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行天下-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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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大马路,曾经还叫过公馆马路,是上海开埠初叶法租界最主要的一条马路。它在上海所有的大马路中是一个另类:即沿街的楼不高,大都为三四层,但临近街面都有一个骑楼,可以给行人遮风避雨。沈莱舟顶下139号-141号,边上137号是泰隆绒线店;后来事业做大了,沈莱舟又顶下了143号。几年后干脆将房子的产权都买了下来,将家也从老城厢万竹街观津里搬到了法大马路。说来也是,从139号至143号,座南朝北。以后沈莱舟事业发达了,陆续开出的恒源祥分号,几乎都是座南朝北。据在恒源祥干了一辈子的老职工刘仰候回忆:沈先生有一个想法,就是顾客买绒线织毛衣大多是为了遮风御寒,店面朝南,阳光灿烂,不适合做绒线生意,店门朝北,生意才会兴旺……说来也怪,恒源祥唯一店面朝南的分号开在霞飞路(即淮海中路),我也在这个分号里干过。但生意一直不好,而且玻璃橱窗敲碎过一次,半夜里小偷也光临过,偷去不少绒线,最后只好关门大吉……沈莱舟的这些话是否有道理?我们姑妄听之,录以备考吧!
让我们记住这个日子:1935年初,“恒源祥公记号绒线店”的招牌挂在了法大马路装饰一新的店堂门口,职员总数为39人。这个职工的总数与60年后刘瑞旗来到恒源祥当经理的人数一模一样!或许这也是冥冥之中的一个巧合吧!恒源祥公记号门售与批发并重,门市、栈务样样具备。高升震天,鞭炮不断,兴圣街各家绒线字号的老板几乎人人手执喜帖红包登门贺喜。沈莱舟身着崭新的长衫,气宇轩昂,笑迎宾客。但是在这“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声中,在这弥漫的鞭炮硝烟的气息里,几乎人人都感觉到了,新一轮剧烈的竞争又将开始。
圆梦 2(1)
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商业运作,令人目瞪口呆。兴圣街8大绒线商号联手对恒源祥进行封杀,背后由英国人撑腰。沈莱舟痛定思痛,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中国绒线行业想要发展必须有自己的工厂。
前已说过,绒线是舶来货,中国没有自己的绒线厂,不生产一寸绒线。当时绒线店的货源,都是向洋行订货进口的,主要为英商洋行,此外还有德商和日商的洋行。比如怡和洋行、礼和洋行、怡德洋行、禅臣洋行、中和洋行、德记洋行、锦隆洋行、三井洋行等。进口绒线的牌子很多,在众多老上海的心目里,比较有名的牌子有蜜蜂牌、杜鹃牌、学士牌、双钱牌、鸳鸯牌、老鸭牌等。当时各大洋行批发给兴圣街的绒线,主要通过买办来经营,选中的绒线店有8家,即隆兴昌、泰隆、兴申泰、义源盛、裕泰来、义生恒、源茂永和同昌。这8家绒线店也是兴圣街上最大的几家绒线店,号称“八大号”,它们为了进货发货的方便,还联手开了一家联丰办事处处理这类业务,它从洋行里拿到的货物不垫货款,还能享受九二折到九三折的优待。除了以同价发给自己的8家绒线店外,其他的绒线店从联丰办事处进货,则统一为九八折,如果谁嘀咕几句,那么干脆就不给货。据沈莱舟先生晚年回忆:当年他们的总买办叫唐禾芗,气焰极高,他曾亲口对我讲过:我不给你货色,就叫你们商店开不下去。
