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4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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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的味道只有刚出生的婴儿尿骚可以相比,配方虽然不同,但都具有隆重的大地根源。
“狗狗,你要好久好久住在这里。”隆庆说。
“嗯!”
“你冒怕(冒是不的意思),有隆庆。”
“嗯!”
“有冒冷;我送你衣服。”
“嗯!”
“你一个人,我帮你做东西玩!”
“嗯!”
“我送你羊崽!”
“嗯!”
“过天,你冒是一个人了!”
“嗯?”狗狗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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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嗯!”隆庆回答得很肯定。
隆庆吃完夜饭走了以后,王伯熄了堂屋火炉膛的火。
“狗狗!你闻闻!外头雾好大!我们早点睡!——要是不想早点睡你就讲。”
“我在床上。我不睡,我想事情。”狗狗说。
“想事情累人伤脑筋。你乖!你上床,我给你摆‘熊娘家婆’的古。”
“嗯!”
狗狗到门口屋檐底下屙了尿。王伯把门闩了,就一齐上床。
“狗狗手不要放在被窝外头,睡着了受凉。你好好听着,我‘摆’了!”
“嗯!”狗狗答应着。
“——好久好久以前有两姐妹。大妹、二妹。她们俩上家婆家里去。半路上遇到只熊娘。‘大妹、二妹,你们到哪里去呀!’‘我们到家婆屋里去!一我就是你们家婆!’——狗狗!你困着了吗?”
“困着了!”
“困着还会答应?——‘你不是我们家婆!我们家婆手上没有毛!一我顺手拿的是竹刷把嘛!’‘我们家婆嘴巴没有这么子长!一哎呀!我嘴巴对着吹火筒(吹火筒是尺来长的竹筒,伸到不够燃的火旁,把火吹旺的用具)嘛!’走呀!走呀!熊娘把大妹二妹带到熊娘窝里。‘家婆,家婆!屋里怎么那么矮?’‘冷天住矮屋暖和;热天住高屋凉快!噢!噢!快点过来烤火。’熊娘屋里也有火炉膛的。熊娘就讲:‘天夜了!要困了!你们俩跳火炉膛,哪个跳不过,睡我脚那头;跳过了,跟我一头睡!’二妹有点疑惑,装着跳不过闪到一边去了;大妹逞能,一跳就跳过去。好!大妹跟熊娘睡一头,二妹睡熊娘脚底下那头。半夜,二妹听到熊娘吃东西,剥落剥落响。‘家婆,家婆,你吃哪样?’‘吃炒苞谷子。’‘分几颗我尝尝!’二妹一看是大妹手指头。二妹怕得要命,‘家婆,家婆!我要屙尿。’‘屙就屙!茅厕远,我要拿麻线捆住你手杆,怕你忘了路转来。’‘捆就捆!’二妹下床穿好鞋,解了麻线绑在熊崽颈根上——”
“不是颈根,是碗柜脚上!”
“啊哈!狗狗,你听过不早讲?”
“我听太讲过,婆讲过;真家婆不是熊娘家婆讲过;沅姐讲过,都不一样。”
“你早听过就要告诉王伯,免得王伯费神。”
“王伯冒费神。讲的不一样……”
“只有一点不一样也没意思!白讲!狗狗,你困了!你真困着了是不是?……”
“……”
太阳照到院坝,隆庆才来。挑了一大担吃货,苕、苞谷、谷子、豆子、麦子,一口袋一口袋;口袋上还蹲着一只羊崽。没完,担子后跟着的是个笑眯眯的胖苗崽。约六七岁光景,型号和隆庆不同,神气却是一样,像大擂钵旁边的小擂钵。
“达格乌”摇着尾巴在小苗崽四围转,是个老熟人。又去闻闻小羊鼻子和屁股。
“你哪里弄来的伢崽?”王伯问。
“哥的小崽,我从‘板畔’带来的。——岩弄过来,他叫狗狗!”
“你也不先讲一声?——”
“不要先讲一声。这伢崽好。我们没空,他有空,他天天和狗狗一起——他懂汉话。”
“哪里学的?”
