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4期-第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错,她要别人细看:任由阿彩折腾得翻天覆地,那块头巾始终都在切实有效的保护之下。
雪大奶站起来走近阿彩:“这头巾有什么用处,丢了它吧!”
阿彩嚎叫着回答:“我没有气力想这事,让我再抽最后一回吧!就一口呀,你们也不答应吗?”
雪大爹勃然大怒:“鸦片到底好在哪里?它是用诗词歌赋做的?还是用黄金白银做的?”
阿彩抹了一把鼻涕:“那些东西都不是活人心尖上的肉。心尖上的肉想抽一口,我也没办法!”
这天晚上,心情茫然的雪大爹一个人在小街上散心。
小街的暗处闪出一个人影,走近了才看清是杭九枫。
“我有一个上联,你想不想对下联?”
雪大爹说:“杭家人只会来比大粪还粗俗的那一套。”
杭九枫不在意:“这上联是,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
雪大爹掩不住惊讶:“这些都是中药名字呀!”
杭九枫得意起来:“这是我家老太爷想出来的,专门整那些卖鸦片的家伙!谁答不出来,就得绑上石头往鬼鱼潭里跳,所以那些卖鸦片的家伙才不敢往这一方走。”
雪大爹说:“你家的事莫对我说,说了我也听不进去。”
杭九枫说:“那好,我们对对联。”
冷风里的雪大爹越想越觉得这上联太奇了,借故说自己头痛,等头痛好了再来想那下联。雪大爹匆匆回屋时,一群跟着杭九枫打野的孩子,故意在街上大声说笑。鸡叫三遍后,阿彩稍稍安静了些。雪大爹趁机安稳地睡了一觉,醒来后再想那上联,竟然一整天没有出书房。雪大爹的脑子一刻也没闲过,头都想破了,也没想出下联。
窗外的太阳越来越阴冷,那些同杭九枫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不时在门前齐声大喊:“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眼看天色将黑,雪大爹终于下决心,让伙计找来杭九枫,请他说出下联,早早了却这段心事。伙计出门不久,杭九枫就来了。雪大爹到底还是小看杭九枫,虽然让进书房,却不肯请他坐在那由景德镇官窑烧出来的青花瓷鼓上。两个人随随便便地站在屋子当中,听得雪大爹直言相问,杭九枫也直言对答,本来就只有上联而没有下联,要不然杀不了那么多卖鸦片的人。雪大爹心里一踏实,嘴里又有些放大话的意思:“天门口的学问深不可测,有些绝对,是对不出下联的。半夏当归生地不如熟地,就是绝对,若不是绝对,我早就对出来了!”
嗟叹之时,想抽鸦片的阿彩又在白雀园那边嚎叫起来。
“阿彩这样子,一定又抽犯了鸦片瘾!”
“是呀!”雪大爹心性已乱,不知不觉中竟承认了,等到想否认时,已经覆水难收。他有些欺负杭九枫是个孩子,索性将说到底。“从这鬼婆娘进门后,家里就没安静过。”
“杭大爹放心,我不会去外面说。”
杭九枫难得有尊敬的表示,让雪大爹有所感动。
“家里乱成这个样子,琴棋书画都成了摆设。”
“只要三天,我就能让阿彩这辈子不再沾鸦片的边!”小小年纪的杭九枫不像吹牛:“我这人遇事爱多个心眼,抽鸦片上瘾,其实与母鸡发情时差不多,关键是要破那迷魂的样子。”
雪大爹担心杭家人设计故意羞辱雪家,一时拿不定主意。
雪大奶倒是果断,问了几句,初步领会杭九枫的意思后,便带上杭九枫穿过右月门从紫阳阁走到白雀园。还没站稳,阿彩就扑上来,抱着杭九枫的双腿,嘴里放声喊着:“救命!”雪大奶不做声,听任杭九枫飞起一脚,将阿彩结结实实地踹倒在墙根上。
童音未改的杭九枫说:“这时候才后悔有个卵子用!”
阿彩缩着身子说:“我已经戒了十次,从没有反悔过。”
杭九枫说:“别人为了戒鸦片,可以剁手指脚趾。你这样娇滴滴的,像戏台上的公主。”
阿彩用足力气大声说:“你有种,你来剁我的头吧!”
