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6年第12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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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巴尔扎克小说的翻译,主要有两大家:傅雷和高名凯。傅雷翻译了14种,始于1944年,主要是在五六十年代;高名凯翻译了19种,始于1946年,直到五十年代上半期。高先生是我的老师,我入大学第一课就是听高先生讲《语言学引论》。我想说的是高先生的法文和语言、文学修养,都是第一流的。但是,恕弟子无礼直言,他译的巴尔扎克小说,却不及傅雷译的流传广泛,影响大,以至后来高译几近绝迹。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傅雷把翻译当作一个全新的艺术再创造。这是他在翻译工作中的自我追求,也是他的翻译思想决定的。他说:“理想的翻译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高老头.序》重译本)特别是文学翻译绝不仅仅是字字句句介绍原作的意思,这不过是形似,他追求的是“神似”。这样,“译者的个性、风格,作用太大了!”也就是说,翻译者要像原作者一样,把自己的学识、心灵和感情倾注其中,既要把原作者的精神、韵味、风格、文体的独特性传达出来;又要把译者自己的艺术学养统统调动起来,译出一部中文“新”小说来。因此,我们读傅雷的译作,一看就知道:这是巴尔扎克的,又是傅雷的。傅雷为了达到这样的艺术追求,可说是千锤百炼,精益求精。《高老头》等几部长达百万字的译本就多次重译,因为他嫌初译本“文字生硬,风格未尽浑成……”(《致黄宾虹书》第89通,见《傅雷选集·书信卷上》第133页)
三、隐遁于精神境域中
傅雷的艺术思想包罗甚广而丰厚,本文不能详细列述。只强调几点:
傅雷主张创作者要师造化,师自然,师生活,师真实。譬如中国画传承已久,许多画家沉溺于对古人古画的笔墨形式的模仿,日益僵化板滞,了无生机。傅雷指出,这是“泥古”,而非学习古人之正道。他说:“化古始有创新,泥古而后式微,神似方为艺术,貌似徒具形骸,犹人之徒有肢体,而无丰骨神采,安得谓之人耶?”(同上,第56页)所以,他主张“多闻道以启发性灵;多行路以开拓胸襟,自当为画人毕生课业……”(同上,第54页)黄宾虹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引为知己,说:“所谓师古人不若师造化,造化无穷,取之不尽。”但是,“因悟有古人之法,以写实而得实中之虚,否则实而又实,非窒碍阻隔不可。”(《黄宾虹文集·书信编》,第203页)
同时,傅雷也强调对民族传统文化的吸取和发扬,认为:“身为中国人,决不能与传统隔绝。”(《致周宗琦书》)但不是指陈陈相袭,亦步亦趋地模仿,这样只“会流于肤浅”。他希望的是,“有中国人的灵魂,中国人的诗意,中国人的审美特性的人,再加上几十年的技术训练和思想酝酿,才谈得上融和‘中西’。”(《致刘抗书》,同上第29页)他的这些思想在给傅聪信中也曾反复强调过。这对一位毕生熟悉喜爱西方文学艺术的大家来说,是十分难得的。
傅雷是一位真诚的唯美主义、理想主义者。他对艺术美的痴爱迷醉是如此,他对人生的理想也是如此。他在批评一个艺术作品时,常常会显得苛刻严格,他对近代画家给予高度评价的不是很多,原因即在于在此。即使他最敬仰的黄宾虹,有时在给予好评后,也一样严肃指出其“布局有过实者,或因层次略欠分明者”。(《致黄宾虹书》,同前第121页)他与刘海粟是好友,曾撰专文评论过刘的画,对刘的艺术成就有很高的评价。但因刘处理人事不当,傅雷终于割席而去。可见他为人的狷介耿直。他认为大艺术家创造的艺术美,都是蕴藏在他心中的;或者说,是他的伟大的心灵和情感的尽情倾诉。他自己做人从文也都要这样。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恰恰是唯美主义、理想主义者,最容易碰壁,难以见容于世。
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傅雷一生只有极短的时间从事过社会职业,大部分岁月是在书斋里度过的。即使在1949年后,每个中国人几乎都有一个单位归属,都是领取工薪的公家人,文艺界只有极个别人是例外,已知不取一文工资,完全靠稿费收入维持生活的有傅雷和巴金。我想,这一则是他个性所致,不合群。过去在美专、“古物保管委员会”等处短期工作,都因不适应人事关系而离去。二则他对国家、时事从来都是“身在江湖,忧时忧国之心未敢后人,看我与世相隔,实则风雨鸡鸣,政策时事,息息相通。并未脱离实际,爱党爱友之心亦复始终如一。”(《致楼适夷书》,见《傅雷选集·书信卷上》,第217页)这就是说,他是关心国事的,但他有自己的独立思考,独特的见解,在当时却未必为各个政治党派所容,后来的历史事实又往往会证明其见解的正确。三则,他认为,关心国事并不是非要从事具体的社会政治活动,几次三番谢绝邀人民主党派和其他活动。显然他感到自己不适应官场游戏,不会“内方外圆”,因此视作“磨折”。(《致徐伯昕书》和《致周熙良书》)
