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04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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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梅的母亲快要死了,一口气撑着等章梅,见到了章梅还想看看章梅的儿子,章梅折身冲下楼朝张希望那里跑。张希望牵着儿子在场地上走,远远地看见章梅跑过来了。等章梅跑到跟前,张希望猛然把儿子扯到身后,章梅扑了个空。
今天不是星期天。张希望说。
章梅呆呆地看着张希望,本来已经软化的心又一点点变硬。我这婚真是离对了!章梅想就是守三辈子寡,也不能跟这个人复婚!章梅冷冷地说,我妈快死了,她想见见外孙。
今天不是星期天。张希望又说。
章梅的母亲当天死了。
母亲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章梅患了失语症,上班下班打理服装店,除了非说不可的简单几句,她基本上不说话。人是靠亲人绷紧了世界的联系,最亲的人走了,章梅梦里命里经常听到巨大的咔嚓声,她知道一股巨大的联系绷断了。
十
水杉林上的冰棱晶莹透亮,雪被冻住了,树被冻住了,太阳和天空也被冻住了。水杉树上的针叶都掉光了,薄薄的冰棱结在枝干上,有的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蝉,有的像挂着白白亮亮的小鱼。风一吹,冰棱在水杉树上劈劈啪啪地炸开,像鱼的炸着往下掉,像蝉的炸着往上飞。
章梅在幽静的水杉林里安静地站了许多次,她一次次地从树缝里看太阳,看天空。章梅不想做树上挂着的死鱼,她要做炸着往上飞翔的蝉。服装生意做失败了,但是章梅的心显然没死,她想另一件事了。
正月初五,章梅搭臭哄哄的长途客车翻山越岭到恩施州土家族山寨,正月初七,章梅带着一车山货回来了。腊蹄子、熏肉、炸广椒、合渣、麻辣火锅底料……章梅还带回了一个土家师傅,她要开餐馆了。餐馆靠近水杉林,章梅的餐馆名字叫天天餐馆,章梅的儿子叫天天。正月初八,天天餐馆开张了。正是吃火锅的季节,章梅抢先了一步,土家特色火锅打响了,局机关里的人和广华广场的生意人都过来尝鲜,人们辣得满头大汗却连声叫好,土家腊肉是用松枝和桔皮熏出来的,能香到人心肺里去。向阳广场的人也闻风而动,搭车过来吃辣乎乎的火锅,喝土家散装包谷酒。
生意火红不到一个月,江汉油田几乎家家餐馆都上土家火锅了。章梅在几个生活区考察了一圈,辞退了土家师傅,改上鱼火锅。浙口有一种鮰鱼,生活在汉江底层,肉嫩而刺少,产量极少,章梅从浙口请了一个师傅,做全套的江鮰火锅。章梅又火红了两个月,但是江鮰火锅很快就遍布江汉油田了。章梅没有办法,在油田开餐馆,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跟风上。餐馆和人们的胃口较上了劲,餐馆变换着做,人们变换着吃。
一切都在艰难中行走。
章梅值得欣慰的是儿子,儿子越长越高了,皮肤黑是黑了点,像张希望,但眼睛长得特别亮,像章梅。每个星期天,章梅把儿子接到餐馆让他饱餐几顿。儿子吃饭的时候,章梅坐在旁边看,目光柔和。章梅问,后妈对你好不好?儿子说,不好。章梅心里一跳,问,她打你了吗?儿子说,没有。章梅问,她饿你饭了吗?儿子说,没有。章梅放下心来。儿子说,妈妈,后妈给弟弟的蛋糕大,给我的蛋糕小。张希望再婚后又生儿子了,小儿子能跑了。章梅说,儿子,那是正常情况,你想想,弟弟是你后妈亲生的呀。要是换成我当后妈,说不定也一样,你不能计较,啊。儿子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章梅笑。
儿子吃饭后在水杉林踢足球,他的足球上写着罗纳尔多和贝克汉姆的名字。儿子在林子里窜,章梅站在餐馆门前发呆,生意有些冷清。章梅想,儿子越长越高,我也该越来越老了!
