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的优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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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听别人这样说话。对我来说,“它的尿液有轻微出血现象”是个消遣的句子,在耳朵中响着,让我想到一个从文学中解脱出来的奇特世界。为了这同样的理由,我喜欢读药品说明书,以便从这种技术名词的准确性中得到暂时的休息,它让人对其精确性产生错觉,对其简洁性感到震惊,它召唤出一个时空维度,那里没有对美的追求、为创造而受的痛苦和为求崇高而永远带着绝望的憧憬。
“膀胱炎有两种可能的病因学。”奥林匹斯继续说道,“感染性细菌,或是肾脏机能障碍。我先是摸了它的膀胱,确认一下有没有球状体现象。”
“球状体现象?”我惊讶地说。
“当肾脏机能发生障碍,猫就不能小便,膀胱膨胀,形成一种‘囊状球体’,我们只要摸下肚子就能感觉得到,”奥林匹斯解释道。但情况不光如此。当诊断时,根本看不出来它是否有病,唯一知道的是,它继续到处尿尿。“
我想起索朗热·若斯的起居室变成一个番茄酱色的大草褥。但这对奥林匹斯来说,只是次要的损失。
“于是,索朗热去找人给猫的尿液做分析了。”
宪法一切正常,没有肾结石,在它小小的果仁状膀胱里没有藏匿潜伏性细菌,没有渗透性细菌因子,然而,尽管有抗菌药、镇静剂和抗生素,宪法却还是没能好起来。
“那它到底是怎么了?”我问道。
“您不会相信的,”奥林匹斯说道,“它得的是间质性特发性膀胱炎。”
“我的天啊,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极感兴趣,说道。
“哦,是这样的,宪法好像患有严重的癔病。”奥林匹斯笑着答道,“间质性是指膀胱内壁发炎,而特发性是指没有确定治疗原因,简单地说,当它紧张时,膀胱就会发炎,确切地说是像女人那样。”
(三) 富人的义务(5)
“不过为什么它会紧张呢?”我大声问道,因为宪法是只既臃肿又懒惰只起装饰作用的猫,它的日常生活也就是被好心的兽医拿来做做实验,只是在于摸摸膀胱罢了,它要是会紧张的话,那其他的动物就要精神错乱了。
“兽医说:‘只有猫自己才知道。’”
奥林匹斯不满地轻轻撇了下嘴。
“最近,保罗(若斯)跟她说他的猫长胖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无论什么原因都有可能。”
“那要怎么治疗啊?”
“像治疗病人那样治疗猫。”奥林匹斯咯咯笑着,“给它吃抗抑郁药品。”
“没开玩笑吧?”我说。
“没开玩笑。”她回答我。
我曾跟您说过,我们是动物,将来依然是。一只富人家的猫和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得同样的病,不能说是虐待了猫或说是人类传染了无辜的家庭宠物,相反,应该指出的是这种动物之间深刻的联系,我们吃同样的东西,得同样的病。
“不管怎样,”奥林匹斯对我说,“以后在治疗我不了解的动物时,我想想这个就行。”
她起身,礼貌地向我道别。
“对了,谢谢您,米歇尔太太,只有和您在一起,我才能畅所欲言。”
“不用客气,奥林匹斯。”我对她说,“我很乐意这样做。”
我正准备关门时,她对我说道:
“哦,您知道么,安娜·阿尔登要把公寓卖了,我希望那房子未来的主人也能养只猫。”
(三) 山鹑屁股(1)
17。山鹑屁股
安娜·阿尔登要卖房子了!
“安娜·阿尔登要卖房子了!”我对列夫说道。
“哦,那好吧。”它回答我说——至少我感到它会这么说。
我在这里住了二十七年,从来没有一间公寓更换住户。老默里斯夫人把地方腾给小默里斯夫人,巴多瓦兹一家、若斯一家、罗森一家几乎也都是差不多的情况。阿尔登一家是和我们同时搬进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也会一同老去。至于德·布罗格利一家,他们在这儿已经住了很久,而且还将继续住下去。我不知道议员先生的实际年龄,但是他在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很老,这就产生了这样一种状况,尽管现在他已经老了,不过看起来反倒很年轻。
于是,在我眼中,安娜·阿尔登成为了第一个要转手卖房子的人。奇怪的是,这种不可知的未来使我害怕,我是否已经习惯于这种永恒的开始,而这永恒的开始连同这种改变所带来的依旧未知的前景,使我陷入到时间的长河之中,时刻提醒着我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我们醉生梦死地活在每一天,仿佛明天依旧还会重生,格勒内勒街七号的压抑无趣,一个清晨接着一个清晨地重现永恒,突然使我感到这似乎是一个被暴风雨肆虐的小岛。
非常震撼,我拿起我的四轮草制提包,把轻轻打鼾的列夫留下,便晃悠悠去了市场。在格勒内勒街和巴克街的拐角处,仁冉,这个破纸盒的忠实房客,他看着我就像看到猎物的蜢蜘。
“啊,米歇尔妈妈,您又丢猫了?”他给我抛出这样一句话,而且还是笑嘻嘻的。
至少有一样东西没有改变。仁冉是个流浪汉,多年来,他一直在这里过冬,在他破旧肮脏的纸盒子上,穿着类似世纪末俄国批发商味道的破旧外衣,就跟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一样,这件衣服也是有了年头的。
“您还是去收容所吧,”像平常一样,我对他说道,“今天晚上会很冷的。”
“啊,啊,”他尖声叫道,“去收容所,我希望您去看看,我觉得这儿挺好。”
我又接着走我的路,然后,感到很内疚,于是我重又回来。
“我想跟您说的是……阿尔登先生昨晚去世了。”
“那个评论家么?”仁冉问我,眼睛突然变得很有神,重新抬起他的鼻子,像一只猎狗嗅到了山鹑屁股的味道一样。
“是的,是的,是那个评论家,他突然心脏衰竭。”
“啊天哪,啊天哪,”仁冉重复着,看起来真的是激动不已。
“您认识他?”我问,为的是没话找话说。
“啊天哪,啊天哪,”流浪汉又开始重复这句话,“这么优秀的人居然会先过世!”