雪大奶打断这些话:“有个戒鸦片的秘方,你愿意吗?”
阿彩睁着迷迷的眼睛:“我这样子说话等于放屁,我想找个猪屁眼钻进去,能行吗?”
雪大奶转身对杭九枫说:“这话你都听见了,可以做个将来的证明。不然,都是雪家人,就是说了实话,外人也会觉得我们是在欺负阿彩。”
杭九枫没有多说话,他将雪大奶叫到一边,小声说了一阵。雪大奶瞪大眼睛,将头一扭转告阿彩:“九枫怕自己说不清楚,要我替他说。他的方法并不难做,就是让你洗个冷水澡。以毒攻毒的道理你懂吧!我跟你说,就好比蚊子咬了你一口。广西的天气很热,肯定一年到头都有蚊子。特别是那种专门在白天咬人的麻蚊子,咬人时的那种痒一下子就到了骨头里。这时候要想止住痒,有钱的人不是搽万金油,就是洒花露水。其实这是钱多烧心,最好的办法是对着蛟子咬过的地方自己咬自己一口,马上就会不痒了。我一点破你就晓得,痛了起来哪里还会顾得上痒。冬天里洗冷水澡就是这样。你一天到晚在屋里呆着,既没见到春天猫狗发情,也没见到冬天母鸡赖孵。为了让它们早点解脱,主人总是拿着竹竿将猫狗撵进水塘,一天一夜不让它们起来。母鸡细小更好对付,只要用绳子捆住它的脚和翅膀,放在地上,不停地用冷水浇就行。本来,你这样子只要弄一身痛就没事了,可你身上全是细皮嫩肉,一鞭子下去,就像抽到豆腐上,雪家人下不了手,九枫他也下不了手,想来想去,只有洗冷水澡才不会伤你——九枫,我说的全是你的意思吧?”
杭九枫点头时,阿彩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我不怕痛,就怕没有鸦片抽。你快用鞭子抽我!快让我洗冷水澡!”
雪大奶说:“你是在广西长大的,不晓得大别山里有多冷。广西也冷,但那冷是从海上来的。我们这里可不一样,所有的冷都是由三伏天睡觉也要垫狗皮褥子的俄国人那里吹过来。所以我要对你说清楚。眼前正是三九寒天,前几天你在火盆旁洗热水澡还连连叫冷!真要洗冷水澡,到时候,轻则身上会长冻疮,重则冻坏手脚。”
阿彩说:“都什么时候了,我哪会想这些哩!”
杭九枫马上说:“看你如此诚心,我也只好成全你。”
杭九枫嫌花园里的井水太暖和,让人去街边的小溪中打回去一桶带冰的冷水,就在花园里照着阿彩劈头盖脸地倒下去。阿彩忍住了第一桶水,又忍住了第二桶水。杭九枫也不惋惜阿彩身上那件上好绸缎面料的棉袄,又将第三桶冷水打回来。阿彩再也忍不住了,没等那桶水浇到头上,就像大白天碰到鬼一样叫唤起来:“救命啦,你们一刀将我捅死算了,莫用那么多的刀子零宰碎割呀!”杭九枫年纪虽小,狠辣劲却超乎常人。第四桶冷水浇过,一直顶在阿彩头上的那块头巾,终于落在地上成了一把腌白菜。哆哆嗦嗦的阿彩,除了冷,再也表达不出第二种意思。杭九枫这才像小公鸡叫鸣那样开腔,让丫鬟扶阿彩回屋,不许烤火,也不许用热水暖身子,只能用最好的绸缎一点点地将阿彩的身子擦热。阿彩在几床棉被下面,慢慢地将自己睡出一丝暖意。阿彩声声断断叫出来的冷意里,有关鸦片的念头,似乎全被浇没了。
阿彩睡了一天一夜,暖和过来,又想鸦片。
瘾头最足的傍晚,杭九枫又来给她浇冷水,还是四桶。
阿彩彻底戒掉鸦片的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六。
比杭九枫夸口说的三天多出三天。感激不已的雪大爹,封上二十块银元亲自送到杭家。此前一点风声也没听到的杭大爹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这个细卵子,居然有这种本事!”