十一
某一天中午,章梅请石油局的一个部长吃饭,饭快吃完的时候,出了一件事。
部长是实权部长,天天带着客人吃公款,每个餐馆都巴结他。部长签的单有两万多了,章梅的资金周转不过来,求部长早点结账。章梅专程跑到潜江采购了老鳖和龙虾,酒是从武汉运来的扎啤,部长和朋友们不讲客气,大吃起来。有一道菜,用母驴的生殖器做的,叫“驴碗扣儿”,不好听但是好吃。部长脸上有三分酒劲了,喊章梅。部长说,章梅,来!章梅以为又是给客人们敬酒,她已经受不了了,章梅告饶说,部长,我确实不能再喝了!部长说,不要你喝酒,你来!章梅进到包间里,部长正在夹一筷子“驴碗扣儿”朝嘴里塞,下巴一动一动地说,这个菜叫什么?章梅说,部长,叫“驴碗扣儿”。部长说,我当然晓得叫“驴碗扣儿”,“驴碗扣儿”是什么做的?一桌子人望着章梅,发出会心而猥亵的笑。是啊是啊,用什么做的?他们说。章梅很难为情了,说,部长你知道的事,就别为难我了。部长说,谁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章梅说,部长,要不这样,我给您再加个菜?部长说,还加什么菜?你把这个菜给我讲清楚!章梅说,部长,您们是有身份的人,说出来怕您们吃不下去饭。一桌人哄着说,我们吃得下!我们胃口好得很!我们在厕所里都能吃下!部长说,听到没,听到没?章梅哽了半天,说,部长,是——是驴的生殖器。章梅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一桌子人放声大笑,部长却不依。部长说,生殖器什么意思?啊,我是农民出身,不懂,啊,叫什么?直说!一桌子人更加开心地笑。部长肾功能不行,憋不住尿了,起身上厕所,章梅赶紧跟到水杉林边的厕所。部长撒完尿出来,看见章梅,用手抬抬章梅的下巴。章梅用手拦开部长。部长把章梅抱住,抵在厕所的墙上,摸住章梅的下身,说,我给你说吧,“驴碗扣儿”就是这儿,叫B。章梅来月经了,部长摸到了硬硬的一块。部长朝地上呸了一口,说,妈的,晦气!章梅被弄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部长已经回包间了。包间里客人们还在叫,女老板呢?叫她来说!章梅的血直朝脑袋顶上冲,拐进厨房拎了两把菜刀,直冲进包间。一屋子人惊乱起来。章梅喊,王八蛋,老子告诉你们,这是你们妈的B!部长用凳子抵住章梅的菜刀,嗓子都吓直了,说,你还想不想结账?章梅的菜刀在凳子的铁杆上“铛、铛”乱砍,其他的人惊得鸟兽一般地散了,部长抵住章梅,侧身退到门口,夺路而逃。
部长在前面跑,章梅拎把菜刀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王八蛋,你不是B生的吗?追到水杉公园门口,部长跑上的士,章梅也追不动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十二
扣子站在南来北往的公路正中间,他的全身泼满了汽油,左手握着打火机,右手还有半瓶汽油。几百号人围住扣子,不敢靠近。扣子的头发有半尺长,衣服上面全是灰尘,像一个乞丐和魔鬼。扣子随时都有可能用打火机把自己点燃,围住他的几百号人既兴奋又担心,既想靠近又害怕靠近。
扣子把交警赶下指挥台,自己站在指挥台上。让开,让开,扣子喊,我要指挥车辆。110警察来了,人们让出一条道。扣子把打火机打着,人群惊呼着四处散开。警察们是认识扣子的,赌了十几年的扣子,被警察们处罚过若干次,警察们喊,陈新扣!扣子说,站住!后退五步!警察们说,陈新扣,我们后退五步,你先把火熄了。警察们问,陈新扣怎么了?人群中说,他鬼迷心窍了!扣子说,都让开都让开,我要指挥交通,我要指挥七千七百七十七辆车,再后我去死!