1933年,英国商人首先在上海开办绒线厂,即英商蜜蜂毛线厂,厂址设在杨树浦。这家厂的机器设备是从英国运来的,即翼锭5千枚,帽锭7千枚,是远东地区最大的绒线厂,雇用的买办依然是唐禾芗。蜜蜂厂生产用的原料即毛条也都是从英国或澳大利亚进口的,但它利用廉价的中国劳力使成本大为降低,产品同样由联丰办事处经销,获利比直接从英国进口绒线更为丰厚。
著名海派作家程乃珊在她的许多作品中都曾描述过:当时时髦的女性,尤其是年轻的太太,均以穿毛线衫为时尚。而打毛线(即编织毛衣)也是最时髦的一件事。年轻太太到红房子吃法式大菜,到凯斯令喝下午茶,如在家里消磨时光,最常见的方式便是坐在客厅里,听着收音机,打着毛线衣……
将恒源祥搬迁到扼住兴圣街的法大马路上,沈莱舟是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的。恒源祥一开张,他便使出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运作。原先设在兴圣街的这么多家绒线字号,不知道因袭哪一家的旧规矩,所有的店都没有玻璃橱窗,同样所有的店都没有玻璃柜台,顾客走进绒线店黑乎乎的,绒线都是一大包一大包的放在木头柜台里,你要买时,伙计才拿出来让你瞧一瞧摸一摸,买错颜色的事时常发生。但是你来到恒源祥,面貌大不一样,门面全是大玻璃橱窗,柜台也是玻璃柜台,亮堂堂的。橱窗里还装上了当时极为罕见的霓虹灯,华灯初上,霓虹灯闪烁,令人眼花缭乱。而玻璃柜台里的绒线依照全毛、混纺、粗细、色彩一绞一绞地放在着,顾客一目了然。再加上恒源祥店里的学徒大多数受过中等教育,有些还会讲几句洋泾浜的英语,穿着统一的制服,一个个衣着光鲜整齐,顾客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绒线与其他纺织品相比,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可以拆了结,结了拆,编织出各种各样的新花样。但由于绒线是舶来货,传入中国不久,大多数家庭主妇还不会编织毛线。少数几个会编织的,只不过区区几种花样,久而久之,兴趣索然。沈莱舟深深明白这一点。说来也巧,上海就有几位心灵手巧的职业女性,设计了几十种花样,会编织各种花式的毛衣毛裤,围巾、手套、帽子对于他们来讲更是小菜一碟。其中一位是大名鼎鼎的绒线编织大师冯秋萍,上一世纪30年代时,她年仅二十几岁,刚刚出道,踏上社会。另一位是黄培英,中国的职业教育家黄炎培的堂妹。最早的还有一位叫鲍国芳,她或许也是中国第一个绒线编织师了。沈莱舟得知这个信息非常高兴,用重金聘请她们到恒源祥来坐堂,当众讲授编织技巧,向顾客传授编织绒线衣的窍门。1938年11月,上海著名的《申报》第14版,就曾以整版篇幅以恒源祥绒线号为标题,介绍了恒源祥与著名绒线编织大师冯秋萍、黄培英。沈莱舟还专门花钱印了一些“冯秋萍毛衣编织花样与技巧”的小册子,在店堂里免费散发。这或许是中国最早的介绍绒线编织的书籍,一直出到了第4本共16册。上一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大地又揭起过一阵手工编织毛衣的热潮。进入耄耋之年的冯秋萍还专门到电视台去教授编织技巧,她的书发行量达100万册之多!不要忘了,她的第一本毛线编结书是沈莱舟自掏腰包印刷了在恒源祥散发的。
圆梦 2(2)
