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大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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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分减轻了,但是一般的言官们还不满意。欧阳一敬再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亟宜罢”。高拱当然不能承认,便来一次答辩。事情又到徐阶手里了。徐阶拟旨一边慰留高拱,一边斥责言官:他满心以为从此结束了一件公案。
可是高拱没有满意。高拱希望徐阶拟旨,给言官们一次廷杖。杖,杖,杖!高拱记得世宗的时候,言官们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是一次廷杖,说不定还有更坏的在后面,杖一下,算什么?徐阶也记得这是严嵩掌握政权的故事;他知道穆宗不是世宗,自己也不是严嵩,至于为了高拱,再和言官们结怨,那更犯不着;他再三考虑,只是摇摇头。徐阶决定不和言官们结怨,但是高拱却决定和徐阶结怨了。“你手下有言官”,高拱想,“我手下也有一两个”。
高拱手下的御史是齐康。在应嘉事后不久,齐康便对徐阶提出一次弹劾。可是这一次却犯了言官们底众怒,大众聚齐了,痛痛快快地先给他一次唾骂。一敬劾齐康,齐康也劾一敬。“你说我是高党,我便说你是徐党。”北京城里有的是纸张,弹劾,弹劾!但是齐康这一边人数太少了,究竟抵不上欧阳一敬底气势。从此高拱成为众矢之的。但是最后的一枝箭,却从南京放过来。
京察底大权操在吏部和都察院手里,在京察的时候,得到贬黜处分的,连皇帝也留不得,神宗万历以后,偶然还留几个,这真是偶然了。隆庆以前,京察是无上的威权,五品以下的官吏,一经“察典”,便是终身的耻辱。这是“上剋下”。但是明朝的制度,一切都有个平衡,有了“上剋下”,当然便有“下剋上”。四品以上的官,是京察管不了的,他们在京察这一年,每人照例“遵诏自陈”。自陈便是陈述个人的阙失,听候皇帝底处分。当然这是一种形式,自己不妨来一个“学疏才浅”,用不到直抉隐微,自行攻击。但是给事中、御史们,可以提出“京察拾遗”;经过“京察抬遗”的,没有幸免底机会。这一次高拱和北京的言官闹翻了,因为要顾全身分,北京的言官到底不好提出拾遗。拾遗底责任,落在南京的给事中和御史肩上。就在隆庆元年五月,高拱致仕。高拱去了以后,言官对于郭朴还是不断地攻击,到九月间,郭朴也致仕。这一次阁潮里,徐阶又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当然这是一个严重的阁潮,然而居正毕竟度过了,在左右为难的当中,总算没有得罪老师,也没有得罪朋友,但是他对于言官们底嚣张,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他认为“士习人情,渐落晚宋窠臼”,(书牍一《答少司马杨二山》)正在计较怎样地给他们一个处分。言官们得到徐阶底保障,议论逐日地激昂起来,穆宗感觉厌倦,吩咐徐阶惩诫,徐阶只是传谕言官,自行省改,事情又平息下去了。这样度过隆庆元年。
二年正月,居正加少保兼太子太保。