扣子把右手的半瓶汽油倒在头上,汽油从头上脸上流到脖子上身上。扣子把空瓶朝马路上人群中扔,人们轰的一下朝马路两边跑。公路上被拦截的汽车开始行动,扣子数,扳着指头数。人群中有人喊,不能再数了。他数的数量快到了!警察们猛醒过来,拦住两边的车辆。扣子说,我数到多少了?七千二百几十了?人群中喊,扣子,你记错了,只数了四千多。扣子说,是吗?开什么玩笑!我是谁?我是江汉平原的赌王,我会数不清数字?七千二百七十七!警察们说,陈新扣,你是不是赌博输光了?扣子说,谁输光了?警察说,陈新扣,你下来,你要想开一点,以你的水平,你很快会赢回来的呀!为首的一个警察接电话,他的领导问他怎么回事,为首的警察说,一个赌徒赌输了,要自杀!扣子说,谁赌输了?我要为爱情而死!警察们轰一声都笑,说,陈新扣,你也会为爱情而死吗?扣子说,你们不信吗?警察们说,我们不信。扣子说,你们怎么才信?一个警察悄悄接近扣子了,扣子猛然把打火机点着,说,后退,后退!警察只好退回来。
扣子单位的领导来了,扣子的赌友们来了,他们给扣子说了各种好话,许了一大堆诺言,扣子都不听。
警察通知扣子老婆,扣子老婆一开始不相信,跟着警车开到现场,吓呆了。扣子老婆心里是清楚的,她说,找章梅找章梅!警察们弄不明白,扣子老婆给章梅单位打电话,单位说章梅请了年休假,到辽河油田去了。扣子老婆打章梅手机,打不通,章梅关机了。扣子老婆走上前去,扣子又把打火机点着。扣子老婆说,扣子,你下来,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行不行?扣子说,滚,你滚,远远地滚!扣子老婆退回来,众人想不出办法了。两边停住的车辆又开始动,扣子开始往下数。时间一分一秒在过。警察们在调消防队。人群热得不耐烦了,正是下午上班的时间,太阳在头顶上晃,白亮亮的太阳。
突然间,一个女孩子箭一般朝扣子冲,过往的汽车惊慌地发出嘎嘎的刹车声。女孩子是扣子的女儿。扣子女儿上学从这里过,她惊呆了。扣子又打着火机了,怒吼着喊,停!停!女儿不顾一切地朝上冲。人群一阵惊天的尖叫。女儿喊,爸爸!扣子愣了一下神,女儿已经摁住打火机了,她用手掌摁住了火苗。
警察们扑压上去。
扣子被扑倒了。其实不扑他也要倒了。扣子在派出所的水泥地上睡了一个下午,死猪一样。扣子睡着的时候警察和老婆给他擦洗身子,换了衣服。扣子穿了一个警察的旧军装,看起来很滑稽。
夜幕一点一点往下降,扣子醒了,扣子睁开眼的瞬间,看看周围的环境,看看守着自己的老婆,扣子一切都想起来了。扣子很羞愧,低头不语。扣子老婆守了他一下午,她没有想到扣子真会为情所伤,居然会伤到这种程度,她被深深地震撼了。扣子老婆结婚前惊天动地地爱过,现在心如死灰了,但她仍能感受到扣子这种震荡的要命的爱。扣子老婆问,你真的那么爱她吗?扣子点点头。扣子老婆说,我成全你们吧。扣子呆呆地望着老婆。扣子老婆说,你不相信吗?唉,我想起结婚前,只要另外一个人松一松口,我就有终生幸福,但是别人没有。我现在何必呢?没想到你们到这个深度了,我就松这一口吧。
扣子第二天办了离婚手续。扣子老婆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你要通知我一声。扣子说,这婚恐怕结不了了。老婆问。为什么?扣子说,她现在已经不爱我了!扣子老婆呆半天,说,哎,哎……哎,陈新扣呀陈新扣,你这是何必呢,你这是何必呢?