这时候沈莱舟已经想到了上电台打广告和请明星当模特来扩大恒源祥的影响。著名演员周旋、白杨、上官云珠、童芷苓、竺水招、徐玉兰、尹桂芳等都曾到恒源祥来穿过冯秋萍专门编织的毛衣亮相造势。沈莱舟的儿子沈光权还记得:父亲先是在电台里做几天广告,说是什么时候有明星要到恒源祥来。明星尚未到来,店堂里已经挤满了人,还有各报记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明星一到,穿上冯秋萍精心编织的毛衣一一亮相,连马路上的行人都驻足观望……当时,明星们的“出场费”很低,不过就是身上穿着的这一件绒线衫……
绒线编织毕竟是个新鲜事物,编织毛线用的竹针当时也十分畅销。沈莱舟专门从日本进口了一批竹针,两根一副两根一副地重新包装。顾客在恒源祥买一磅绒线就送一副竹针,这种买一送一的做法也是兴圣街的其他绒线店老板们想都没有想到的。
沈莱舟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广告攻势和商业运作,使恒源祥名声大噪,生意日益红火,同样也使兴圣街的其它老板们目瞪口呆!于是一项恶毒的阴谋终于出台了……
前已说过,上海市面上几乎所有的绒线都是通过由兴圣街“八大号”联手的联丰办事处向各大洋行进口的,后来英商在上海开蜜蜂厂,进出货渠道依然没变,恒源祥概莫能外。这一日,沈莱舟的副手、时任恒源祥副经理的周红喻到联丰办事处进货,只见办事处几乎所有的人一个个冷若冰霜,办事处的负责人冷嘲热讽地对周红喻讲:你们恒源祥店太大了。恒源祥的货我们供不起……
沈莱舟闻讯大吃一惊。此刻他的大女儿沈慧新已经和“八大号”之一的义盛源老板的儿子黄国良结婚,晚上他让大儿子沈玉丞将亲家翁悄悄找来一问,这才晓得,原来“八大号”已经联手通过了决议,拒不向恒源祥供货,将恒源祥封杀,达到最终将恒源祥赶出绒线行业的目的……
其实,沈莱舟早已对联丰办事处制订的不公平的折扣不满了,“封杀”让沈莱舟提早下了一个决心,就是要想将绒线业做大,必须自己办厂,这样才能有稳固的最便宜的货源。于是他一方面请德记洋行的亨特生先生帮忙,进一点各式绒线以解燃眉之急。另一方面,他与同样有办厂意愿的义生昌华洋杂货店的老板冯莲生、兴申泰绒线店的老板刘文藻等商量,共集资35万元,以后陆续增资到60万元,合股集资办厂。
沈莱舟在英租界马白路(今新会路142号)觅得了一块地,共3亩,得到了各位大股东的一致同意。紧接着便是建厂房,选择进口机器设备和进口生产绒线的原料毛条。机器订购的是英国普林斯密司公司制造的翼锭式绒线机800锭。谁也不曾料到,厂房还未造好,毛条倒已运到了。沈莱舟灵机一动,找到了专门生产帆布的安乐纺织厂,让他们拿出一些锭子,改造一下,先生产绒线。第一批绒线生产出来了,沈莱舟、冯莲生、刘文藻等高兴地将它取名为“金钱牌”。它与不久前降生的“英雄牌”与“美女牌”堪称上海绒线的三大名牌。英雄爱美女,美女爱英雄,至于金钱人人皆爱,只要取之有道。这是中国诞生的第一批国产绒线,生产厂家不是一家专业的绒线厂,而是一家帆布厂。历史应该给它记上一笔。1936年初,一家专门生产绒线的裕民毛绒线厂诞生了,职工200余人,生产的绒线起名“地球牌”与“双洋牌”,这是中国第一家专门生产绒线的毛纺厂,是沈莱舟等为中国民族工业作出的重大贡献。随后几年又有几家绒线厂先后在上海诞生,如生产皇后牌、红美牌、绿美牌绒线的中国毛线厂;生产双猫牌、小囡牌绒线的上海绒线厂等,中国的民族绒线业就此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
这是沈莱舟一生事业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恒源祥店厂合一,生意蒸蒸日上,沈莱舟踌躇满志,前程似乎是一片锦绣!