傅雷执拗地活在他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只有在艺术世界里,他才有自我,有生机灵气,充满情趣,才能身心自由地神游其中。他说:“除埋首于中西故纸堆外,惟以绘画音乐之欣赏为消遣……”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里,“忧心如捣”时,展玩黄宾虹的画,也能使他“神游化境,略忘尘忧耳”。(《致黄宾虹书》,见前第117页)
傅雷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动乱忧患中度过的。他生于清皇朝覆灭前二年,历经北洋军阀的祸害,日寇的野蛮侵略,以及1949年后的政治运动……对他这个醉心于艺术学术的知识分子来说,是很痛苦压抑的。从现存的一些书信和文章中,既可看到他对时事都有强烈反应,独特见解,又可感到他的苦闷。他只是一介书生,只能力求自己人格、操守、气节上的完善,来抵制外来的压迫,决不随波逐流。此外,他深感自己的无奈和无力。他引用过诸葛亮的话:“苟全性命于乱世。”还说,自己“惟期隐遁于精神境域中耳!”即使这样,他生于忧患,最后还是逃不脱乱世的无情逼迫而殉难。他早年曾说:“我辈即与世无忤,与人无争,亦有难以立足之感,怆痛恓惶之情难以言宣。”没有想到,到了“文革”,这个追求骨气节操的知识分子终于连苟全性命都不能了。傅雷是殉于理想,殉于艺术美的。真不知为什么这个世界连这样一个无害无争的人都不能放过!
对此,人们可以责备他缺少抗争的勇气,太软弱,过于沉醉在自己的专业中等等。但是,如果世界上都是战士,没有像他那样的艺术家,没有许许多多、各行各业的专家,没有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学者,我想,这个世界不仅不能进步,而且也将不复存在。
罗曼·罗兰在《贝多芬传》卷首说:“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和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吧!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傅雷就是这样时代的英雄!
马修·阿诺德的两副面孔
刘 霁
风靡海内外的《夏济安日记》(1946年1…9月)虽然篇幅上和吴宓的十大本日记相去甚远,但读来却每每为二人极其相似的挣扎而喟叹。钱钟书曾评价吴宓“是一个矛盾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乱’的悲剧主角;在他的内心世界中,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李洪岩《近代学人与钱钟书》,第54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这句话用来形容夏济安,至少是1946年的夏济安,也是恰如其分的。他对R.E宗教式的情感,也许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心灵的独角戏。夏济安的弟弟夏志清在《日记》的前言中指出,虽然阿诺德在性格上和济安有相似之处,但欧洲作家中如瑞士的阿米尔(Amiel)同那时的济安更相像,“他们都富于‘沉思’,而不敢在生活的选择上,做任何‘卤莽的行动”。(《夏济安日记》前言,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有趣的是,早在1932年7月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吴宓就已经译介Amiel的Philine一书,并明白以其自况。1937年7月15日,已过不惑之年的吴宓甚感寂郁,恰又读到梁遇春的遗作,《论Amiel》一文,抚卷唏嘘,“Amiel一生之性行,极与宓类似。其思虑过多,蹉跎自误,未获享受婚姻恋爱之真实幸福,更与宓同,因之引起宓极深之悲感。”(《吴宓日记》Ⅵ1937年7月15日,第169页,三联书店1998年版)在吴的日记中似乎没有出现过夏,但夏却在分析地位高、年龄大再谈恋爱的后果时,警告自己“这样可使恋爱、地位一起落空,以吴宓便是前车之鉴,最是可怕。”(《夏济安日记》第32页)
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同是西洋文学专业出身,都曾在西南联大执教,都在日记中反复构思自己的小说,或不时地感慨雪莱的爱情。他们对宗教都有浓厚的兴趣,在日记里大谈基督教或圣经,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次日便去拜访僧人,或诵读佛经。
他们都在书山中觅求现实的小径,又在现实中构建书山的风景。
二人都在叙述中多次提到了马修·阿诺德,都意识到自己和他的相似。他们三人都经受着情与理、浪漫与古典的冲撞所带来的痛苦。吴宓迎上前去,并以其自况为荣,在诗中称“我是东方安诺德”,(《吴宓诗集》第296页,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并将其列为自己追慕的三大西方诗人之一;(同上,卷首)夏济安则在极力躲避,说“Amold半吊子式的生活,我不赞成”,而后又承认自己和他之间有“Spiritu—al affinity”。(《夏济安日记》第140、160页)他们笔下的阿诺德是两副面孔:一个光明,一个黑暗。