傍晚的斜阳顺着小街一缕一缕地照过来,阿彩站在花园水井旁迫不及待问雪大奶,什么时候动身去武汉。雪大奶低头望着幽亮的井水,答非所问:“要过年了,明日上午家里的女人都得洗洗头!”阿彩兴致勃勃的容颜,立即变成一面陈年的山头墙。这天晚上陈瞎子的说书结束时,雪大奶高兴地给在场的女人一人发一块香肥皂。雪大奶发香肥皂时,阿彩知趣地躲到最后。雪大奶也不找,别人都走了,才叫她到跟前,亲手递过香肥皂。
“你也洗洗吧,后门外不会有别人的。”
雪大奶的话让阿彩差点落下眼泪来。
三
年年月月去又来,戒掉鸦片后时光不再是时快时慢,阿彩每过一个季节就比先前美丽几分。下半年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得特别快,说着话年关又来了,听说马镇长要去武汉,雪大爹忍不住同雪大奶商量,是不是带封信去,让雪茄回来了却阿彩想同他圆房的心愿。雪大奶虽然也被阿彩的容颜打动,内心的主意却没有变。
“我只见过一丑遮百俊,没见过百俊遮一丑!”
雪大爹叹了口气,从此再也不提这事了。
马镇长只是去武汉看看。从武汉回来的第二天,雪大爹请他吃了一顿饭。席间上菜等一应事情全由雪大奶亲自来做。别人都没机会走近桌子,更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见雪大奶脸上出现许多奇怪的笑容。雪大爹的举止更是奇怪,马镇长刚走,他便亲自动手写了一幅匾额,将绸布店的店名用谐音作了修改。按照天门口的规矩,制作店铺匾额时,最忌讳女人靠近。不见字面,只听声音,阿彩还以为是新思想绸布店。新做的匾额一直锁在书房里,直到选好的良辰吉日到了,才用红布包着,抬起来挂到绸布店大门上方。在阵阵鞭炮声中雪大爹亲手掀开匾额上的红布,站在雪家门后观望的阿彩这才明白,修改后的店名从“新丝响”变成是“新丝想”,而非“新思想”。阿彩有些失望,她更喜欢“新思想”,况且“新丝想”的来历让她心存疑惑。果然,雪大爹随后亲口对别人说,这个建议是将雪茄作为关门弟子的梅老先生提出来的。雪大爹还感慨学无止境,自己也遇上了一字之师。
阿彩猜测,马镇长也许还晓得雪茄的其他消息。她借故上马镇长家打听,马镇长只说自己在武汉乘船过江时,碰见过雪茄,当时一个人要去武昌,一个人要到汉口,江风很大,幸亏两块跳板相隔不算太远,还能说得上话,只是跳板太窄,跟在身后的人在不断地催促,无法说得太多。
才几天时间,由马镇长带给雪大爹和雪大奶的惬意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焦虑,哪怕是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也难从雪家人的脸上找出一丝与礼貌客气无关的笑容。正月十五前一天,杨桃问,是不是还像往年一样,准备一些灯谜,挂在天井一带,添些喜庆气氛。雪大奶闷闷不乐地看着雪大爹,两个人都没有回答。一觉醒来,情形突然有所改变,一大早就听到雪大奶在吆喝:“过元宵节了,都在睡懒觉算什么呀?”从这样一声喊开始,没过多久,写着灯谜的彩色纸条和各种各样的走马灯全挂出来了。相比往年,大部分灯谜的谜底猜起来要容易许多。只要有兴趣,外面的人也可以进来猜。猜破谜面的几乎都是大人,他们将谜底告诉自己的孩子,让孩子们上雪大奶那里领些足以让其欢天喜地的纸张、毛笔、砚台和墨。礼品送出越多,雪大奶脸上的笑容反而越灿烂。
又过了一夜,雪大奶突然开始张罗,要请奶妈送去武汉。
阿彩这才听说,雪茄来信了。
阿彩小心翼翼地去见雪大奶,正碰上守桥的常守义在那里说情,求雪大奶让妻子去武汉当奶妈。也是有意让雪大奶见识并放心,常守义的妻子借口给儿子喂奶,当着大家的面,撩开衣襟,显出一对白兔般的乳房。雪大奶喜不自禁:“这样好的家业,不当奶妈太冤枉。”阿彩还记得雪大奶曾经夸奖自己的乳房,没生孩子时丈夫享福,生了孩子后全家人享福。她很想说,如果雪茄能让她生孩子,用不着请奶妈,一天到晚都有上好的奶水。要说的话在舌头上转了几次,出口时却变了样。
“是谁生孩子了?”
