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4期-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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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后来在回忆延安生活时绝不提及这最初的细节,似乎那只是漫长人生中一个短短的插曲,早已融化在历史的烟尘中。但我相信,延安那个陌生环境最初带给她的震动肯定是极其强烈的,那是一个艰苦历练过程的开始,其中一定包含着许多痛苦和困惑。
留在延安的母亲开始了她一生不断改造、坚持不懈地追随革命和组织的征程。她做得很努力,不论是学习还是劳动都尽其所能。成绩很快就显示了出来,她不仅经常受到表扬,还当了课代表。正值西安需要记者,组织上征求她的意见,经过考虑后她表示还是要留在延安继续学习。放弃的原因,仅仅因为那里是大后方,也是冯姓同学可能去的地方,她不想有相遇的机会,半年前的教训还没有过去,她只想离组织更近一点。晚年的母亲也曾提到过那次选择,参透人生种种的她对这些表现得很平淡,好像没有什么,作为一个革命者,做任何工作都一样。而我却意识到,这个时候的母亲已经习惯用另一种原则来规范自己的行动了。其实,当记者的机会一定曾经令她心动,那无疑更能发挥她的特长,何况她从小就那么羡慕五舅有过的激扬文字的记者生涯,如果去了,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记者,一定能写出好文章来。但是,母亲放弃了,她有意识地要自己留在延安继续学习和改造。就这样,母亲在党校毕业时提前留校当了24班的政治教员,后来调东北干部训练队担任支部书记,到女大政治处担任教员,几乎在每个地方都干得不错。
1940年6月母亲考上了中央马列学院,如愿以偿地去了那里,她很高兴,希望能好好读书,然而,夏天过后她却病倒了。
她突然吐血,病得很厉害,经中央医院诊断是得了肺病,不得不中断学习去住院。出院后,同学们都已经分配,她到了中山图书馆编辑时事资料,后又调延安市政府编辑《延安通讯》。她的身体依然不好,肺病经常复发,原本被小米养得看似很结实的人,已经消瘦不堪,走路摇摇晃晃,一副很吓人的样子。不久她又得了严重的痢疾,一连很多天泻吐不止,延安的药好像对她都失去了作用,她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父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奉命接替病重的母亲编辑《延安通讯》,因为对自己前任的文笔印象深刻,听说是个女同志更多了几分佩服,上任后便很想见见,找到医院时却发现这位前任已命若游丝气息奄奄。
父亲出了医院就到处找棺材铺买棺材,他觉得这个女同志真的没有希望了,得为她好好安葬,原本年轻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他很为母亲感到可惜。
然而,母亲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那一次的病对母亲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好像到死神那里走了一趟,又挣扎着逃了出来。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面色苍白得像一张薄薄的纸,脸颊消瘦好似被刀削过一般,头上还戴着一个帽子不像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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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不是手帕的东西——从那以后,她就总是怕风了,即使是在温暖的季节里头上也总要尽可能地戴一顶帽子。她的双肩无力地低垂着,仿佛碰一下就会倒下来,只是她依然虚弱地微笑着,眼睛里顽强地闪出对生的希望和渴求。这是母亲大病初愈和她的好友李岚阿姨在延安照相馆里拍下的照片,可能是纪念逃离死亡。
父亲在母亲病重期间不断前往探望,奔前跑后关心照顾,终于使母亲受到感动,他们结婚了。或许在那一刻母亲的心得到了安慰,但这并不可能使她轻松起来,和延安所有的女性一样,她面临的问题更加复杂和麻烦。
她有了孩子。虽说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希望做母亲,但战争中的革命女性却例外,生孩子对她们来说无疑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几乎所有怀孕的女同志都极不情愿,都要求流产设法早产,毁掉腹中的小生命,以便参加工作。”但那时候,流产是要经过组织批准的。
母亲先是有了哥哥,一年后又有了姐姐,那时候她和父亲已经随第三野战军离开延安到达山东,父亲上了前线,母亲和一些有孩子的女同志不得已只能就地打埋伏。看着自己的队伍匆匆远去,母亲的心情非常焦虑,她在回忆录中描述说:
我站在村中的一个磨盘上几次跳上跳下,还狠着心擂肚子,爬到老榆树上扑通摔倒在地下……可是生就顽强的英儿,那时却牢牢地蜷缩在母亲温暖的腹中,日日生长着,没有受到伤害。姐姐在母亲三番五次的折腾中呱呱坠地。
一块门板上躺着虚弱的母女两人,旁边还趴着一岁的满脸是鼻涕眼泪的哥哥,这就是母亲生产时的情景。敌人的飞机在天上轰鸣着,不远的爆炸声震动着茅屋,母亲挣扎着爬起来,抱起孩子走向门外,农救会已经为孩子联系了收养的人家,她只能把只有七天的孩子送人。出门时,房东大娘迎面扑过来,双手抢过孩子喊道:“闺女啊,多好的孩子,不能送人啊,给她找的娘没有奶,孩子活不了啊……”母亲压抑已久的苦楚,好像被卸掉了闸门,泪水一涌而出。
