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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长江文艺 2005年第04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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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可惜,你娶的阿彩是个癞痢婆。我晓得你不会娶癞痢婆,才对你说实话。本来我只想趴在马镇长家的后窗上过把眼睛瘾,看看新娘子如何洗香澡,换嫁衣。没想到藏着那么大的秘密。阿彩将头巾摘了下来时,我看花了眼,还以她顶着一只金碗。我不骗你,阿彩头顶上全是癞痢,只有靠脖子一带才有半圈黑毛,要不是北风从外面往屋吹,那么多的癞痢一定和死鱼一样的腥。我说嘛,就凭阿彩这副身子,何苦要跑那样远的路,将自己草草嫁了。她刚洗完澡,你快点赶过去看,肚脐眼里一定还有水。”
  杭九枫说完就走。雪茄也不迟疑,转身跑到雪大奶屋里,直截了当地问,谁在侍候阿彩洗澡换衣服。雪大奶不晓得内情,笑着说:“阿彩不习惯洗澡时有人在身边,她那身子先前我已经看过一次,足够你馋上一辈子的。女人就是这样,等过了今晚,如果没有男人在身边看着,就是用花露水洗澡也会觉得没意思。”怀着一肚子苦水的雪茄出了大门,一溜小跑来到马镇长家。马镇长的妻子和雪家新买的丫鬟都在。雪茄一边敲阿彩的门一边让她们躲远一些。
  雪茄进屋时,阿彩果然还在床上。她一扭腰肢,露出一只光溜溜的肩膀。“不是说喝喜酒之前新郎新娘不能见面吗?”雪茄想说自己来是有目的的,又觉得难于启齿。阿彩扬起情色迷迷的眼神说:“既然来了,就莫在那里干站着。”阿彩挪挪身子,空出半个床铺,同时露出半个雪白的身子。雪茄全身颤动起来。他无法相信,如此多情的阿彩竟长着与其美貌不共戴天的黄癞痢。犹豫之下,雪茄不由自主地捉住了那只细嫩的手臂:“我也不想等到半夜了!”阿彩应声将身上的被子全部撩开,仰面朝天地倒在床上。雪茄的身子已经失去控制,发硬的心跳起老高,同喉结一起堵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在雪茄将要豁出去之际,杭九枫在窗户外面高叫一声:“快看癞痢!”雪茄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伸得笔直的手,突然改变方向,越过阿彩身上所有使人心花怒放的地方,猛地扯下那块头巾。
  一道异样光泽闪了一下,阿彩头上真有那种穷人们常吃的玉米饼一样的东西。
  雪茄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慢慢向门口走去。
  “你不能这样!不要丢下我不管!”
  在雪茄跨过门槛后,阿彩开始放泼。
  “你敢丢我的人,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从马镇长家出来,碰上早就等在外面的杭九枫,雪茄心里不好受,免不要呵斥几句,埋怨他不该管这份闲事。虽然只有八岁,杭九枫却不服气,当面贬斥雪茄,表面上知书达理,实际上是虚情假意。
  “如果我说错了,雪大少爷就该回去喝喜酒拜花堂,乖乖地同阿彩圆房,让她破身显红鼓起大肚子。”
  雪茄听着这话心里就冒火,说出来的话更难听了。
  “你若是喜欢,我可以将她养几年,等你长到能翻云覆雨时再送给你!”
  “这可是雪大少爷亲口说的,我也没有绑你的肉票!”