这一年的上半年,政局又发生了一些波浪。内阁里面,除了徐阶、居正,只有李春芳、陈以勤,都是忠厚长者,本来不会有什么波浪的。波浪却发生在皇帝底宫中。穆宗是一个宽厚的人,但是他爱玩好,爱游幸。这算得什么呢?但是古代的大臣,对于皇上私人的行为,负有政治上的责任。徐阶一再谏阻,免不了皇帝左右底厌恶。六月间,穆宗又要幸南海子,而徐阶再来一次切谏。也许穆宗委实有些厌倦了,也许他还不十分清楚,他毕竟往南海子去了。七月间,给事中张齐又给徐阶提出一次弹劾。终于徐阶也致仕了,十七年的大学士,七年的首辅,就在隆庆二年七月间舍弃了北京的政治生活,回到江南的故乡。临行的时候,徐阶把朝廷大事和个人家事,一切都托付给居正。朝廷大事,居正当然应当担当的。徐家的事,也许还有一些曲折。徐阶三个儿子,当徐阶在朝的时候,在家乡委实有些作威作福。尽管父亲在那里高讲心性之学,但是儿子们所爱的只是钱财。亲戚陆家底家长死了,孩子还小,巨万的家财,都到了徐家。家乡底怨讟,正在那里滋长,连在北京城里,也成了公开的消息。齐康不曾为此提出弹劾吗?高拱致仕了,但是会不会长在林下,谁都不能说。徐阶知道自己是林下的人了,处处都得提防。他只有吩咐居正,他知道惟有居正,是自己一手提拔的人,也惟有居正,可以替自己担当这些大事。(参书牍三《答上师相徐存斋十八》)
和徐阶分别以后,居正给他一封信: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闻;老师以家国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闻。丙寅之事,老师手扶日月,照临寰宇,沈几密谋,相与图议于帷幄者,不肖一人而已。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惟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书牍十四《答上师相徐存斋一》)
“丙寅之事”,指立穆宗、发遗诏的事。这一书看出徐阶和居正中间的密切关系。其后隆庆四年,居正又有一书,述及在两度政潮中自己底立场:
捧读台翰,涕泗交零。以不肖之浅薄,猥辱老师甄陶引拔,致有今日,恩重于丘山,报微于毫末。元年之事,选愞自立,不能昌言,以树正帜,一罪也。及谗言外哄,中人内构,不能剖心以明老师之诚节,二罪也。公旦远避流言,于今三年,不能以一语寤主,使金滕久闭,郊礼不行,三罪也。今日之事,惟以逭积慝而释大惭耳,其视古人所以报知己,何如哉!翰教远贻,弥以为媿。计自今以往,世局又当一新矣。冥鸿迹远,缯缴安施?惟强饭自持,以慰耿耿。(同卷《答上师相徐存斋七》)
此书大致作于隆庆四年,最迟不出五年。三年十二月高拱召还,兼掌吏部。所谓“世局又当一新”者,自指高拱复政事。“冥鸿迹远”两句,给徐阶一些安慰。大致高拱复政以后,徐阶寒心,所谓“台翰”,当然又是一番吩咐,所以居正再与安慰。此书又可见出隆庆二年徐阶底失败,完全是因为内监们底攻击,所谓“中人内构”者指此。明白了徐阶失败底原因,便可以明白高拱复政底原因。一个宽厚的皇帝,自己不能亲政,和士大夫间失去了应有的联系,一切的耳目,寄在内监身上,政治上的波澜,都从宫庭中发出,这是穆宗底失策。明史责备穆宗“柄臣相轧,门户渐开,而帝未能振肃乾纲,矫除积习”,(《明史》卷一九《穆宗本纪赞》)只是一个平庸的论断。
徐阶去位,李春芳代为首辅,政权应当是春芳的了,但是春芳只是一个好好先生,谈不上什么作为。到八月间,居正上陈六事疏。六事是:(一)省议论,(二)振纪纲,(三)重诏令,(四)核名实,(五)固邦本,(六)饬武备。这是居正底大政方针。有什么远大的政见?没有的,这里只有平凡的见地,没有高超的理论。居正不是政论家,他只是一个现实的大臣。一切的主张,都针对当时的需要。省议论,核名实,饬武备三事,对于现代的国家都有相当的价值,移录如次:
一、省议论 臣闻天下之事,虑之贵详,行之贵力,谋在于众,断在于独。汉臣申公云,“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臣窃见顷年以来,朝廷之间,议论太多,或一事而甲可乙否,或一人而朝由暮跖,或前后不觉背驰,或毁誉自为矛盾,是非淆于唇吻,用舍决于爱憎,政多纷更,事无统纪。又每见督抚等官,初到地方,即例有条陈一疏,或漫言数事,或更置数官。文藻竞工,览者每为所眩,不曰“此人有才”,即曰“此人任事”。其实莅任之始,地方利病,岂尽周知?属官贤否,岂能洞察?不过采听于众口耳。读其辞藻,虽若烂然,究其指归,茫未有效,比其久也,或并其自言者而忘之矣。即如昨年,皇上以虏贼内犯,特敕廷臣,集议防虏之策,当其时,众言盈庭,群策毕举,今又将一年矣,其所言者,果尽举行否乎?其所行者,果有实效否乎?又如蓟镇之事,初建议者曰,“吾欲云云”,当事者亦曰,“吾欲云云”,曾无几何,而将不相能,士哗于伍,异论繁兴,讹言隆至,于是议罢练兵者,又纷纷矣。臣窃以为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委任责成,庶克有济。今始则计虑未详,既以人言而速行,终则执守靡定,又以人言而遽止,加之爱恶交攻,意见横出,谗言微中,飞语流传,寻之莫究其端,听之不胜其眩,是以人怀疑贰,动见诪张,虚旷岁时,成功难睹。语日,“多指乱视,多言乱听!”此最当今大患也。伏望皇上自今以后,励精治理,主宰化机,扫无用之虚词,求躬行之实效。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如唐宪宗之讨淮蔡,虽百方阻之,而终不为之摇。欲用一人,须慎之于始,务求相应,既得其人,则信而任之,如魏文侯之用乐羊,虽谤书盈筐,而终不为之动。再乞天语,丁宁部院等衙门,今后各宜仰体朝廷省事尚实之意,一切章奏,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直陈,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其大小臣工,亦各宜秉公持正,以诚行直道相与,以勉修职业为务,反薄归厚,尚质省文,庶治理可兴,而风俗可变也,伏乞圣裁。
一、核名实 臣闻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臣每见朝廷欲用一人,当事者辄有乏才之叹,窃以为古今人材,不甚相远,人主操用舍予夺之权,以奔走天下之士,何求而不得,而曰“世无才焉”!臣不信也。惟名实之不核,拣择之不精,所用非其所急,所取非其所求,则士之爵禄不重,而人怀侥幸之心,牛骥以并驾而俱疲,工拙以混吹而莫辨,才恶得而不乏,事恶得而有济哉!臣请略言其概。夫器必试而后知其利钝,马必驾而后知其驽良,今用人则不然。称人之才,不必试之以事,任之以事,不必更考其成,及至偾事之时,又未必明正其罪。椎鲁少文者,以无用见讥;而大言无当者,以虚声窃誉;倜傥伉直者,以忤时难合;而脂韦逢迎者,以巧宦易容。其才虽可用也,或以卑微而轻忽之;其才本无取也,或以名高而尊礼之;或因一事之善,而终身借之以为资;或以一动之差,而众口告之以为病。加以官不久任,事不责成,更调太繁,迁转太骤,资格太拘,毁誉失实。且近来又有一种风尚,士大夫务为声称,舍其职业,而出位是思,建白条陈,连篇累牍,至核其本等职业,反属茫昧。主钱谷者,不对出纳之数,司刑名者,未指律例之文。官守既失,事何由举?凡此皆所谓名与实爽者也。如此则真才实能之士,何由得进?而百官有司之职,何由得举哉?故臣妄以为世不患无才,患无用之之道。如得其道,则举天下之士,唯上之所欲为,无不应者。臣愿皇上慎重名器,爱借爵赏,用人必考其终,授人必求其当,有功于国家,即千金之赏,通侯之印,亦不宜吝;无功国家,虽嚬笑之微,敝绔之贱,亦勿轻予。