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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活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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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福贵扶着犁过去后,又扭过去脑袋说:“他呀,忘记了第二条,睡错了床。”
                    那两个女人嘻嘻一笑,我就看到福贵一脸的得意,他向牛大声吆喝了一下,看到我也在笑,对我说:“这都是做人的道理。”
                    后来,我们又一起坐在了树荫里,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我原以为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了。有一阵子看上去她真是不行了,躺在床上喘气都是呼呼的,眼睛整天半闭着,也不想吃东西,每次都是我和凤霞把她扶起来,硬往她嘴里灌着粥汤。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柴禾似的。
                    队长到我家来过两次,他一看家珍的模样直摇头,把我拉到一旁轻声说:“怕是不行了。”
                    我听了这话心直往下沉,有庆死了还不到半个月,眼看着家珍也要去了。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队长说是上公社卫生院请个医生来看看,队长说话还真算数,他去公社开会回来时,还真带了个医生回来。那个医生很瘦小,戴着一副眼镜,问我家珍得了什么病,我说:“是软骨病。”
                    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来,给家珍切脉,我看着医生边切脉边和家珍说话,家珍听到有人和她说话,只是眼睛睁了睁,也不回答。医生不知怎么搞的没找到家珍的脉搏,他像是吓了一跳,伸手去翻翻家珍的眼皮,然后一只手捧住家珍的手腕,另一只手切住家珍的脉搏,脑袋像是要去听似的歪了下去。过了一会,医生站起来对我说:“脉搏弱的都快摸不到了。”
                    医生说:“你准备着办后事吧。”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我当时差点没栽到地上,我跟着医生走到屋外,问他:“我女人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出不了一个月。得了那种病,只要全身一瘫也就快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了,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后来我想想光哭光难受也没用,事到如今也只好想些实在的事,给家珍的后事得办的像样一点。
                    队长心好,他看到我这副样子就说:“福贵,你想得开些,人啊,总是要死的,眼下也别想什么了,只要让家珍死得舒坦就好。这村里的地,你随便选一块,给家珍做坟。”
                    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开了,我对队长说:“家珍想和有庆呆在一起,她俩得埋在一个地方。”
                    有庆可怜,包了件衣服就埋了。家珍可不能再这样,家里再穷也要给她打一口棺材,要不我良心上交待不过去。家珍当初要是嫁了别人,不跟着我受罪,也不会累成这样,得这种病。我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去借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说起给家珍打口棺材,就忍不住掉眼泪。大伙都穷,借来的钱不够打棺材,后来队长给我凑了些村里的公款,才到邻村将木匠请来。
                    凤霞起先不知道她娘快去了,她看到我一闲下来就往先前村里的羊棚跑,木匠就在那里干活。我在那里一坐就是半晌,都忘了吃饭。凤霞来叫我,叫了几次看到棺材的形状出来了,她才觉察到了一些,睁圆了眼睛做手势问我,我心想凤霞也该知道这些,就告诉了她。
                    这孩子拚命地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就用手势告诉她,这是给家珍准备的,是给家珍以后用的。凤霞还是摇头,拉着我就往家里走。回到了家中,凤霞还拉着我的袖管,她推推家珍,家珍眼睛睁开来。她就使劲摇我的胳膊,让我看家珍活得好好的。然后右手伸开了往下劈,她是要我把棺材劈掉。
                    凤霞心里根本就没想她娘会死,就是这样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看着凤霞的样子,我只好低下头,什么手势都不做了。
                    家珍在床上一躺就是二十多天,有时觉得她好些了,有时又觉得她真的快去了。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在她身旁躺下准备熄灯时,家珍突然抬起胳膊拉了拉我,让我别熄灯。家珍说话的声音跟蚊子一样大,她要我把她的身体侧过来。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福贵。”
                    然后笑了笑,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家珍又睁开眼睛问我:“凤霞睡得好吗?‘我起身看看凤霞,对她说:”凤霞睡着了。“
                    那晚上家珍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到后来累了才睡着。
                    我却怎么都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家珍那样子像是好多了,可我老怕着是不是人常说的回光返照。我的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还热着我才稍稍放心下来。
                    第二天我起床时,家珍还睡着,我想她昨晚上睡得晚,就没叫醒她,和凤霞喝了点粥下地去干活。那天收工早,我和凤霞回到家里时,我吓了一跳,家珍竟然坐在床上了,她是自己坐起来的。家珍看到我们进去,轻声说:“福贵,我饿了,给我熬点粥。”
                    当时我傻站了很久,我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好起来了,家珍又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我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我忘了凤霞听不到,对凤霞说:“全靠你,全靠你心里想着你娘不死。”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过了一阵子,家珍坐在床上能干些针线活了,照这样下去,家珍没准又能下床走路。
                    我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了,心里一踏实,人就病倒了。其实那病早就找到我了,有庆一死,家珍跟着是一副快去的样子,我顾不上病,也就不觉得。家珍没让医生说中,身体慢慢地好起来,我脑袋是越来越晕,直到有一天插秧时昏到了地上,被人抬回家,我才知道自己是病了。
                    我一病倒,凤霞可就苦了,床上躺着两个人,她又服侍我们又要下地挣工分。过了几天,我看着凤霞实在是太累,就跟家珍说好多了,拖着个病身体下田去干活,村里人见了我都吃了一惊,说:“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就那么几天,我老了许多,我以前的力气再也没有回来,干活时腰也酸了背也疼了,干得猛一些身上到处淌虚汗。
                    有庆死后一个多月,春生来了。春生不叫春生了,他叫刘解放。别人见了春生都叫他刘县长,我还是叫他春生。春生告诉我,他被俘虏后就当上了解放军,一直打到福建,后来又到朝鲜去打仗。春生命大,打来打去都没被打死。朝鲜的仗打完了,他转业到邻近一个县,有庆死的那年他才来到我们县。
                    春生来的时候,我们都在家里。队长还没走到门口就喊上了:“福贵,刘县长来看你啦。”
                    春生和队长一进屋,我对家珍说:“是春生,春生来了。”
                    谁知道家珍一听是春生,眼泪马上掉了出来,她冲着春生喊:“你出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队长急了,对家珍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刘县长说话。”
                    家珍可不管那么多,她哭着喊道:“你把有庆还给我。”
                    春生摇了摇头,对家珍说:“我的一点心意。”
                    春生把钱递给家珍,家珍看都不看,冲着他喊:“你走,你出去。”
                    队长跑到家珍跟前,挡住春生,说:“家珍,你真糊涂,有庆是事故死的,又不是刘县长害的。”
                    春生看家珍不肯收钱,就递给我:“福贵,你拿着吧,求你了。”
                    看着家珍那样子,我哪敢收钱。春生就把钱塞到我手里,家珍的怒火立刻冲着我来了,她喊道:“你儿子就值两百块?”
                    我赶紧把钱塞回到春生手里。春生那次被家珍赶走后,又来了两次,家珍死活不让他进门。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我送春生到村口,对他说:“春生,你以后别来了。”
                    春生点点头,走了。春生那次一走,就几年没再来,一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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