟里砍来的。不知道榆树长在山沟里又碍谁的事了。木堆旁有一个巨大的榆树根,像一座小山似的,它粗壮的根向一个方向伸展,我爬上去想看看年轮,可是没法看清,树是用锯和斧两种工具砍伐的。可能树干太粗大,没有如此长的锯条,锯了一部分,其余就用斧头解决了。老板说,这个树根前天有人出1000块钱想买,我没卖。现在到哪去找这么大的树根,这是几百年上千年长成的东西。我说你要卖多少钱。至少要1200块吧。老板说。
我原想把它买下来。可是,我在乌鲁木齐没有一块私有地方能放得下它。这样的巨大东西,应该只属于辽阔大地。
本文摘自《读者》2007第13期P54
沙漠
●'法'纪 德
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但是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灯芯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正在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暑气熏蒸)。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人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鸣虫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绿色的原野随风起伏。
乱石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灯心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曝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黏土的荒漠,这里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一场雨,万物就会葱绿。虽然土地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这里的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又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遁。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