仍乞敕下吏部,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遵照祖宗旧制,凡京官及外官,三、六年考满,毋得概引复职,滥给恩典,须明白开具“称职”,“平常”,“不称职”,以为殿最。若其功过未大显著,未可速行黜涉者,乞将诰册、勋阶等项,酌量裁与,稍加差等,以示激劝。至于用舍进退,一以功实为准,毋徒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在京各衙门佐贰官,须量其才器之所宜者授之,平居则使之讲究职业,赞佐长官。如长官有缺,即以佐贰代之,不必另索。其属官有谙练故事、尽心官守,九年任满者,亦照吏部升授官职,高者即转本衙门堂上官。小九卿堂官品级相同者,不必更相调用。各处巡抚官,果于地方相宜,久者或就彼加秩,不必又迁他省。布、按二司官,如参议久者,即可升参政,全事久者,即可升副使:不必互转数易,以滋劳扰。如此则人有专职,事可责成,而人材亦不患其缺乏矣。此外如臣言有未尽者,亦乞敕下该部,悉心讲求,条列具奏。伏乞圣裁。
一、饬武备 臣惟当今之事,其可虑者,莫重于边防;庙堂之上,所当日夜图画者,亦莫急于边防。选年以来,虏患日深,边事久废。比者屡蒙圣谕,严饬边臣,人心思奋,一时督抚将领等官,颇称得人,目前守御,似亦略备矣。然臣以为虏如禽兽然,不一创之,其患不止,但战乃危事,未可易言,须从容审图,以计胜之耳。今之上策,莫如自治,而其机要所在,莫如皇上赫然奋发,先定圣志。圣志定,而怀忠蕴谋之士,得效于前矣。今谭者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臣以为此三者皆不足患也。夫兵不患少而患弱。今军伍虽缺,而粮籍具存,若能按籍征求,清查隐占,随宜募补,着实训练,何患无兵?捐无用不急之费,并其财力,以抚养战斗之士,何患无财?悬重赏以劝有功,宽文法以伸将权,则忠勇之夫,孰不思奋,又何患于无将?臣之所患,独患中国无奋励激发之志,因循怠玩,姑务偷安,则虽有兵食良将,亦恐不能有为耳。故臣愿皇上急先自治之图,坚定必为之志,属任谋臣,修举实政,不求近功,不忘有事,熟计而审行之,不出五年,虏可图矣。至于目前自守之策,莫要于选择边吏,团练乡兵,并守墩堡,令民收保,时简精锐,出其空虚以制之,虏即入犯,亦可不至大失。此数者昨虽已经阁、部议行,臣愚犹恐人心玩揭日久,尚以虚文塞责。伏乞敕下兵部,申饬各边督抚,务将边事,著实举行。候秋防毕日,严查有无实效,大行赏罚,庶沿边诸郡,在在有备,而虏不敢窥也。再照祖宗时,京营之兵数十万,今虽不足,尚可得八九万人,若使训练有方,亦岂尽皆无用,但土习骄惰,法令难行,虽春秋操练,徒具文耳。臣考之古礼,及我祖宗故事,俱有大阅之礼,以习武事,而戒不虞。今京城内外,守备单弱,臣常以为忧。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一以试将官之能否,一以观军士之勇怯,有技艺精熟者,分别赏赉,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如此,不惟使辇毂之下,常有数万精兵,得居重驭轻之道,且此一举动,传之远近,皆知皇上加意武备,整饬戎事,亦足以伐狂虏之谋,销未萌之患,诚转弱为强之一机也。伏乞圣裁。
三条以外,振纪纲条则言:“伏望皇上奋乾刚之断,普离照之明,张法纪以肃群工,揽权纲而贞百度;刑赏予夺,一归之公道而不必曲绚乎私情,政教号令,必断于高衷而毋致纷更于浮议。法所当加,虽贵近不宥,事有所枉,虽疏贱必申。”重诏令条则言“伏望敕下部、院等衙门,凡大小事务,既奉明旨,须数日之内,即行题复,若事理了然,明白易见者,即宜据理剖断,毋但诿之抚、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