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4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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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校长!张校长!杀共产党了,张校长在哪里?张校长!你快走!杀共产党了!”
幼麟从办公室走出来。
“你快走!杀共产党了!韩安石,还有那个姓柳的、姓刘的都绑到赤塘坪去了!校长你快走!”
幼麟奔出考棚,只两家就是自己屋里后门,屋里去找柳惠,不见;找伢崽狗狗,也不见。过后,自己也不见了。
王伯和狗狗正在箭道子广场上看河南佬耍猴戏,忽然外头有人大叫:“砍共产党了!抓了好几个!”知道不好,夹起狗狗沿城墙往家里就跑,进到屋里只见婆一个人坐在堂屋发痴。空荡荡顾不得她,又冲出前门夹着狗狗直上“陡陡坡”出西门过桥奔赤塘坪。果然那里远远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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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千把两千人,分开众人走近一看,地上躺了三个人,脑壳和胸脯都有乌血。不是狗狗爸妈。
王伯抱着狗狗出来,在河滩上找了块岩头坐下。
“王伯,你做哪样?”
“狗狗,王伯要死了!没有气了!王伯要死了……”
狗狗看王伯想站起来,又瘫倒在泥巴地扯气。
狗狗坐在王伯旁边,他四围地上长着“狗狗毛”(莠草),有的地方是红泥巴和青光岩(鹅卵石),几只大蚂蚁四围走……
好久,好久,王伯才撑起来,见狗狗坐在旁边,场上人慢慢散去。她软着嗓子:
“狗狗!我们转去吧!你自己走得吗?我拉你慢慢走啊!”
堂屋里坐着婆、四满、四婶娘、孙瞎子和九娘、四舅,还有沅沅喜喜和保大、毛大和柏茂,堂屋静悄悄。
四婶娘轻轻地说:“是不是把狗狗先送到得胜营去一下?”
“不行!一路上弄不清楚!”四舅说。
“南门上姑爷家呢?”四婶娘问。
“和屋里不是一样?”四满说。
“可不可以送到楚太太那边……”
“吓!简直笑话!”
王伯说:“我带走吧!到我‘木里’乡下去!”
“……”
“……”
“……这是个办法!马上走!有事我会派人报信。跟伢崽和别人都莫讲这些事。”四舅从口袋摸出两块银元,“你先拿去用,过两天我再送来!”
“别的事,我晓得……乡里不用钱!”王伯进屋给狗狗收拾东西。
沅沅跑过来拉狗狗的手,晓得屋里出了吓人的事。
为了妥当,王伯带着狗狗睡在后门隔壁周家染匠铺的布堆上头。
待染的蓝靛布堆到屋顶,又软又干净。上头一躲,鬼也找不到。天亮城门开了,王伯带狗狗头一个出北门。乡里等开门的也一窝蜂拥进来,这就一下子混出去了。王伯带着狗狗,还挑了三十斤米、一斤盐和两斤茶油。过跳岩之前,王伯回头看了看城楼子,心里对狗狗说:“崽呀崽!过后日子有没有爹妈,由不得你了!眼前,我就是你娘!”
过跳岩,狗狗说:
“我过过跳岩,去家婆屋里。幺舅骑马送我转来的。”
“我晓得。”
“我回来,大就没有了;后来沅姐就病了。妈和我买鸡蛋糕和橘子送她吃。”
“我晓得。”王伯答应。
“嗯!”狗狗也说。
“你再讲呀?”王伯说。
“没有了。嗯。”狗狗说,“我喜欢你讲你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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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背上是狗狗,肩上是三十多斤的扁担。上坡的时候扯着气:
“你想听王伯讲话,王伯没想讲话,十天一声不出都行;要讲,九天九夜都讲不完。不想讲,光讲过去的事有哪样意思?又不是看戏?
“我从小就没人要。天旱收不到谷子,把我头发上插根草(草标)赶场卖了。我又瘦又干,没人买。几次都卖不掉。跟在我妈后头回家,我妈讲我丑,要好看一点点早就卖出去了。她有气。我不好看,其实也不丑,只是干瘦。我不晓得该怪天,还是该怪自己?”
