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4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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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艾大吃一惊，连忙缩回自己的手，“我们根本不认识，怎么能向你借钱？”
“下过棋了，就是棋友吧！”老人哈哈一笑，“小伙子，谁不会碰到难处？借的怕啥，明天有了就还么！”
小艾为素昧平生的老人的豪爽而深感震惊。他尴尬得不知如何应答。此刻，他确实非常需要这钱，病危的外婆，在硬撑着等候他。他顾不得死要面子了，小心接过钱，小艾真诚地深深鞠了一躬，喃喃道：“我谢您了！请问大名，我今后把钱还哪里？”
老人淡淡道：“不急啊，快办你的事去。以后想还钱，还是在此地，问一声围棋老赵，认识的人很多。”他挥挥手，“忙你的吧，不用谢。我看你下棋心神不定，就知道准有难事。你那水平明摆着，若不是心里有事，我真赢不了你！”
“对不起，要不是实在没法子，我不会做赌棋这样的傻事。我，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老人爽快地笑了，“年轻人，我这把年纪，也不说那样悲观的话啊。什么走投无路？只要你肯走下去，路永远多得很。”老人抬手指了指公园里的几条小径，它们岔开着，曲曲弯弯地向树林里延伸。
小艾微微点头，无话可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捏着那救命的两百元，直奔火车站而去。
后来，当小艾身处外汇交易大厅的玻璃空间，看着瞬间变化无常的交易价格，端详着电脑上红红绿绿的分析曲线，他会突然产生恍若隔世的奇怪感觉。他曾经是那个被一点车钱就逼得走投无路的穷学生吗？两百元？笑话，在外汇交易中，那能算钱吗？不小心，按错一个数字，相差几十万也不止！
陌生老人，随口讲的那几句关于人生之路的道理，在逐渐走向成功的小艾大脑里，变得越发清晰。是的，走投无路之际，硬着头皮走下去，竟然发现，又有了宽阔的路！
可是，当初，没老人的那点钱，他真没法回到外婆身边。等他赶到病榻前，外婆已经合眼了。他拚命地大声喊外婆。终于，垂危的老人艰难地睁开一线眼缝，她应该看见了始终放心不下的外孙，瘦筋筋的手，无力地捏了一下小艾的手指。她能够捱那么久时间，医生说是奇迹，不就是想最后看一眼外孙吗？生命之火，就这样奋力一闪，彻底熄灭了。无论小艾如何嘶喊，外婆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大二学生小艾明白自己失去了基本的依靠。本来，外婆靠微薄的退休金度日，还要省一些给在上海念书的外孙，加上学校给的助学金，小艾勉强能对付学业和生活。在老家，小艾的长辈只剩一个舅舅。舅舅人不错，善良之辈，不过，本身是下岗的穷工人，连唯一的房间也给了结婚的儿子，只得和外婆挤在破旧的老家度日如年，小艾是无脸拿他一点接济的。在送外婆火化的路上，小艾伤心地呜咽着，外婆等不及小艾完成学业就离去了，让外孙没有稍稍尽点孝心的机会。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辜负了可怜的外婆的期望。他竟然把外婆从牙缝里省下的一点钱，也送进了网吧的无底洞！