“他有着美好的一生,”我冒险说道,心中却为这种表达法暗自惊讶着。
“米歇尔妈妈,”仁冉回答我。“想必这样的家伙不会再有了,啊天哪,”他又重复一遍,“我会想他的,这家伙。”
“您从他那里得过某些东西,或许圣诞节时他给您钱了?”
仁冉看着我,使劲用鼻子吸了口气,又在他脚边吐了口痰。
“从来没有,十年来连一个子儿都没给我,您相信吗?算了,不提了,这个讨厌的家伙,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不会了。”
当我走在菜市场路上,这简短的几句对话使我久久不能平静,仁冉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我从不相信穷人会因为他们贫穷,或是命运对他们的不公,就一定会有伟大的灵魂。但是最起码我相信穷人都有憎恨大资产阶级的天性。仁冉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有一件事是穷人讨厌的,那就是其他的穷人。
(三) 山鹑屁股(2)
归根到底,这句话并不荒谬。
我漫步在路上,重返奶酪的摊位,买了一块帕尔马番红花奶酪和一大块苏曼堂奶酪。18。里亚比宁
每当我焦虑不安的时候,便会躲到自己的避风港。无须用旅游来缓解;与我的文学记忆相聚,这足以摆脱忧虑的困扰。因为有哪种娱乐会比这更高雅呢?不是吗?又有哪一个友人会比文学更有趣?又有哪一种激动会比文学更耐人寻味?
站在橄榄货摊前我突然想到里亚比宁,为什么会想到里亚比宁?那是因为仁冉穿着一件斜后下方装饰着纽扣的、有着很长下摆的老式大衣,这使我联想到里亚比宁的那一件。在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穿着长大衣的木材批发商里亚比宁,到乡下贵族列文家中,与莫斯科贵族斯代法尼·奥布隆斯基商定一桩买卖。批发商向上帝发誓说奥布隆斯基在这笔交易中赚了大便宜,而列文指责他掠夺了他朋友价值超过三倍的森林。场景是以一个对话作为开场白,列文问奥布隆斯基他是否查过他森林中树木的数量。
“怎么回事?查树木的数量?”这位绅士喊道。“这跟数海里的沙子有什么不同!”
“可以确定的是里亚比宁肯定能数清楚。”列文反驳道。
我尤其喜欢这个场景,首先是因为这个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在俄国的一个乡村之中,啊,俄国乡村……那里拥有原始的迷人风光,可是这原始的风光通过这种土地的相互关联和人类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们长存于此……《安娜·卡列尼娜》中最美的场景发生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列文,忧郁而伤感,试图忘记吉蒂。那是在春天,他离家去田间和农民一起割草。起初,这工作对他来说似乎有些困难。没多久,他就大声诉苦,领队的老农下令休息。休息之后又重新开始割草的列文,再度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于是老农第二次放下镰刀,令大伙儿休息。之后,重新开始。四十个农民大把大把地将草割下,朝河边前进,这时太阳出来了。天气变得愈加炎热,列文的胳膊和肩膀都被汗水浸透,但是随着反复工作休息的次数增多,起初歪斜扭曲、痛苦不堪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一种幸福的清凉感瞬间漫延到他的整个背部。那是夏雨。渐渐地,那个厌烦自己的意愿被束缚在机械运动之中的他从焦躁不安中慢慢走出,这使得他的动作和机械而有意识的运动一样完美,无须思考,也无须算计,镰刀似乎自己就能操控自如,而列文忘我地享受着劳动中的快乐,陶醉在与自己意愿的努力不相干的劳动中。
因此,我们生命中同样也有许多快乐的时光。卸下决心和目的的重荷,驰骋飞翔于浩瀚的心海上空,看我们自己各式各样的运动就如同看别人的运动一样,然而会不由自主欣赏这种完美。如果写作本身不是跟割草的艺术相像的话,我能有其他什么样的理由去写下这个,写下我这个年老色衰的门房微不足道的日志呢?当一行行文字变成它们自己的创造者时,当我在不自觉的奇迹中目睹显示我的意愿的句子在纸上诞生并升华时,这教会了我那个我不懂得要也认为不应该要的东西,我享有了无痛苦的分娩,得到了突如其来的灵感,享有了无须艰苦劳动也无须可靠保证的生活,伴随着惊奇的幸福,一支笔走天下。
此时,我在自己事实充分与布局完整的情况下,我进入到忘我的、近乎心醉神迷的境界,体会到一种超然意识所带来的幸福宁静之感。
最终,里亚比宁重新回到马车,公然向他的代理人抱怨绅士们的为人处世。