“城里‘砣田’住过两年多。”隆庆说,“我哥在砣田打磨盘。”
王伯从厨房灶眼里掏出两块红苕,一块给狗狗,一块给站得老远、把身子转来转去的岩弄。
“啊!吃苕!”王伯叫岩弄。
岩弄看也不看,独自在那边自转。隆庆用苗话跟他嗡咙了两句,岩弄当作没听见。
王伯叫隆庆莫管他,自己进了厨房。隆庆把担子挑进屋里。“达格乌”闻着隆庆的箩筐也跟着进屋。
狗狗坐在门坎上,岩弄在院坝左边上坎子的地方。他感觉到大人进屋里去了,抬头一看院坝,真的没有大人。
狗狗懒洋洋的样子,其实心里也很专注那个苗崽。两只脚在地上一前一后慢慢蹭着:
“……北门城门洞,安老板炸‘灯盏窝’,王伯总是给我买。”
“卵!”岩弄埋着脑壳对狗狗翻白眼。
狗狗又说:
“王伯的崽会吹号,叫王明亮。”
“卵亮!”岩弄向狗狗走近几步,踢脚跟前的草。
“郭伯在道门口卖风筝,还有关刀、梭镖、水枪、草纸炮,王伯不准伢崽玩草纸炮,讲要打瞎眼睛,还有包娘腌萝卜,我不敢吃,辣子太多……”
“我敢吃!”
“你去过道门口?”
“去过!”岩弄走近狗狗,翻他的项圈看。
“看你个卵样子!”说完,拉开裤子就地撒起尿来。他毫无顾忌地扫机关枪,先追着一只石头缝里逃出来的母蟋蟀,然后是一群给弄得莫明其妙的蚂蚁队伍——
“好!子弹用完了!”他坐在狗狗下一级的石坎子上,“你见过四脚蛇吗?”
狗狗没见过,“好大?”
“没好大,手指娘粗,你拿点‘吹吹棒’的烟屎塞在它嘴巴里,它就抽筋;对着它屙一泡尿,马上就跑掉了。——我讲你懂吗?”
狗狗只听懂一点,却狮子大点头。
“——你的苕分一半来!”岩弄说。
狗狗把苕全部送过去,岩弄掰了一半还给狗狗。
狗狗非常奇怪,王伯叫岩弄吃苕岩弄不理,回头又来要他的苕。
岩弄“咩!咩!”装羊叫,那小山羊原来在坎边吃草,一听叫声便过来了。岩弄咬了一块苕给它。小山羊慢慢舐着。
“它还没断奶。还没断奶,你个死卵就硬要它离开娘!”岩弄横了狗狗一眼。
“不是我!”狗狗说。
“不是‘我’是哪个?你不要它会来?”
“隆庆要它来的。隆庆讲抱它来送我。”狗狗说。
“你看,是了吗?要不是你,会抱它来?”岩弄说,“你是个卵城里人!——让熊娘吃了你!”
“熊娘,假的!没有熊娘!”
“哈,老子就喂过熊娘崽!”
“你扯谎!”
“不信你问大人!喂过熊娘崽有哪样了不起?‘达格乌’见过啊!是不是?”
“达格乌”咧着嘴笑,拚命摇尾巴。
“它在吗?”
“狗咬死了!唉!”
隆庆拿了段新竹子筒出来,交送岩弄,讲了几句苗话又进屋去了。
竹子筒有稠稠的米浆,岩弄拿手指头蘸了一点送进嘴巴:
“甜的。”
竹筒子一头破开小半截洞,底子没去掉,留下一个手指粗的洞洞。
岩弄把食指插进洞里,竹筒里的米浆便顺着指头慢慢流出来。
“狗狗,你吮我的指头!快,快!”
“我不吮!你手指头肮脏!”
“快!肮脏个卵!快!”
狗狗只好去吮那个可怕的手指头,越吮,米浆流得越多,狗狗满满地吃了一口饱的——
“好了,好了,我要你试试,你真吃?羊崽吃哪样?把羊崽抱好!让它吃!”
狗狗抱住羊崽,岩弄把手指头凑近羊崽嘴巴,羊崽挣扎着不想吃。
“它不吃,它嫌你手指头脏!”