十三
没有人会想到章梅会重新杀入白马城。章梅餐馆开失败了,在家里苦苦想了几夜,想通了,她决定还是要做服装。因为章梅天生对服装感兴趣,对服装的质地、颜色和潮流,有天生的敏感性。进货、出货、仓储码货、租店和守摊,整个流程让章梅每天能累散架,能一沾床就呼呼大睡。进一批货,赚到第一批钱的时候,章梅坐在太阳下面点钱,一张一张红的黄的的淡黑的各种面值的钞票在太阳底下闪光。章梅很小心地把它们一一归类,很好地收藏起来。她有了一种成就感。赌博的人往往是不在乎钱的,尤其是小钱。章梅现在适应了,每一点小钱都很珍惜,因为这是她孤单而辛劳的血汗。成就感和疲劳感占据了她的心灵,她很奇怪扣子慢慢从她心里淡去了,偶尔想起来,心里面会跳一下,随后归之平静。章梅心里承认是爱扣子的,心里深处也喜欢和扣子一起惊险而刺激的生活。但是章梅现在把爱情的位置调换了一下,原先爱情一直在头顶,调动着全身的光合作用,现在章梅想,爱情也只能在腰间,位置一放高,就要被烤化了。如此而已。
韩巧巧打电话来,说扣子今天离婚了。韩巧巧有一位朋友在民政所,她给扣子和扣子老婆办的手续。章梅正在广州白马城。章梅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章梅进货的时候有点分神,但还是坚持把货物打理好,押着货从广州返回。一路上章梅觉得腰间发热,越来越热。章梅努力摁住它。章梅想,爱情,真是随时能冒头的,在任何地方都发热。
扣子在赌博场上。
扣子借了三万块钱上赌场。扣子上场前对天发誓了,他赌最后一场,不管是赢是输,从此戒赌。扣子想好了,赢了留给女儿,输了自己慢慢去还。时间定的是二十四小时。扣子理了个小平头,衣服穿得很干净,安静而镇定地赌博。他们玩“翻三匹”,扣子的手气很好,连续不断地起“同花顺”,扣子又像扒胡叶片一样把众人面前的钱朝自己面前扒。扣子在众人面前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定力,整整一天,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没有上一趟厕所,没有抽一支烟。他就一个方位坐,一起坐庄,任凭其他几方变换人员。临到清晨的时候,扣子的手气开始转差,不停地输。牌场上是可以任意上下的,但是扣子不想下,顶着朝下输。天亮了,扣子的钱输光了。扣子站起身,跟赌友们拱拱手,走了。扣子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告别了,赌场!扣子彻底想通了,赌场就是这样,无论你赢多少,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扣子走在江汉油田的街道上,迎面吹来清新的风。扣子想自己的父亲。扣子的父亲是老一代的赌王,但是四十多岁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不赌了,从此终生再没沾过赌。扣子原来不理解,现在有些理解了,只是在想,父亲碰上了一件什么事呢?是不是和自己一样,碰上了情感问题?父亲已经死了,这些问题永远不得而知。
扣子当然地想到了章梅,不过心情很平静。扣子惊奇于自己的平静。一朵阴沟里的花朵,开放了若干年。扣子看着街上行走的人,普通而平庸地散步者,那些平日被扣子看不起的,也许一生中没大胆过一次的人们,扣子佩服起他们来。每个人都有震荡的情感和故事,但是他们表现出来的是平静的湖水,而我们这一类人呢,扣子想到了章梅,扣子就忍不住给章梅打了个电话——
扣子说,章梅,我来了。
章梅怔了好大一会,才说,刚才太阳烤到我眼里了,我睁不开了,现在好了,太阳落下去了,落到腰间了,你看,我又睁开眼了!
在天堂与你同榻
■ 尹德朝
有一点琪是知道的。那个恶人与父亲一同进屋时,琪听到他们在说话。两个男人很有分寸很和谐地争执着什么。父亲的声音要比对方高出很多。隐隐一句似乎在说,我哪儿有钱?!之后,一直是父亲急躁的声音,对方一直在沉默。
这一点让以后的琪对那个歹徒有了一种偏狭的印象,除了他的毒辣与凶残之外,他是智慧的、稳健的、深谋远虑的,而且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不然,他是不会轻易在当今法网恢恢的中国逍遥法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