雪大奶像是没听见,只顾同常家夫妻说话。
雪大奶要他们商量好,去武汉不比走亲戚,没有三五年是回不来的。不等雪大奶说完,常守义便连连保证,只要对方按时将工钱带回来,莫说三五年,就是三五十年他都不会反悔。见雪大奶还在犹豫不决,常守义着急地抓起她的手,放到那对硕大的乳房上。雪大奶犟了一下,几个手指还是碰着他妻子的乳房了。正是这一碰,让雪大奶下定决心:“既然你俩如此迫切,我不答应也不好,可你家这个孩子么样办?”正在吃奶的常天亮,抬起头来用那双胎里瞎的眼睛瞅了瞅四周后,又立即转回去,嘴里嗦(注:嗦,鄂东方言,叼在嘴里,吮吸的意思)着一只乳头,双手抓住另一只乳头,一声不吭地用力嗦。“天亮命贱,好办!”常守义的妻子巴结地向雪大奶表示,她晓得雪家向来爱做善事:“如果能同说书的陈瞎子陈先生说说,等天亮稍大一些去他那里学说书,我这一去就是给人当牛做马也心甘情愿。”“你能这样想那就好办了,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你就放心,陈先生那里由我们去说。说书人总是要收徒弟的,顺水人情谁都会做。”说话时,雪大奶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对乳房,像是担心常天亮将其嗦坏了。常守义感激不已:“我也晓得自己从小不务正业,靠着西河里水涨水退,将那桥板拆拆搭搭得几个赏钱作为收入,养不活一家人,害得他们母子跟着我吃苦受累!假如天亮真的将陈先生说书的本领学到手,莫说他自己,我们两个做大人的也不用为后半生吃喝发愁了。”
阿彩只顾往自己的心事上想,她对常守义的妻子说:“常娘娘,你比我有福气,到武汉后肯定能见到雪茄。他若是比往日胖了,你就不用管,若是瘦了,一定要捎个信给我。”
阿彩带头称呼常娘娘,常守义的妻子有些受宠若惊。
雪大奶突然板起脸来:“武汉虽然比天门口开化,当佣人的规矩却是一样,主人家的事不要信口开河,哪怕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往外说。”
事情刚一谈妥,雪大奶就催促常娘娘动身。
“那边有个女孩正在等奶吃哩!”
经过几年的等待,又到了那个年年都让阿彩心酸惆怅的日子。
依然是斜阳,天门口的女人一大早就开始在自家门前欢天喜地地拆开大大小小的纠巴(注:鄂东方言,即发髻),舒展成长长长短短的头发,泡在热水里洗了又洗。阿彩也站在斜阳里,对雪茄的相思,让青春焕发的阿彩略显憔悴,还没到春天,那样子已是弱柳扶风。因为替雪茄做的那些事愧疚,雪大奶有些心疼地对阿彩说:“二十七,洗纠巴;二十八,打糍粑。今日是做女人的日子。”还亲自用脸盆掇了一盆热水放在后门外。自己则在里面替阿彩守着门。
躬身站在后门外的阿彩先用香肥皂在头上打出许多泡沫。
天门口的女子没有受武汉等地的影响,大家都不剪短发。没出嫁的女子全都扎着长长的的辫子,出了嫁的闲来无事仍会躲在房里,偶尔扎扎辫子,对着镜子看上一阵,又将其解开盘成一只纠巴,这才走出来见人。腊月二十七这天,出嫁和没出嫁的女子一齐站在门口,散开长发,一会儿埋在脸盆里汰来汰去,一会儿又大呼小叫地要家里人帮忙,一舀舀地将热乎乎的清水从桶里舀起来,徐徐浇在头上,直到认为洗干净了,才抬头往后仰,说是让风吹干长发,挺得高高的胸脯,故意让人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