  杭九枫像是捡了宝物,一个人在那飘荡着花露水香的门口站了好半天。
  雪茄没有理睬杭九枫,他将半里长的小街当成从天门口到武汉的路程来走。半路上还拐进绸布店,用那记账的纸墨笔砚,心情沉重地写了一封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雪大爹正在客厅里同那些前来道喜的人说话。当着客人的面,雪茄将信交到雪大爹手里。封好的信恰似送喜礼的封包。雪大爹正在高兴,没有察觉交到自己手中的封包中竟然隐藏着这个家庭里从未有过的阴谋。他挥挥手让雪茄退下去,这儿全是长辈,不是晚辈说话的地方。雪大爹后来非常懊恼。每逢为这事自省时,他就叹息地告诫家里人,天门口之事,十分喜里一定有三分忧,十分忧中也一定会有三分喜,所以不管遇到何种情形,都不能乱了分寸。
  
  小雪节后的那场喜庆,是从阿彩声声叫唤肚子疼开始的。
  马镇长的妻子过来报信,请来帮忙的那些人一齐喧哗起来:“拜堂成亲的喜酒刚煮热就要生孩子,这才叫双喜临门。”雪大爹也笑,他从书房里取出一小坨鸦片,让马镇长的妻子回去化成水给阿彩喝了。天刚刚黑,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雪大爹吩咐新郎手掇红蜡烛,脚踏梯子步步高升地点燃红灯笼时,才发现雪茄不见了。查问起来,只有新买的丫鬟晓得雪茄曾经去马镇长家看过阿彩。雪家人忍着不去打搅阿彩,找了两遍发现情况不对头,这才让雪大奶过去。雪大奶心里急得翻江倒海,阿彩反而镇静自若地说:“世上又多了一个负心郎,雪茄肯定逃婚走了。”疑虑难解之际,雪大爹想起雪茄交上来的那只封包。他从一大堆封包中找到它,打开一看,好好的人顿时变苕了。消息传开,雪大奶也不相信:阿彩屁股的样子,乳房的样子,甚至两腿之根最深处的粉红色产门她都看见了,满头的黄癞痢又如何会看走眼!望着满屋子贺喜的客人,还有在街上打野(注:打野,鄂东方言,看热闹及起哄的意思)的许多乡邻,雪大爹忍着内心的煎熬,一边骂雪茄,为何不死,若是死了,还可以让阿彩抱着枕头拜堂,一边同雪大奶商量,依照风俗火速找一个小女孩来代替雪茄拜堂。上街的富人家不肯让女儿做这种别人生孩子,自己捡胞衣的事。下街的穷人家倒是愿意,雪大奶却不愿意,最后才找到在镇上打更的段三国家的大女儿丝丝。
  那天晚上光是记在彩礼簿上有名有姓的客人就有一百挂零。雪大爹早先怀着好心情来操办这场婚事,此时此刻心情不好了,摆上桌子的酒菜并没有改变。几杯酒下去,就有不知情的人站起来说:“雪家是不是娶回一个癞痢婆,想看一眼都不让!”放在别的婚宴上,主人会将新娘叫出来给大家敬上一杯酒,那些口口声声说新娘是癞痢婆的人马上会说,难怪我们这些凡人见不着,原来新娘子长得像仙女。接下来一定是满堂喝彩声。雪大爹就怕客人们这样闹,类似的话题刚一起来,他便赶紧站起来作揖说,雪茄有急事去了武汉,希望大家理解阿彩,不到之处日后再弥补。客人们还没安抚好,那些聚在外面打野的人又一齐叫起来:“癞痢婆,做新娘,满头金子没法藏。别的新娘下面痒,癞痢新娘痒头上。癞痢越痒心越慌,低声细语叫新郎。新郎不晓得癞痢苦,反说客人一走就上床。”雪大爹心里难过,拿上零钱,出门去将那些人打发了。一批刚走又来了一批,客人当中先醉的那些也跟着乱叫。
  雪大爹正要继续散钱,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你们不是要看癞痢新娘吗?就让你们看个够。”
  阿彩身着红色绣花缎面旗袍,威风凛凛地站在摆满酒桌的大厅上,她将盖头往下一扯,正在闹酒的人立即变得鸦雀无声。“不错,我是癞痢。你们不喜欢癞痢,我也不喜欢它。今日的事今日了。从明日起,不管是谁,也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只要是朝我指指点点的,我就要拿上快刀上他家去,要么是他将我的头砍下来,要么是我将他的头砍下来。”阿彩说完话后随手拿上一只酒杯,挨个上每张桌前敬酒。除了杭大爹,只要阿彩一走近,所有的人全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喝完酒,阿彩将盖头重新盖好,再问大家。
  “我有癞痢吗?”
  “阿彩这么漂亮不会长那种东西!”