“我讲,妈!你只一个女,你莫卖我,我去山里挖葛,挖不到我不转来,挖到一次就转来一次,就当做没有我好了。你卖了我,得钱只吃几顿就完了;不卖我,我一直在你眼前。我不烦你;不喜欢我,我躲着就是。”
“我就在山上挖葛板。哪来的锄头?用手。手指头挖得见骨头,挖完了拿黄泥巴包起来。我捡‘羊奶子’、‘酸菜包’、‘洋桃子’、‘救兵粮’(都是野菜)吃。葛板根要煮了才能吃,生吃哈喉咙,会死。”
“我拿棒棒打兔子,挖山老鼠打鱼,捕鹌鹑,捉蚱蜢和‘叽鸭氏’(蝉),敲火石点火烧吃,有时落雨火不燃,烧也不烧,就一口一口生着嚼。”
“我爹骂我像个鬼,是鬼变的。我骂他:‘你才是鬼!’我不怕他,我跑得快,他们哪个都抓不住我。晚上也不行,我耳朵好,他们一起来我早跑了。”
“现在人日子不好过都叫做‘苦’,那是‘比’出来的。”
“自己没有‘好’过,又没见过别人的‘好’,以为人天生该是这么过的,‘苦’哪样?”
“山上碰到过熊娘、豺狗、豹子。它们嫌我瘦,不吃我。蚊子咬我一脸一身包,夜间冷得我一直笑,笑到天亮太阳出来。人讲,有时人就这么笑死,死了脸还笑。”
“十六岁我爹妈把我送给当兵的王驼子当婆娘,这狗日的四十四岁。好吧!送就送吧!哪个都不要哪个吧!哪个都不想哪个算了!好!家里那段‘苦’算完。——狗狗!你在听吗?”
“嗯!”狗狗答应。
“你总是‘嗯’,你又不懂好坏!”
“我懂好坏,我不喜欢王驼子!也不喜欢你爹!”
“我也不喜欢!你以为我喜欢?我才不喜欢得很咧!我二十岁生了王明亮。他出痘子,要死,后来活了,是个麻子儿。我盘他到十六岁,他进营里学吹号,不靠我了。
“民国七年在乾城有天,屋门外头喊:‘驼子屋在这里吗?’我答应‘是’,打开门,两个兵抬个死人进来。”
“‘你王驼子犯法砍脑壳了!’”
“我掀开军毯子一看,没有脑壳。
“‘脑壳呢?’”
“‘找不到!’两个兵答我。”
“‘怎么找不到?’”
“‘砍多了,不晓得哪个是哪个的。你不要了,算了!死都死了,要脑壳做哪样?’”
“我就回朱雀来了。我不回‘木里’。讲是讲‘木里’有屋,妈死了,爹还在;后来爹死了,人报我,我才转来。我一年转来几回。半年不来,草长进窗子里!满屋‘盐老鼠’(蝙蝠),来一盘,拿‘烟包’(薰蚊子的草扎草把)薰一盘。满屋飞,很烦人。”
“我种点苕,够吃就算。又拿棒棒打鱼,打雀儿吃。要是野猪把苕地拱了,就到隔壁乡里高坳喊隆庆来打野猪,没有苕吃就吃野猪。”
“嗯!”狗狗在听着。
“你怎么总是‘嗯’?你该问王伯:‘野猪好不好吃呀?’你要和王伯说话嘛!”
“我不想问,我晓得野猪好吃!”
“你怎么晓得?”