“脏个卵,你总是讲卵话!你把两只前脚弯起来,像跪着那样,它就吃!”岩弄说,“看,它不就吃了吗!——羊是孝子,娘喂奶给它吃,它要跪着,多谢娘给它奶吃。”
羊吮得好高兴,“就!就!就!”吮完了还含着手指头不放。
“——好了!好了!这是点心。自己找草吃肚子才饱!”岩弄照拂狗狗把小羊崽放在院坝里,羊自己慢慢往左首坎那边去了。
“你妈呢?”狗狗问。
“卵妈!死了!没有了!我不晓得我有妈?我不认得她!”
“我也没有妈了!我妈妈跑掉了,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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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狗狗说。
“妈是会跑的。欧祥生的妈跟唱戏的跑掉了!”岩弄说。
“嗯!……我爸也跑掉了!”
岩弄转身看着狗狗,“他跟哪个跑的?女戏子是吗?”
隆庆在屋后房叮叮哨哨、叽咕呷咕地弄着东西响。这地区,没听见哪个说哪个聪明,哪个说哪个蠢;只有城里人高兴时候随口、想都不想地、不要本钱也骂人和夸人几句,过后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年轻的铁木真(成吉思汗)当年坐在沙漠帐篷里东想西想,“这个帐篷之外,沙漠尽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于是天下被这个沙漠上的“黄”或是黄皮肤的“黄”搞了个一塌糊涂。祖孙三代从亚洲、欧洲,兼及非洲,一路横扫过去,神气到旷古未有,狠辣到无人不怕,差一年就两百年的辉煌统治之后,好像奇迹从未发生,重新又回到无垠的沙漠里继续他们的宁静放牧生活。
苗族人有历史以来惹过谁啦?没有做过皇帝,没有侵略、抢掠别人,不说欧洲,就是京城也没去过。从来没有。他们勤劳好客,男人健壮,女人美丽,这算缺点吗?他们勇敢善战,只用在狩猎和迫不得已的求生的反抗上。原来住在平原,好!你们要平原,我让你,我搬到山上。论历史,一部世代和平忍让的历史;说到家一点,一部逃跑的历史。从黄河逃过长江,躲进西南深山大泽之中。
古书上怎么说他们呢?
“贵州山中之野人也。”(《六部成语》)
“西荒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不能飞,为人饕餮,淫逸无理,名日苗民。”(《神异经》)
就拿近人写的辞书,算是客气了:
“苗族。住湖南、贵州、云南、四川等诸省,山地之原始民族也。”
看官,这狗屁,你说可气不可气?
没有系统、结实的文化积累是因为什么呢?是天生愚蠢吗?
是受了世代和平与爱美的性质的累。人生在世,这类气质是常挨欺侮的。他们几时幻想过学成吉思汗去征服别人?
苗人最聪明的地方是从不自认聪明。他们自豪与满足这片山地的浓稠的生活和经验;加上勤劳、阳光和泉水,那便一切都有了。若遭遇侵袭,便一切都没有了。
长期忍受欺凌,被称赞两句聪明朴实,能弥补心灵创伤吗?
苗族人会照拂自己,就手的活计尽够受用。他们配合着过日子,做出各种各样好看、结实、有用的东西。就拿链刀来说吧!是随身的装饰品;挂在腰背后像支“令箭”,钢火锋快,寒光闪闪,既可削筷子粗谈情说爱用的芦笛,还能砍断脚杆粗的拦路野树;必要时候顺手钩下敌人首级也得靠它。这上头要下好多功夫:钢火、钻花、顺着各人习惯手势的造型、刀把设计,再才是“开口”和齐齐整整地磨出“锋”来。
穿衣打扮有纺车、织布机、织花带架子……吃好饭粮有磨盘、引水的水车、碾米的碾坊;赶路的人要有好鞍子、马嚼口、龙头马镫、斗篷、麻鞋、草鞋;捕鱼有船、罾、网、鱼箩、钓钩、钓丝;打猎赶山有匕首、火枪、舀网、套索、脚夹子、铁沙、火药、引火炮子;赶墟赶场有绣花围裙、背带、丝带子、银项圈、耳环、手镯、胸饰……
地里栽得有甘蔗、橘、柚、桃、李、冬瓜、南瓜、萝卜、青菜、辣子、姜、蒜、麦子、豆子、谷子;圈里养着马、牛、羊、鸡、犬、豕;山坡上有结桐子的桐树,榨茶油的茶树,榨菜子油的油菜,芝麻、花生、茶叶……山里头有硫磺、石膏、黄磷、石灰、朱砂、生铁;窑里有缸、盆、碗、钵、青砖黑瓦……(请不要嫌我写这些东西噜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像诗那样读下去好了。有的诗才真像账单。)
这里的人把这些东西种出来,做出来,又靠它打扮日子。
本村或是邻村的人,分担做这样、做那样的手艺;或是虽然有的手艺人人会做,而某某人偏偏做得特别之好;这就油然生出大家非买他的手艺品不可的欲望。蜂拥而出的手艺品使得过日子非常快乐。
这样状况下,千人万人砌成的融洽生活中,你能判断出哪个聪明,哪个不聪明吗?有什么必要?吴老四讨来个漂亮非凡的老婆,根本不是什么本事不本事,聪明不聪明;而是由于某年某月,某一天,那种场合,那种气氛;山啦,水啦!太阳啦!树啦!青草啦!那一点笑啦!拥护啦!再配上一点可爱的不融洽和另一些羞涩的好奇心。
岩弄对狗狗说:“我带你到屋后山上去!”