“Culture has one great passion,the passion Of sweetness and light…We must work for sweetness and light”
(Cu'tural Anarchy)
文化有一种巨大的激情,美好与光明的激情……我们必须为了美好和光明而努力。(《文化与无政府状态》)
马修·阿诺德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批评家。38岁之前,他是一位诗人,之后便转向文学和文化批评。吴宓对阿诺德作为诗人和学者的冲突分析的颇为精辟:“安诺德深罹忧患而坚抱悲观,然生平奉行古学派之旨训,以自暴其郁愁为耻,故为文时深自敛抑,含蓄不露。所作者光明俊爽,多怡悦自得之意,无激切悲伤之音。惟作诗时,则情不自制,忧思牢愁,倾泻以出。”(“论安诺德之诗”《吴宓诗集》卷末,中华书局1935年版)吴宓虽然意识到阿诺德是十九世纪英国最悲观的诗人之一,但他更看中的是其在诗论、文论中对诗人和诗歌的定位,“诗人乃由痛苦之经验中取得智慧者”,“诗中之意旨材料,必须以理智鉴别而归于中正”。(《吴宓诗集》卷首)从学缘上说,吴宓所服膺的新人文主义继承了阿诺德批评中理性精神的方面,在理论上消弭了阿诺德精神结构中的情感与理性的冲突。虽然早年阿诺德所经历的浪漫与古典的撞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吴宓的折磨,但吴更愿意只看到阿诺德理性智慧的光明一面,把他视为新人文主义先驱,自己的榜样。
1926年《学衡》内外交困,寸步难行,吴宓夜不成寐,恐自己遭受打击后堕入浪漫派之流,而有负于最初的志业,“而宓等之本志,则欲效Matthew Arnold之正大光明,平和刚健,为世人之导师,因势利导,顺水行舟。今后境遇如斯,志业全挫,岂不辜负初心也哉!”《吴宓日记》Ⅲ,1926年11月16日,第252页)1927年《学衡》停刊一年,1928年又艰难上路。吴宓读Stuart P.Sherman的“MatthewArnold:How to Know Him”,以了解安诺德明道之步骤,救世之方术,并和《论语》参证。(《吴宓日记》Ⅳ,1928年6月14日,第76页)
他心中始终闪耀着马修·阿诺德的光明。
1931年游历欧洲,至歌德故居后,他发挥诗人的想象,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Goethe死于March 12th,1832之晨。相传Goethe见日光从窗口射入,喃喃云‘Mche Lieht!’(更多光明)遂殁,此为其临终之语。此语或仅指日光(因室中确甚黑黯),然亦可释为Goethe注重理智,即Matthew Arnold‘Sweetness& & Light’之意。”(《吴宓日记》V,1931年7月20日,第411页)1940年夏天,西南联大的学子赵瑞蕻毕业之际,请老师吴宓题字留念,吴宓用红墨水的钢笔写了几段阿诺德所作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里的名言:“The pursuit of perfection,then,is the pur…suit of sweetness and light…Culture looks beyond machinery;culture hates ha…tred;Culture has one great passion,the passion of sweetness and light…We mustwork for sweetness and light.”(赵瑞蕻《离乱弦歌忆旧游》第68页,文汇出版社2000年版)
吴宓在日记、课堂的讲义、为学生的题辞中都在竭力书写阿诺德的光明与新人文主义者的理想,把他视为自己追慕的榜样,在沉溺于浪漫主义酿造的苦海时能拉自己一把的人;而夏济安则在不停地玩味阿诺德的悲观,忧郁与黑暗。他的眼睛似乎总在寻找灯火阑珊的地方,他不停地阅读阿诺德,可搜罗出来的却总是最绝望的诗句。他甚至在《红楼梦》的扉页题写阿诺德的诗句:“The sufferersdied,they left their pain——The pangs which tortured them remain”(受苦的人死了,遗下他们的痛苦——折磨他们的痛苦依然存在)1946年(尤其7月到9月间),他读了大量阿诺德的著作及其相关的资料,并反复琢磨自己在爱情上的抉择。阿诺德成了他和友人聊天的话题,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阿诺德没有勇气将真爱坚持到底,尽管后来还能保持心境的平静却不知快乐为何物,从来不对自己服膺的真理表示忠诚。有趣的是,他们也提到了光明(light):“在他的作品中找不到阳光,最多只有苍白的月色而已。”在给朋友的信中,夏济安一定也在念叨着阿诺德。钱学熙给他的回信告诫:“人生之路,只有努力,脚下软不得,亦不可姑且求其次,不然便随波逐流,不可收拾,所以Arnold(亚诺得)决不可学,非追求理想,直到永远不可也。”(《夏济安日记》,第147、9、148页)
对于阿诺德的诗作,夏济安认为,Empedocles on Etna《恩培多克勒斯在埃特纳火山》是最重要的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