“幺舅打野猪转来,好多人吃,我也吃!”狗狗说。
“……我又上城里卖野猪鬃给人拉鞋底。木里野猪大,颈根顶上的鬃有六寸多长。妈个屁大家都向我买,好像猪鬃是老子身上的……狗狗!看,豹子在晒太阳!那边!嗯?那边!顺我左肩膊看过去,崖缝上那块岩上,看到了?看到了。我晓得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它吃饱就晒太阳,肚子饿了才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它打埋伏,要扑就扑!隆庆在,它就完了。嗯!隆庆也不随便打野物,要板筊,板了胜筊才出门。他跟‘梅山十兄弟’(一种非常非常特别的神)赌过咒,许过愿。许愿就讲,老子怎么死法?笑死,醉死,枪走火死,害病死,饱死,饿死,老虎、豹子吃掉……自己任选一样,‘梅山十兄弟’答应了,回回出门打野物都有收成。
“我屋孤在小河边上,湾来湾去,三里外才有潭。河浅,两边都是树,是草。要是有钱买羊放,那是最好了。没有钱也省事,就让它野在那里。大筒苞、酸菜苞、地枇杷满地是,见没有人,都长到屋跟前来了。说是说木里,我屋要过木里两里多地。人见我屋烟囱冒烟才晓得我回来。我也懒理那些人。穷日子见人矮三分。大家矮对矮,也没意思。”
“几十年前,汉人、土家人住得都还多,眼前走的走,死的死,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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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死以前好多年,她总讲:
“‘我哪样都没留送你,记得这口岩头水缸。’”
“岩头水缸有哪样好记?有年底下钻了根蛇,隆庆扛开缸子帮我抓。缸底下埋个小罐罐,里头一块烂布包了一百钱一个的两个铜元。她一辈子给我留下了两个铜元。”
“人家都讲‘命’这样,‘命’那样,‘命’不‘命’哪管得用?怪自家‘命’差,醋人家‘命’好;‘命’好‘命’歹都只活一辈子,皇帝佬佬都一样。当官的冲锋打仗,穿心炸肺,有几个好死的?我王伯不信‘命’,也不信‘理’。什么‘理’?皇帝打仗先要讲个‘理’才打,好让大家心甘情愿为他死;营长、连长拉人出去砍脑壳,也要讲番‘理’,他们懂个屁!随便宣两句,听都没听明白就拉出去了。”
“几句话就是一条命。你晓不晓得生儿育女盘他长大,做娘的多不容易?大官讲大‘理’,小官讲小‘理’,其实都一样,纵然明白也还是一个死,这个‘理’害死好多人……”
“狗狗儿!你听我讲,长大莫信这一套。人生在世最信得过的是自己,最自己靠得住!发愤读书,做个堂堂男子汉,莫当官,莫伤天害理;也莫让人欺侮,没力气还手,等哪天有力气狠狠给他几下;跟他讲明白,人欺人不行。人不答应,天也不答应!”
“你看登瀛街陈麻子陈团长,转屋里的时候前后马弁好不威风!年年‘还傩愿’,请戏班子屋里院坝唱‘阳戏’。去年,原本唱三夜的‘阳戏’唱到第二夜,火线上来人报信讲陈团长阵亡了,一下子人就散了,家也就完了。你看,人生一世就是这种样子,做不得真。活的时候,够爽朗就行,莫太得意;倒霉的时候,认了!没什么大不了。你王伯一辈子就信自己,看透了!——狗狗,我讲你懂吗?……”
“我不晓得你讲哪样?”狗狗在王伯背上说。
“不懂不要紧!你记住王伯的话,长大慢慢想!——
“你听,布谷雀叫,‘多种苞谷!多种苞谷!’你见过布谷雀吗?”
“没见过!”
“布谷雀灰灰麻麻,不好看!爪子凶,还抓小雀儿吃!——下坡有家饭铺,我们吃饭。这老板我认得他,名字难听,叫‘狗屎’,婆娘叫‘芹菜’,人家笑,‘一把芹菜掉在狗屎上’;‘芹菜’其实长得胖,当芹菜也不够格。——你看这坡好陡,毕家拉直,不小心跸下去,骨头都没影子!还有两座山好爬,到家天不黑;天黑也不怕,有王伯!山高皇帝远,杀共产党杀不到这里;听到声音我还会带你往山背后躲,我们钻山洞,王伯小时候挖葛哪里都走过。那个洞几天几夜都走不完。他们来,我们在洞楼上捡岩头板他。要人断子绝孙办不到!除非王伯死了,王伯在一天狗狗就在一天。吐一扒口水在狗狗身上都不准!