圆梦 3(1)
裕民厂红红火火,日食万钱,引起各方人士的眼红。眼看着工厂存亡危于一旦,沈莱舟百般无奈,拜杜月笙为师,加入恒社:借助钟馗,以求打鬼……
上海帮会泛滥,非近现代事。比如洪帮,相传明末清初就已创立,原以反清复明为宗旨,在民间活动。而清帮则以保护大运河的米粮槽运而兴盛……但帮会一开始便路数不正,良莠不齐,后来大多被恶势力所利用,危害一方。上海帮会的极盛在开埠之后,租界当局和地方政府对帮会势力或明或暗加以扶植,帮会,尤其是青帮,在此时期走向鼎盛。
上一世纪20年代,上海青帮最有势力的是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三位大亨。后来杜月笙异军突起,其影响与势力超过了他的前辈黄金荣、张啸林等诸人,在上海独树一帜。30年代初叶,杜月笙势力进入极盛时期,为了改变其打打杀杀、粗鲁恶俗的丑恶形象,他自己洗心革面,穿长衫、学文化,礼贤下士,当着外人从不说粗话,摆出一副斯文的形象。同时听从了他的学生与谋士陆京士、陈群等人的建议,于1932年11月成立恒社。据澳大利亚人赖恩。马丁在《上海青帮》一书中介绍说:“构成杜月笙不断增长的权势力量网络的各种线索汇聚在恒社之中……这个组织的重要人物是陆京士、万墨林和陈群。”“根据陆京士的建议,恒社是作为一个上流人物的组织成立的,其人员仅限于那些有社会地位的人,那就是政客、军政官员、实业家、金融家和自由职业者”。换言之,它是用来提高杜月笙在当地华界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组织中地位的工具。因此,其成员的大门不是对杜月笙的所有弟子敞开的,大多数帮会团伙被排除在外。
据统计,“在已有较详细资料的402人中,多数为商人和实业家,占54%;其次是政客和自由职业者(律师、记者、医生、教师等等),占13%;数量最少的是工会领导人,占6%;还有军官,占3%。”(见赖恩·马丁《上海青帮》)
1938年初,恒社又加入了一个新成员,他便是沈莱舟。
据沈莱舟先生的小儿子沈光权先生回忆:父亲当时并没有按照一般的规矩向杜月笙行跪拜之礼,因为当时抗战已经爆发,杜月笙奉蒋介石的旨意跑到香港去避难,并担负秘密工作。但沈莱舟先生还是备了厚礼,下了帖子,托杜月笙在上海的大管家万墨林打点一切,正式向杜月笙拜了师傅,加入了恒社。
沈莱舟为什么要加入恒社?这件事还应该回到裕民厂成立的时候说起。
裕民毛绒线厂成立,各种粗细、各种颜色的地球牌和双洋牌绒线源源不断地供应市场,恒源祥与投资方的各大商号获利丰厚,真可谓日食万钱,各方皆大欢喜。然而隐患从一开始就埋下了。
裕民厂成立前后,沈莱舟为了商店和工厂的正常运行,为了便于采购生产绒线的原料毛条以及推荐工厂生产的产品,专门成立了一个源兴祥贸易号,办事处设在恒源祥的二楼。为了调集头寸,他甚至还寻求过汇丰银行席立功的后人,以及他的表弟、当时担任东莱银行襄理的翁受宜等人的帮助,劳心费神,心力憔悴,身体很不好。为此,他特意在法大马路恒源祥新号的三层楼顶平台上,加盖了一层,建了几间小屋,专供自己静养。同时还请了精武会的几位武林高手教自己习拳,以强壮身体。据沈莱舟先生的几位儿子回忆:父亲甚至还喜欢舞刀,粗通一些刀术,原先家中还藏有几把好刀,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抄了去……这段时间店里的事、贸易号的事还好办,平时就全权委托周红喻管理,一旦发生了什么较大的事情,无非是楼上楼下,周红喻跑上来一次就行了。但裕民厂就不同了,远在苏州河畔的马白路,沈莱舟不可能天天去,便由董事会派出了一个忠厚老实的李润生先生管理,他也是裕民厂出资人方的一个亲戚,而工厂的经营就由厂长寿贤襄全权负责。
寿贤襄,英国留学生。由于裕民厂的机器都是从英国进口的,寿贤襄精通技术,交给他管应该说是再好也不过的了。寿贤襄平时一副英国绅士派头,但其实野心十足。他不仅是国民党的党棍,还拜杜月笙为老头子,当时上海各厂的工会大都由杜月笙的弟子操纵的黄色工会所掌握,因而寿贤襄不论是在工厂的技术人员中,或是在工厂的工人中都很有势力,可以说是飞扬跋扈,一呼百应。
圆梦 3(2)
寿贤襄处处与李润生作梗,动辄以工人罢工相威胁,要求董事会增加他的工资,送他干股,甚至要求将李润生等一干人全部从厂里撤出去,他几次威胁李润生,说如果他前脚进厂斩前脚,后脚进厂斩后脚,由他一个人来掌控裕民厂的一切事务。这个无理要求遭到了董事会的拒绝,于是寿贤襄真的发动了工人举行了罢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