从老家回到上海的学校，同学们发觉，向来沉默的小艾更加沉默了，几乎可以整天不说一句话。最大的变化，是他不去网吧了。寝室里，唯一与小艾接近点的同学，外号小乖的上海男生，担心他憋出病来，好意请他去网吧玩玩，特别声明不必他埋单。他很感动，但依然摇摇头，没有动弹。他在苦苦思考自己的未来。小乖是上海孩子，什么全有父母罩着，所以只要乖乖听长辈话，前程自然一帆风顺。小艾不一样，看明天，前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现在是学生，还有宿舍可安身，学校也不至于让他饿肚子。不过，他总要走进社会，今后的命运呢？他至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撒手西去的外婆放心远行？眼面前，他还欠围棋老赵两百元。他不想让那个好心的白眉老人失望，得快些还上那钱，证明他不是小骗子。但是，对一个在校生，没有家庭后援的穷孩子，两百元，也是大数目！
小艾知道，大学里的穷学生，比较现实的赚钱办法，是去做家教。把写了电话号码的小广告，在广告栏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一一贴了，写明自身特长，能够尽职辅导的最优秀的学科，自然会有本地富裕而望子成龙的家长来邀请。以前，小艾也试过这行当。但是，别人能顺当地做，他却不行。过敏而懦弱的天性，使他没法应付上海滩的独生子女们，那些小皇帝。他们不肯认真学习的话，只要一叫一嚷一撒赖，小艾束手无策不必说了，自己的脑袋也先被闹得近乎涨裂，惟有落荒而逃。
小艾想到最后，他唯一能依赖的，还是围棋的本事。他可以到网上去下收费的指导棋，那活不必和人当面打交道，但确实能发挥自身优势。于是，小艾又开始悄悄地去了网吧。不过，目的和以前不同，他坚决不再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游戏了。他只是四处发帖，声称愿意指导人下棋，收费低廉，一盘指导棋只收十元。这样，付了网吧费，小艾还能赚一些小钱。在网上，万事皆有可能，只要你肯动脑筋，找准路子，并且有点真本事。小艾为自己设计的路，竟然走通了。期间，遇到过下了棋不付费溜之大吉的小混混。不过，到底是正派的想学棋的人多。再说，小艾的水平明摆着，他的指导又负责和中肯，边行棋，边在对话框里指出对方的种种失误，渐渐地就在这一块有了名气。
一个月后，除去成本，小艾恰好赚到了两百元，他一分钱也不舍得花，紧赶着去了襄阳公园。那天，他兴冲冲来到和围棋老赵下过棋的石桌旁，很遗憾，没见到白眉白须老人，在石桌旁围坐的，换了陌生的棋手。顺着公园的小路，小艾兜了一圈，却依然没找到围棋老赵。小艾没了主意，就踅到棋友较多的一处，客气地询问，谁知道围棋老赵在哪？玩棋的各位，均茫然摇头。小艾正想离开，一个袖手旁观的老头答了句：“好些日子没见他来了！”
小艾毫无办法，捏住口袋里的两百元，那是用好不容易凑齐的小钱换成的大钞，呆呆地坐在旁边的空椅上。天气比一个月前更冷了。公园里下棋的，多数穿上了厚厚的防寒衣服。小艾年轻，穿得最单薄，在寒风里一定显得十分可怜与滑稽。他想不出办法，怎样才能把两百元还到老人手上。这是外婆去世后他最大的心事。
寒冷渐渐逼进骨子里，他的脚冷得麻了。刚站起身，跺跺脚，却有一个棋友走到他身旁，正是刚才应答过小艾问话的老头。看来，他是精明仔细的老先生，再三询问，想弄清小艾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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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目的。小艾只得如实奉告，是急于要还借围棋老赵的钱。小艾一副老实的学生样，终于取得老头的信任，这才爽快地把围棋老赵的地址说了出来。那地方离襄阳公园其实不远，从正门出去，沿林荫道拐两个弯，拐到公园北面，老赵就住在那条宁静的小街上。
十分钟后，站在上了岁数的欧式风格的建筑前，小艾迟疑许久，才鼓起勇气，轻轻按响了门铃。厚实的大木门，吱呀一声，沉重地打开了。为小艾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明亮的大眼睛，迷惑地盯住这陌生的来访者。小艾天生害怕与人接触，最害怕的是面对女孩子。在大学里，他连班上的女生也能躲即躲。小艾垂下眼帘，呢喃着道，想找围棋老赵。