“跟‘狗屎’和‘芹菜’讲话我要扯谎,你莫插嘴;你阴着肚子听就是。我扯谎是为你。做好事有时候也扯谎。骗土匪、哄当官的、肉土财主钱,都不亏良心,都算是正经事。我小时候赶场偷过盐,没盐吃人会死;多吃盐又会长‘大颈包’,我又偷海带。都是偷。没有钱只好偷,偷就是钱。”
“——你看你看!这是山羊蹄印。山羊才在这高头过日子;野猪不行,上来气喘。这么高地方,只有大岩雕和山羊。大岩雕展翅有一张门板宽。它有时抓山羊崽,三四十斤不费一点力。我见到就尖着嗓子叫,拿棍棍吓它,一松爪,半空掉下羊崽,我就捡起背转屋里。山羊肉最是好吃。山羊角好大,比牛角好看多了,弯得像初七八的月亮。”
“听到吗?”王伯问。
狗狗不知其所以然,“不晓得你讲哪样?”
“听到老远响动,听到吗?的,的,的,的,的,的……你竖起耳朵嘛!”
“嗯!的,的,的,听到的、的、的。”
“有人来了。这阵候没人骑马,要骑马包有事。狗狗你来这石头后头,我把东西放在你身边,你莫动莫喊,有人杀了王伯你也莫喊,一天两天你也莫喊,会有人来救你。你懂了吗?”
“嗯!”狗狗躲在路边坡上大石头后,好多好多藤蔓。
王伯两手各捡了一坨拳头大的石块,躲到靠路边的大石岩后。
响声近了,果然是骑着马的两个人。
是苗兵,插着驳壳枪,鞍子后驮着两个大口袋。
他们没想到路边有埋伏。马晓得。马当然晓得。马不晓得要马有什么用?喷着响鼻,觉得旁边哪个地方有点不对劲。排头的苗兵四下看了看,嫌马多事,轻轻骂了两句,却也顺手打开驳壳枪的盖子,下山去了。
很久没动静,山雀隔不久叫一两声。
王伯吐一口长气缓缓站起来,松掉手上的石头。走到下山的路口。嘀,嘀,马蹄声逐渐远去。她在送走一种判断不出善恶的不明不白的力量,她的脚战栗起来。她回转身走到坡上那块躲着狗狗的石头后面,捡起狗狗和随身的东西,让狗狗跟在后头下到路边。
“你坐着莫动,让我想想。”
狗狗傍着王伯坐在石阶上,低头瞟着王伯。
王伯做事情,有时边做边想;要紧时候才这么专一地想。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山风飘起她的头发,眯着眼看脚底下一直推到天边的山峰。
“王伯,你看哪样?”
“莫打岔!王伯想事!”
“王伯,你想事样子好看!”
“你朝了?王伯好看个屁。”王伯笑了一下,“好!起来,我们赶路吧!”王伯背起狗狗。“你这种人,大不大,小不小,最难弄。小一点,用背带,用‘夏’;大一点,自己会跟着走;就是你,你看,要背。你讲你烦不烦人?重得像个秤砣——”
“沅姐跟你一样想。”
“唔?”
“讲我像秤砣。”
“你看,是嘛!全城都讲你狗狗像秤砣!——狗狗,刚才骑马两个人你怕不?”
“我不晓得怕不怕?你怕吗?”
“唔!我一个人就不怕,带了狗狗,我怕。怕得很!”
“嗯!”
“你嗯哪样?打死了王伯,抢走你狗狗。你妈天底下哪找你?——狗狗!你听到我讲哪样吗?——你困了吗?你不要松手啊!一松手就跸到山底下去了!狗狗!狗狗!狗狗!做哪样不出声呢?”
“……我不想王伯死!我不想听你讲王伯要死了!”
“哈!王伯没这样容易死!”王伯在竹林子底下站住了,“狗狗!你听那雀儿在叫你狗狗,好听吗?最好听了!比画眉、八哥好听,也好看,一身黄嫣嫣子,叫做‘王八丽罗’,躲在竹林里头叫一声就飞走了,不喜欢人看它!……狗狗!狗狗?还气呀?你看!你看!山底下那间饭铺到了。那边!晤!那边!往我右边肩膊看,哪!哪!皂荚树、乌桕树缝缝里,看到了罢!你看,你看,狗狗到饭铺了……”
真到饭铺了。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就这么一家。远远的不算大,近前一看,居然还好几进,很像个样子的瓦房。
门口照旧一列门板算是饭桌跟几张长板凳,里头还有方桌。摆席都行。不晓得哪朝代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