“那和买卖相比的话,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怎样?”这个伙计问他。
“嘿嘿!……”批发商回答道。
正如我们很快从一个人的外表和地位来得出他是聪明人的结论……里亚比宁,海里沙子的计算人,穿着可笑却才智过人的家伙,毫不在意别人对他的偏见。荣誉并不能吸引生来聪明过人,却处处受人蔑视的他;唯一能让他全心投入的是利益驱使和前景诱惑,促使他在路上礼貌文雅地抢劫那些歧视但又无法控制他的愚蠢制度中的大老爷们。我也是这样的,一个将奢华阔绰抛于脑后的可怜门房——一个怪诞制度下的另类,于是每天,在无人能看破的内心深处笑看红尘。深刻思想之八
如果你忘记未来
你失去的
就是现在
(三) 山鹑屁股(3)
今天,我们一家去沙图法国市镇,在巴黎西郊——译注看望若斯奶奶,爸爸的妈妈,她在养老院已经住了两个星期了。当她住进去并稳定下来的那次是爸爸和她一起去的,这次是我们全家一起看她。奶奶是不再能自己独自生活在沙图的大房子里了:她几乎失明,还有关节炎,几乎不能走动也拿不住东西,只要独自一人时,她就时常会感到恐惧。她的孩子们(爸爸,我叔叔弗朗索瓦,我姑妈洛尔)试图找一个私人护士来护理她,但是护士也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陪护她,再说了,奶奶的朋友都已经住到养老院,似乎这是个不错的解决方法。
奶奶住的养老院可不是一般的气派,我一直在想这等豪华的收容所每个月得花多少银子啊?奶奶的房间既宽敞又明亮,还配有做工考究的家具、漂亮的窗帘,隔壁一间小客厅和有着大理石浴缸的浴室。妈妈和科隆布都超喜欢这浴缸,对于有着硬得像混凝土一样的手指的奶奶来说似乎这大理石浴缸并不能提起她的兴趣……而且,这大理石,真是难看。爸爸,没说什么。我知道奶奶住在养老院让他感觉自己是个罪人,“我们总不能把她接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妈妈在她确定我和姐姐都没听到的情况下说道(但是我全都听到了,尤其是那些特别不想让我听到的话),“不,索朗热,当然不了。”爸爸回答说,他的意思是:“我好像是一边嘴上说着‘不,不’,一边想的却是相反的话,露出一副疲惫和屈从的神情,作为一个听话的好丈夫,这样我就可以保住好角色的形象。”我很了解爸爸说这话的语气,他想表达的是:“我知道我是个懦夫,但没有人敢这样说。”很显然,我没有错过这出好戏:“你真是个懦夫。”妈妈边说边将抹布抛到洗碗槽里。她每次生气,很奇怪,都会扔东西,有一次她甚至把宪法都给扔了,“和我一样你也不想这么做。”她拣起抹布继续说道,在爸爸鼻子底下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这是事实。”爸爸说道。这是十倍于懦夫的话。
我呢,我很满意奶奶没有和我们一起住。然而,在四百平米的大房子里,这可能不是问题的真正关键。我觉得老年人,他们还是有权利得到些许尊重的。而住进养老院,很肯定,这预示着尊重的终止,只要一住进去,这就意味着:“对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什么都不是了,所有,除了我自己,除了一件事情,其他的一切不再有任何期待,那就是死亡,这痛苦的悲惨结局。”不会的,我不希望奶奶跟我一起住的原因是我不喜欢奶奶。她是一个坏老太太,而在这之前她是坏女人。而且,我发现这里还有特别不公平的事情:举个例子,一个善良的暖气设备修理工,一个一生都在为他人造福,懂得创造爱、给予爱和接受爱的人,当他老了,他的妻子死去,他的孩子们身无分文,但却要照顾培养自己一大堆嗷嗷待哺的孩子们。再者,他们住在法国的偏远地区。有时不得以把自己的父亲送到临近村子的养老院,在那里,他的孩子们只能一年去看他两次——因为那是为穷人开设的养老院,在那里,必须共同分享一张床,在那里,饭菜令人作呕,在那里,工作人员虐待老人,为的只是让自己不去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现在来看看我奶奶吧,在她的残烛之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除了一系列的宴请贵宾,逢场作戏,策划阴谋,把钱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虚伪自私的事情上,细想一下,她有权利独自享有一间精心布置的房间,一个私人客厅,以及中午还能吃上扇贝么?为了爱所付出的代价,是否就是在肮脏不堪的杂乱环境下毫无希望地度此残年?而那毫无感情所得来的报酬,是否就是能够住在配有大理石浴缸的昂贵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