那是我爷爷。女孩答。
小艾问，他在吗？
女孩有些伤心地说，他一个月前去了。
小艾吸口冷气，惊道，怎么可能？！一个月前我和他在公园下过棋。
女孩说，那样的话，你就是那位他最后的棋友了。他身体不好，还偷偷溜去公园下棋。那天回来，说他下了副开心的棋，很兴奋的样子，后来……
女孩说不下去，小艾早已惊呆了，一时答不出话来。
面对面，近距离，两人在门口僵持了几分钟，从女孩身上飘来的淡雅的香气，让小艾更加紧张。末了，还是女孩打破寂静，问小艾找爷爷什么事情，要不要进屋坐坐。
小艾不知如何解说事情的端倪。面对素未谋面的女孩，他说不清他如何成为老赵最后的棋友，那番从赌棋到借钱的蹊跷。他低垂着脑袋，越来越感到窘迫，手心里冒出湿津津的汗。潜意识敏锐地告诉他，女孩明亮的大眼睛，正好奇而疑惑地在他身上来回扫描，警惕地审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小艾没招了，连忙说，没事，没事，慌不择路地溜走了。
这天深夜，坐在交易大厅里的小艾，心情相当不错。他做空欧元，方向选准了。再熬一会，熬到午夜，当伦敦休市而纽约交易火爆的时段，小艾估计，会有对欧元的进一步打压。
刚入行的时候，小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行情，震荡剧烈的行情，常常出现在午夜时分。慢慢体会，小艾似乎猜出了其中奥妙。伦敦与纽约重叠的交易时段，全世界的投机豪客们均紧盯盘面，巨额资金，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打算扑上来绞杀，在肥嫩的肉上狠咬一口。正像高手的枪口互相对准了一般，谁也不敢轻易出手，轻举妄动的资金也就不多。但是，当伦敦市场进入休息阶段，大不列颠和欧洲的富人们开始享受生活，全球金融交易的搏杀者明显减少，想搞鬼名堂的资金敢于出山了，胆子大多了。只有努力把水搅混，才能混水摸鱼。行情剧烈震荡，是跨市场的大资金和各路套利者在行动。所谓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因此，灯红酒绿的上海午夜，多数人沉沉昏睡，少数人花天酒地，而极少数的本地外汇交易者，头脑清醒地上阵了，这是他们绝对不可放松的交易时段，连打盹、如厕，也要精打细算的时段。
今夜，小艾准备好了，一旦有熟悉的图形出现，他将在接近理想的位置统统交割。小艾的大脑，如计算机般储存了无数他感兴趣的图形。目前，这些图形已经不是当年的围棋棋谱，而是各种货币交易的长期或短期曲线。小艾的大脑胜过电脑之处，在于神奇的主动调出功能。什么时候想要什么图形，用不着发任何指令，它即刻自动生成。
正是凭借对数字和几何图形的高度敏感，小艾在外汇交易中游刃有余。他相信自己的直感，特别是面对电脑屏上的交易曲线，朝上或者朝下的乖离，小艾大脑的瞬间反映，几乎没有欺骗过他，他很少失手。该进即进，该退即退，决不拖泥带水。当然，小艾的成功，不仅仅依靠天赋的敏感。这一年，他花工夫研究过许多专业的书籍，世界各地外汇交易的经典案例，他烂熟于心。小艾体会，外汇交易，既需要对大趋势的准确判断，也需要瞬间敏锐而果断的决策。小艾把两者结合得很好，因此屡战屡胜。在这个属于冒险家的市场上，甚至小艾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弱点，也帮助了他的成功。他每天到交易厅，便躲进私人的玻璃空间，完全个性化操作，不和隔壁搭讪，不听传闻消息，任何漫天飞舞的蛊惑人心的小道大道，于他完全隔缘，保证他不会受人欺骗而跌入误区。
关于欧元的走势，小艾是独立判断出来的。他觉得欧元对美元的长期升势走到了尽头，将改为下行为主。因此，昨夜他选了一个最好的图形，毅然开了欧元的空仓。看样子，自己的明智选择，今天将为他带来丰厚的回报。