母亲先是把姐姐送给了一家军属,又匆匆赶回来把哥哥送了出去。三个月后,隐蔽在老乡家的母亲接到紧急撤退的通知,为了防止敌人来后老乡受到连累,组织上又要求她们把孩子取回来。
那天,接到通知时已经是中午了,两个孩子各在东西几十里外的地方,她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规定的地点乘船过海去找部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母亲只可能取回离得近一点的哥哥,而留下的那一个孩子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怎么办?母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又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她的心。幸而,就在这最危急的时候,她想到了一位受父亲托付前来看望她的战友,她飞奔出门去找那位叔叔商量,那位叔叔毫不犹豫地奔向姐姐的地方,当母亲汗流浃背地抱着哥哥回来的时候,他也气喘吁吁地背着病重的姐姐赶到了。
那晚,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上了木船,夜间风大浪大,木船穿行在一个接一个的浪涛中,上下起伏左右摇摆,海水漫进船舱,船工几番惊呼喊叫,母亲紧紧地搂着两个婴孩,脑海中一片空白……
很多年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母亲对我们这些从不懂得过去是什么模样的孩子们说起这些往事,我们都不由地为她所经受的磨难而感到吃惊,端详母亲那时候的照片,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照片中的她已经不是那个美丽的少女,也不是那个站在窑洞前充满自信地微笑着的革命女性,她瘦弱,憔悴,摇摇欲坠,就像是狂风中一片翻飞飘落的树叶,看着那照片,你很难想象以她此时的状况,将如何抵御严酷的战争环境带来的伤害,如何坚持下去,走完这漫漫的人生旅途。
母亲为她的付出感到自豪,比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们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她永远都觉得自己做得太少,她是那么希望为革命奉献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然而,让她感到难过的是,作为革命者,她和她的女战友们仍然没有逃脱女人是弱者的命运,这是她踏上革命道路时没有想到的。
或许,正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意识到,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
延安的女人也必须结婚,但和谁结婚却往往要由组织决定,中央确定的“二五八团”的政策,使得婚姻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有资历人的特权,而女性们再一次承受革命婚姻带来的光荣和痛苦,这些和母亲最初的想象极不相符。
母亲眼见着周围朝气勃勃的女生们开始发生变化。当和母亲同睡一条炕的叶群向她展示林彪给她的一封信的时候,母亲觉得十分好笑,那信写得有些文理不通,只是要她快点到自己怀抱里来,几天前几个女生还闹着笑着把信贴在墙上,没有多久,在母亲眼里温和并不很起眼的叶群却很有主见地和林彪结婚了。
和她关系较好的另一个女生也听从组织的安排,嫁给了中央的一位领导,她私下里向母亲述说婚后的种种不适和苦闷,母亲听了充满同情。那女生原来和一个上海青年感情很深,他们分手了,在母亲看来无疑他们更加般配。
很多年后,母亲谈论起男女平等问题时对我说,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延安当时有种说法,“女同志革命要跟着男同志”,这是什么话!这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什么不同?彻底的封建思想!然而,让她叹息的是这话还是不幸被言中了,服从组织分配结婚成了革命的一部分,而一些女同志希望找首长的虚荣心也被荣誉的光环包裹起来。直到几十年后,当母亲满怀着对昔日岁月的怀念和对战友的深情参加了“女大”的纪念会后,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道:“只是,我仍然不太喜欢女大招女婿的活动,当年我就不喜欢那专拉拉扯扯,眼皮向上的活动……而王明说‘女同志的缺陷是经不住男同志叫她,如一叫,她屁股一扭就离开女大走了!’(原话)真好笑!”王明那半带揶揄半带同情的话让母亲不服,她也毫无例外地接到了来自“二五八团”甚至更高层方面的追求,但她在此刻却表现出如同几年前在家乡时一样的倔犟,我偏要找一个比自己年轻的给自己当秘书的让他们看看!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母亲对“女大”一直不太喜欢,不论是“嫁首长”还是“招女婿”都让她感到厌烦,她没待几个月就提出希望到别的单位去,王明欣赏她的能力希望她留下来,派夫人孟庆树前来劝阻。孟说:“别走了,我们都姓孟啊……”母亲笑了,“我姓王,这个孟是后来改的!”虽然每次说起来,母亲对自己封建家庭的那一套都很反感,但书香门第的清高却总是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
走过来的母亲不喜欢说起这些,经过多年政治斗争风风雨雨的考验,什么该多说,什么该少说,什么不应该说,已经成了一条时时刻刻自觉坚守的界限,就像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一样自然,特别是在下一代面前,她更是永远掌握着分寸,生怕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出去信口胡说。