  四周的人正在七零八落地回答,本来就不愿意喝这喜酒,但又来了的杭大爹猛地掀翻面前桌子。“我也把话说在前面,白癞痢犟,黄癞痢狠,白癞痢和黄癞痢长在一起也犟不过我们杭家!”杭大爹带着家里的人扬长而去时,还愤愤不平地说:“在天门口,谁也莫想同杭家人斗狠。”被杭大爹带在身边的杭九枫不想走,为此,杭大爹飞起一脚将其踢出老远。
  由于没有人来听房,夜里的雪家很安静。雪大爹将几本医书和药书对照着看了又看,然后同雪大奶说好,不管阿彩愿不愿意,一定要送她去英山县城里看郎中。三朝过了,又过了满月。阿彩往英山县城走了两趟,吃完二十几服药,第三次去英山县城时,白须飘逸的张老先生托病不肯出面,接待他们的是其儿子小张先生。子承父业的张郎中叹气说,但凡癞痢都会长根,其根长在皮上,不仅可治,还能有重新长出黑发来。再进一步,癞痢根就会往肉里长,那样癞痢就会将皮全吃了,虽然还可以治,治好了也是一头斑秃。像阿彩这样的癞痢,不仅吃光了皮,肉也吃光了,每一条根都像蛇信子那样直往骨髓里钻,这洗髓生精之法,只有神仙才会,肉体凡胎的郎中无能为力。就在雪大爹表现出难以言表的痛苦时,阿彩也说了实话,广西那边的郎中早有断言,否则,以她家的钱财,为何会让独生女儿顶着一头羞辱从小到大。
  
  二
  
  差不多两个月时,雪茄的亲笔信回来了。
  雪茄没有再读书,而是经过武汉三镇最有学问的梅老先生介绍,在湖北省教育厅汉口分部找到一份工作。去武汉的路雪大爹走过许多趟,他很清楚从天门口到英山县城得一天,到相邻的浠水县城得走半天水路和一天旱路,第四天傍晚才能到达有小火轮开往武汉的兰溪码头。上水船跑不快,到武汉还得一天一夜。如果顺利,来回一趟,仅在路上就要十天十夜。
  雪茄的信一到,阿彩就放出话,要去武汉与丈夫圆房。
  又过了两天,阿彩早上过来请安,当面提起去武汉的事。
  雪大奶阴着脸厉声说了句:“也只有你敢这样想!”
  自此以后雪大爹便不断地预言,阿彩心里憋着许多东西,迟早会闹出什么大事来。雪大奶对阿彩很不屑,莫看雪家人丁不多,阿彩若敢做出格的事,一人一口痰照样能淹死她。一家人不爽不快地过到天黑,雪大爹饭也不想吃,早早地睡下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雪大奶正在床前解衣服上的扣子。雪大爹盯着看了一阵,雪大奶不好意思起来,她将布袋一样的一对乳房藏到灯影里:“别人一老,什么都变钝了,就你不同,眼神快得像刀子。”雪大爹忽然翻身起床,不着边际地说,白天用过的毛笔忘了用清水泡上。
  雪大爹披上衣服,掇着煤油灯,刚走到书房门口,冷不防窜出一个人来与自己撞了个满怀。不等喝问,那人已跪在面前。雪大爹抬起脚,将那人的下巴钩起来,才发现是阿彩房里的丫鬟。再看她手里拿的东西,竟是那包藏了多时,专门留着治肚子痛的鸦片。雪大爹一脚踢过去,阿彩屋里的丫鬟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重新跪在面前哭泣:阿彩从广西带来的鸦片抽完了,逼着她过来偷。雪大爹想着雪茄逃婚的那晚,自己曾经从书房里拿了些鸦片给阿彩化水喝,终于咬着牙将一句憋了很久的话骂出来。
  “癞痢婆,没想到你是五毒俱全!”