小艾入门做外汇生意，其实仅一年多的时间，与多年浸染其中的老枪相比，自然还相当幼稚。不过，他战绩辉煌，资产从五十多万，悄悄膨胀到将近五百万。十倍之巨啊。他瞒得过别人，瞒不了交易代理公司的高管和服务生。小艾知道秘密的重要，保守秘密需要代价。因此，每次他获利交割的时候，他会主动向柜台上的管事丢一只红包。至于他们如何分配，小艾懒得费心。只要他们不烦他，就0K了。为今夜的胜利，小艾已经事先准备好一千元的红包。在这方面，他丝毫不心疼。去饭店，有时还要给小费呢。
他是一年以前转战外汇交易的。2007年年初，中国的股市尚处于狂热的时刻，指数高高在上，管理层一再的警告，也按不下指数骄傲地昂起的头颅。在那疯狂的日子，小艾毅然出局，抛空了全部股票。听到此事的小乖，认为他有钱不赚，实在是傻到根了。小乖预料，小艾退出股市的五十多万资产，至少还能往上翻一两倍。“你就是把自己的百万富翁白白丢了！”小乖当时如此为他惋惜。小艾笑笑，他只听从自己内心的感觉，身体内部那种奇异的声音，是小艾行事的指针，退就退吧，没半点犹豫，虽然在小艾清仓后，指数依旧节节攀升，小乖不断嘲笑他，小艾依旧不为所动。他连盘也懒得看了。后来，小艾从网上得知，与他一样做出不近常理决定的，还有一个叫什么“赤子之心”的基金经理，他把自己掌管的基金全部结束清盘，结果，在网上惹得坚守股市者的一片咒骂，怪他不识时务，坏了大势。好在小艾只是为自己操盘，招不来什么骂。
小艾不贪。他赚得够了。离开大学时，他靠教授围棋的行当，有两万积蓄，在股市数年奋战，翻了二十多倍。现在搞外汇交易，又翻了十倍，好似天方夜谭般的神话。再不满足，就是神经出毛病了。内心深处，小艾已经滋生了彻底收手，离开金融业的念头，连外汇交易也不想再做，就像他当初坚决退出股市一样。然而，直感告诉他，2008年的外汇市场，震荡幅度厉害，交易大有做头，他还可以玩一阵。现在看来，这份感觉很准确，天赋始终保护着小艾。小艾估计，今夜做空欧元的赚头，至少可达二三十万。他打算把这笔盈利寄给北方的舅舅，苦了一辈子的下岗工人，有这笔钱便能把老屋彻底修饰一回，好好安度晚年了。小艾相信，他这么做，九泉之下的外婆会很高兴。
那年，虽然没还上欠白眉老人的二百大洋，狼狈地从小女孩面前溜走，但是，为了还账而创设的赚钱方式却继续着。一来，这很适合小艾的生存状态，二来，他的名气大起来，在网上找他下指导棋的，遍布南北各地，甚至有了海外的学生，他想罢手，一时也不成，人总要顾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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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誉。他就继续辅导围棋，一点点积攒小钱。到大四毕业的时候，他在网上银行查查自己的户头，竟然拥有了两万元存款。
一个穷大学生，有这点钱，算很阔了。不过，要在生活水准特高的上海混下去，这点钱顶多应付一年半载。首先，他得租房子住吧，每月千儿八百，一年就得上万。不像小乖，可以赖在父母家，不付房钱，也不付饭钱。
前两年，小艾尝试过多种职业。头一回，是应聘做大公司的计算机管理，他是左右盘算后才去应试的。在技术上，小艾相信自己属于一流，应试时人事部门和专家肯定满意；再说，这工作是在计算机房侍候机器，和其他员工保持相当距离，小艾觉得是挺合适自己的一份活。可是，没想到机器要出毛病，又偏偏在不适当的时候出毛病。一个多月后，正当小艾领取头份工资，开心了没几天，恰巧碰上服务器出大故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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