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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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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走出考场,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三百七十九点五,错写成了三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县城的风光,决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农村人又久不出山。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那时候一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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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醒了。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到床头的黄,翻身方见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从身上一点也找不到精神,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招招手。
    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的身子,一摇一晃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的头。
    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
    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灼照亮许多前程,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梁在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插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氵爰。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磷。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嘀嘀哒哒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赶到家里,果然见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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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打狗人的话,说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抚摸着黄的头。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在冰水里。也许是窗子在那光中来回游移。黄你不要乱动,不要用后腿支着身子。坐着吧,坐着后腿轻松。看,你还是动了。村长的哥哥给你包的纱布都快要掉了。不要动,不要动你。村长的哥哥爱吃狗肉,一遇天冷,瘾就上来了,如发了烟瘾。对,就这样坐着。后腿疼吗?那后腿的下肢已经被他吃了。肯定吃过了。肯定就是昨夜睡前,还喝了煮肉的汤。黄,你跑得那么快,追上过兔子,也帮羊倌四伯咬死过黄狼,你怎么不咬村长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长的哥哥?还是有三齿的粪叉?肚子下的三个疤痕又圆又亮,浅红色,真像三个铜钱。对对,你就这样卧着。别舔我的手了。雪还下不下?空气好像是青白色。从门缝挤进的风一条儿一条儿,如抽响的马鞭。还是把胳膊放到被窝吧。他怎么就成了医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不过他会扎银针倒是真的。扎昏过人,也治好过病。在张家营有了病,还只能找他。头疼脑热,他也是手到病除的。当然,也有把肺病当成感冒的,毕竟不多,一年不过一个半个。也有误诊死了的,更少,三年会有两个,有时三年也才一个。村长给他领了行医执照。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几个狗,黄,你要小心,千万别再落在他手。再落进去,就别想拖着粪叉逃了。改革开放给了他行医执照,他是大夫,专杀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难逃了黄。没有后腿了。什么声音?沙沙沙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纱布。好像还在下雪。黄,你十几了?哦,十三。老了,将寿终就寝了。其实还是死了好。不然以后谁来喂你?夏天里,强死了。秋天里,梅走了。儿去了,娘瘫了。腊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办?娘,他们会为她治病,送到县医院。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铿锵有声,落地见坑,不敢食言。可对于你,只能让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对,我是已经决定,天亮就找村长,说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运,幸亏腊月放假。幸亏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沟里修坝。我没打?我搅进了那乱哄哄的人群。那时候乱了。一锅粥。谁也看不见我没动手。就这样。天亮去找村长。投案自首。天肯定还在落雪。上来吧,你冷就上床来黄。对,用前腿扒着床沿。别抓被子,揪住床沿。就这样。用力……用力。好了,还卧在那儿。我是已经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来,光阴如逝,一霎眼的工夫。死去吧,你说呢?我给你找个好的去处。葬埋了,总比让大夫吃你为好。这样吧,摇头不算点头算。啊,你真的点头了。你真的点头了!人生如梦。你的一生也竟如梦。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责任田那儿背风朝阳,去和强作伴吧。什么声音?是谁起得这么早。辘轳叽咕叽咕地响。这声音像冰块轧着床边滑过,又冷又硬。青色的声音。不像是天亮了。睡着了黄?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去找村长。自首去。别让别人占了先行。昌旺叔、大同,还有别的人。死也争。真是连死也要争。这年月,有什么东西不需要争?村长家的楼真漂亮。好多家准备盖楼。村长家买了大彩电,收不到节目。是几年前的事。村长又出钱在庙山修了一个简易插转台。方圆十几里,七村八寨,都能收到电视节目了。村长成了典型。村长还将小学的房子补修一遍,花了五千多块。村长上报登电台。和县长合了影。就当村长了。村长家也养狗。村长的哥总用那手摸那狗的头。叫青青。那狗头上有一块青色。村长原来是烧窑匠。包了砖窑,发了。当村长了。明天就找他。死了好。灾难如冰色一样降临。怕什么。躲开它。读书的时候,在路边捡到过鸟蛋。掉了,一地蛋黄。人命也是如此,如鸟蛋落在地上。小时候还做过什么?管他呢,且顾眼前。我死了,梅也彻底断了对张家营的思念,免得总是一脸秋天的愁绪。也算尽了孝。县医院治好过很多偏瘫,都是脑血栓后遗症。家也如落地的鸟蛋。碎了。碎吧。一地蛋黄。这是什么东西,温热粘稠。是黄后腿上浸出的血?许是。快过年了。过年梅说要来看我,还有娘。最后给她写一封信。别来了这乡土社会再也与你没有瓜葛了。一条离她家相近的冷街上,开有卖馄饨的馆子。怎么想的,受人敬仰的教师,去开了馄饨馆子。一个清贫之家长起来的孩子。一个乡土社会长成的女人。请想想,乌烟瘴气。她竟受了。社会天翻地覆。昨天烧窑匠,今天是村长。老支书天天种地。全村人大都去砖厂做工。老支书家没人去。没人去就穷。还住着草房。可他心好。连鸡都不敢杀。没人叫他支书。叫他老张。张家营同一家族,竟叫老张。该叫伯、爷的。各扫门前雪。管住自己。赤脚道人好了歌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金银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处,荒冢一堆草没了。但得临终生极乐,顿开佛慧妙难量。这后两句是哪儿的话?男也空来女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古人聪明,将人生总结得淋漓尽致。黄怎么不动,别是先我死了。不会吧,畜生里狗最耐活。真死了它倒轻松。埋了黄,就找村长。是我砍了小李庄的人头。哪儿进来的风,床都冷得哆嗦。窗上又有些亮色。光线走来走去,如跳舞。古典的舞步。风声像抽响的马鞭。起床就找村长,千万别落了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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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坐吧。”
    “哎。”
    “找我有事?”
    “我想了一天一夜。”
    “说吧。”
    “我想我不能让别人受牵累。”
    “直说,别走弯胡同。”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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