但是,这些事情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它成了一心追求女性独立的母亲心中的一个结,一种隐痛。这隐痛无处发泄,最终便较为集中地转移到了父亲身上,每当母亲提起在战争中生孩子的种种艰难都不能平静,末了都要忍不住控诉父亲,“我那时候受多少罪他怎么知道……”,“女同志这个样子还怎么工作!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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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落后都是被男同志害的啊!”这些话,她每次说起来都铮铮有声,似乎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女人的独立那是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实现,在战争中女人比男人吃苦更多,付出更多,也更不容易,而男人往往又更深地加重了她们的负担。
母亲不服气,变得越来越强悍,她性格中本来就很少温良恭顺的成分,越是困难越要为之,正是母亲倔犟性格的表现。认识她的人都赞叹她字写得好,笔锋豪放,有张力,有气势,其实,这就像她的人一样。
1949年,母亲和她的战友们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胜利,以母亲的身体和家庭状况她似乎可以歇歇了,可是母亲却把自己放到了新的起跑线上。她先是在中央国家机关工作,后来又一再要求到基层做实际工作,终于,组织上委派她到北京工业学校担任了党委书记兼校长。
母亲又一次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在基层工作除了晋升的机会少了许多之外,还必须全力以赴地承担责任,绝不能有半点疏忽,母亲只能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放到学校和学生身上。
小的时候我对母亲的感觉就有些奇怪,一是她总不住在家里,别人的妈妈都在家,我们只有周末才看到她匆匆回来。一次,我发了高烧,烧得只看见对面墙上的人影飘来晃去,迷糊中听到母亲的呼唤,都不大相信是妈妈回来了。母亲的样子也和别人的妈妈很不同,她从不穿裙子不跳舞,头上却老是戴着一顶帽子。记得一天她带我出门,我看到周围的女人都穿着光鲜围着漂亮的纱巾,母亲却戴着一顶只有男人才戴的布帽子——那时候人们还不兴像现在这样戴各种样子的遮阳帽,我走在她的身边老是觉得很别扭,终于忍不住提出要她把帽子拿掉,母亲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我们两人相持在宿舍大院门口,那天的我脾气也很大,当我最终知道无法拗过她又不肯服输的时候,只好失望地放弃难得的出行机会委屈地回家了。母亲从来不摸首饰之类女人喜欢的东西,连珠子这类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也从不给我和姐姐买,她喜欢把我们穿戴得像男孩子,其结果是有些不男不女不伦不类。后来到了改革开放时期,她见到女人又穿上了旗袍,戴上了珠宝,踩着高跟鞋缓缓地走在路上就总是要忍不住批判:这个样子还怎么工作?这种打扮还不是为了给男人看的吗?能有什么出息!就在那次“女大”的纪念会上,母亲还转给妇联一封信,支持妇联不同意选美,在她看来,这本身就是对女性的一种歧视。母亲永远都不能赞同“女同志革命要跟着男同志”的说法。虽然后来比她小几岁的父亲级别到底还是高过了她,但在家庭中她始终保持着强势。一直以来,母亲总是忙于工作很少有时间照顾父亲,却时时警惕着父亲不要犯错误,一起进城的老干部换老婆的不在少数,有的甚至和保姆搞上了关系,她极其痛恨这种行为,每每谈到都嗤之以鼻。父亲本来就是一个老实人,在母亲面前更加唯唯诺诺,有时甚至到了受欺负的程度。每当看到这种情况,我常常感叹,母亲做女强人做过了头,有一个时期,她的固执和强悍简直让我无法忍受,我常和她发生顶撞,为父亲鸣不平,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母亲的所作所为……
作为一个基层领导,母亲还必须在政治上保持冷静的头脑,时时刻刻避免阴沟翻船。反右的时候,一次领导班子会议,她为一个被划成右派的人说了几句话,有人就说:这样看来,孟波的思想是不是也很成问题?会上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十分紧张,人们面面相觑,就在这时母亲拍案而起,斥责那人是在实行个人报复,那气势一下子就把对方压了下去。母亲经历这样的事情很多,后来谈起来,连我们这些后辈都不得不佩服她的果断和胆略。然而,当“文革”的滔天巨浪最先席卷学校的时候,母亲终于被彻底地打入了深渊。她遭到了残酷的批斗。一次,在经历了数天的折磨后,一群造反派把她拖往地下道。母亲知道进了那里必死无疑,已经伤痕累累的她挣扎着大喊大叫坚决反抗,最终被另一派的人劫了下来,几天后一个副校长就死在那个地下道里……母亲又一次逃离死亡,而且这一次比此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和无助,几乎所有的熟人都认定她凶多吉少,并感叹早知如此何必到学校去工作,待在机关里至少不至于被打死,但母亲最终却以她的冷静勇敢和坚强挺了过来。当放回来的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样子。头发脱落了,人又瘦又小,几乎一阵风都能被吹倒。长大了的我敬佩她的临危不惧和顽强,更感叹在一切过去之后,母亲仍旧一如既往满腔热情地投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