  雪大爹气急败坏地回到屋里,冲着雪大奶嚷嚷,要派人去武汉,让雪茄早些回来,就算人不能回,也要写封休书,与阿彩断绝关系。雪大奶顾不上心头的恨,抢上来挥起柔软的拳头在雪大爹胸前胸后捶打一番,等他气顺了才说:“若不是怕脏了自己的手,我非要将阿彩头上的癞痢一颗颗地抠下来。”媳妇的事自然总是由婆婆来管,雪大奶要做到仁至义尽,她让雪大爹将那包险些被偷走的鸦片尽数交给阿彩屋里的丫鬟,并要她转告阿彩:“这是她在雪家抽的最后一包鸦片,到那时,希望她能顾及雪家的脸面,还有自己这辈子的幸福。”雪大奶不让雪大爹过问这事,一切都由她来安排。
  雪大爹越想越难受,将自己关在屋里对着一箱箱的书籍,一堆堆的字画,拼命地吼叫:“丢人啦,雪家的脸面从此往哪里搁呀?”倒回去几十年,天门口街上尽是抽鸦片烟的人,特别是上街的富人,家家户户都有几杆鸦片枪。也是被雪家人将其当镇长的梦想捅破了,杭家人为显示自己的执政能力,在县里夸下海口,半年之后,要将天门口一带的鸦片扫得精光。杭家人说到最到,半年之后,从上街到下街,再无半个吸食鸦片之人。那一次,杭家人还是没能当上镇长,原因是他们的做法太残酷了。哪怕是那些由其帮忙戒掉鸦片的人,一边感谢杭家人,一边又反对由杭家人出任镇长。自那以后,多年来,天门口再无一个鸦片鬼。没想到如今独独冒出一个阿彩,还是自己家的儿媳妇,且不说一旦烟瘾上来了,什么最丢脸,就做什么。光是街上那些人挖古时的口水,就能将雪家多少代的名声一冲三千里,由西河到白莲河,再到长江,彻底销毁在太平洋里。
  
  那天傍晚,阿彩将最后一坨鸦片点上火,雪大奶出其不意地闯了进去。正在床上对着烟灯吹烟泡的阿彩没有心思理睬。雪大奶做事也不太绝,等阿彩享受完了,才说往后的事由她来决定。抽过鸦片的阿彩显得容光焕发,从床上爬起来时,还以为雪大奶会拿走烟枪、烟灯和烟盒。雪大奶做了一个手势,站在身旁的丫鬟胆怯地绕到阿彩面前,将最方便到手的烟枪拿起来小心翼翼地递给雪大奶。雪大奶的目光格外慈祥,她将烟枪从头到尾看一遍,又从尾到头看一遍。
  雪大奶说:“是银的,还雕着一对交颈鸳鸯。自己买的?”
  阿彩一眨不眨地说:“家里给的,他们怕我日后受穷,说是万一过不下去了,将它送进当铺,过半年日子没问题。”
  “真到那时候,恐怕你还会用它去换鸦片的。”雪大奶笑一笑,不等阿彩回答又说:“你真想去武汉?”
  阿彩抢着说:“昨晚我还做梦,生了个大胖儿子。”
  雪大奶不笑了:“你趁早将鸦片戒了!”
  雪大奶语气之坚决让阿彩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她将床上那些亲过自己的嘴,碰过自己的乳头,甚至还硌过自己屁股的物什,一件件地抓在手里,低眉落眼地交给雪大奶。雪大奶扭头一叫,等在门外的雪大爹撩开门帘伸进一只手,将那些纯银做的烟具一一拿到手里,连花园都不用去,就在阿彩的房门外,三下五除二地,挥起烟枪砸烟盒,挥起烟盒砸烟灯,转眼间,那些有花有朵的银器就成了一堆稀巴烂。阿彩哭了起来,这是父亲惟一留给她的东西。阿彩戴着头巾哭泣的样子让雪大奶联想到戏班子里演青衣的女子,特别是阿彩拿出手帕举向眉眼的过程尤其如此。阿彩边哭边诉,为戒鸦片自己早先试过多次,那滋味比洞房花烛夜被雪茄丢下不管还难受。话音未落阿彩便连忙改口,今日不同了,她心里只想雪茄,只要雪茄在身边,自己肯定不会再想鸦片了。雪大奶没有完全接受阿彩的话法,雪家的孙辈虽然还没问世,但那是迟早的事,雪家不可能不让孙辈问世,这也是女人出嫁到婆家,做个好媳妇的头等大事,鸦片抽得太多的女人生不出好孩子,夫妻俩在一起时也没能力尽兴地伺候丈夫。这又软又硬的话,逼得阿彩郑重地点头答应了。
  戒鸦片时的阿彩,除了那块头巾,身上没有一处整齐。若不是雪大奶提醒:“还想去武汉吗?”阿彩早就松开牙关倒在地上打滚。最难熬的第七天晚上,阿彩被内心对鸦片的渴望折磨得实在受不了。雪大奶伸手在她的大腿上死劲掐也没用,身体一歪,就地结结实实滚了几滚,嚎叫着要别人快给她鸦片抽,谁给她鸦片,哪怕是要她当婢做妾送春卖笑都愿意。心如铁石的雪大奶没有理会阿彩,为了证明自己没错,她要别人细看:任由阿彩折腾得翻天覆地,那块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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