“你去过吗?”
“去不去过不要紧!有我!”
岩弄叫狗狗后头跟着,这才发现岩弄腰上屁股后头挂着小链刀。“达格乌”一下子跑到前头去了。
岩弄一点也不像王伯,他自顾自地往上走。坎子不像坎子,石头东蹦一块西蹦一块,蔓草像蛇四处爬,从坎子这头爬到那头,高兴了还上树。岩弄拖出链刀一阵砍杀上去。
狗狗在后头越拖越远,岩弄没想到他。走前走后没什么了不起。他们年龄相差不大,小和小没什么好照顾的。
“狗狗,有蛇。看它溜了!”
狗狗不是胆子大,他不知蛇是什么东西。
“嗯!”
“我喂过蛇!”
“嗯!”
“我告诉你喂过蛇!”
“嗯!”
“‘嗯’个卵!我告诉你,我喂过蛇!”
“嗯!”
“狗狗!你光晓得‘嗯’!你是个死卵!”
狗狗一怔,没想到岩弄有什么好火的:
“你讲呀!”
“好大一条蛇,扁担长,养在鱼箩里,挂在窗子边,早晨我打哨子(吹哨子)它就爬出来,我带到坡上,它就在草上四处走玩,又爬石岩晒太阳;带到池塘边吃蛤蟆、蚱蜢、四脚蛇,它慢慢子,像是一点都不动,其实在动,调羹(汤匙)脑壳浮着浮着过去,张口一下咬住了。它就吞、吞,吞哪样肚子就鼓成哪样。夜间它是吞老鼠,好多老鼠子,我屋里没有老鼠子。”
“它是猫儿吗?”
“怎么会是猫呢?”
“有手吗?”
“你个死卵!蛇嘛,怎么会有手呢?”
“那你又讲拿调羹。”
岩弄回身过来看着正在爬坡的“死卵”。
“你讲呀!”
岩弄笑得弯腰:
“你哪样都不懂,要讲白讲!”
“你讲呀!”
他们到了第一个小坡,不走了。
后头一层比一层高的树,不晓得要高到哪里去。面前半个世界崭亮,脚底下一小片平坝和高高低低小山坡,天边五颜六色的群山,老远弯弯曲曲的小河,还有好多房顶,眼睛睁大一点:那是人,那是牛,那是狗。
两个人坐在石坎子上。
“你讲呀!”
“听都听不懂,讲哪样?——我让你问我吧!你问我,我家是不是在那片屋顶底下?你问呀!我让你问,我就讲:不是不是!我屋在‘岩板桥’,在山那边,看不见的……你问呀!”
“我不问!”狗狗说,“你跟隆庆住山背后,看不见的,放炮仗才来!——我要屙尿!”
“屙就屙呗!”
“屙哪浪?”
“吓!你看你个蠢卵!哪浪不好屙?朝天,朝地,朝草,朝树……”
“你看你屙得一裤子,你看、你看,你好不中用,是个‘肉人’,穿开裆裤还打湿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