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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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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监狱。说:据说是白果树山那儿,有大片荒地要开垦,有很多犯人被转押过去劳动改造,开荒种田。至最后,同学说狐狸最恨的农村和土地,没想到连蹲监也得同农民一样去种地。这时候,黄正蹲在梅的身边,两只尖尖的耳朵,椿叶一样竖直起来。藉此,梅想起,黄这些天总引她朝白果树山的方向望,想起三日之前,黄曾同婆婆去过一次监狱那儿的招子庙,心里禁不住一个寒颤,生发了许多对黄的信任和感激。然可待她扭头去望黄,黄却从她身边如释重负地伸个懒腰,扭扭脖子,慢慢往张家营子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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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子和张老师过往日渐甚密,有人以为是那年冬末的事情。而黄黄所知,事情的起因,大概要推算到春节的时候。台子地知青点的他们,久旱盼雨般等到了腊月,有条件的便早早打点行李,回省会过团圆年去了。这里的所谓条件,就是路费盘缠,一来一回,火车汽车,车费要花二十多元。加之过年的喜日,自己久不回去,当然不可以两手空空,虽然乡下买不到什么好的东西,可带点大枣、核桃、板栗之类的土特产,细加划算,没有十元二十元,也难以拿它下来。倘若再买一斤木耳什么,没有八十元钱的开支,决然打发不了一趟回家过年的所须。五年以后,人们说八十元钱,就如说自己丢了一支钢笔;十年以后,再说八十元钱,在省城也就是一顿饭钱。然在七十年代末那段特殊岁月,谁家有辆自行车,便是上等的富余人家。藉此可想,八十元钱对于一个下乡的知青,实则是一笔巨额开支。而家里那边,母亲因病早故,父亲是一家煤厂的工人,弟弟在大街上闲荡着待业,如此贫寒的家境,如何也承受不了一笔额外的负担。父亲来信说,梅呀,家里一切都好勿念,不能回来过年就不要回了。在哪儿都是一样,一副对联就算过了一个春节。梅读这封家信的时候,暗自哭了许久,和狐狸说起此事,语气却淡得如水。她说你走吧,我不回了,来回的汽车火车,我受不了晕车那个滋味。说时是在女知青宿舍,黄黄被梅抱在怀里,搂得十分暖和,它望着她的脸,如望着一湖平静寡淡的水,而那水中究竟有多少苦涩的隐含,就只有她自己心明了。狐狸说你是因为钱吧,这样由我把你车票买了,好坏我父母各给我寄了一百。
    梅说:“我家也给我寄了一百,可我不想走。”
    狐狸说:“你不走我也不走了。”
    梅笑笑,你这何苦,狐狸说不能把你一人留在乡下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梅说这儿有吃有住,倒还清净。如此,狐狸便同其余一道走了,落梅一个孤零,独自守在台子地的知青房。春节下了大雪,漫天飘舞,银白世界,沟沟壑壑都堆着白的颜色。梅原本也是准备了过年的米面菜蔬,可遇了这场落雪,心境分外凄寒,独自躺在床上,或坐在火边抱着黄黄,便倍感人生的孤冷,有时候,泪会怆然而下,滴在黄的头上。黄黄由此,也领略了人世沧桑。梅索性不做饭了,它就陪她饿着,有时一天无食,也没有一声叫饿。可没有料到,到了年三十的下午,张家营子喜庆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各户人家,都开始在门上贴了大红对联,在门框上方两角,插了柏枝,平常不见的香炉,也都不知从哪取了出来,装满黄沙、红土,或以糖米代沙,将毛主席的伟像清到一边,把祖宗的牌位遗像放在原先伟人的位置,再或干脆,使两者并列起来,平等于桌上,燃起了三炷草香,插在香炉,青烟缭缭。而知青点这儿,梅在床上,扯被子盖了双腿。依偎着枕头,默默地半坐半躺,双眼茫茫地瞅着窗外的皑皑白雪,任孤独冷寞,乌云样压在屋顶,侵入屋里,笼罩着自己。就这个当儿,黄黄从她身边离开了,不久黄黄领着张老师的母亲走了来。来请她去吃三十晚上的水饺。
    梅便去了,领着黄黄。
    走出知青房时,梅才看见张老师原来一直立在门外的雪地,飘落的雪花将他埋成一个白绒绒的雪人。他的双手端一盆浆糊,冻得红光灿灿要掉在雪里,和周围的银色相衬得十分艳亮,仿佛白的红的都是一种假的颜色。至此,梅才看见,知青点的各门,都有对联贴着,内容吗,自然是那个社会与时代惯用的春联,如:抓革命促生产欣欣向荣,斗私字材公字蒸蒸日上。再如:上山下乡红心一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之类。可梅这门框的联句,意味却忽然变了。
    上山易下山难山陡崖峭
    出世易入世难好自为之
    横批是:豁达人生
    梅将这春联低声吟了一遍,不觉凄然心动。说是你写的天元?张老师说抄人家的。梅说字不错,搁解放前,你可以上街卖字。张老师脸上红了,说别笑话了,就结伴往村里走去。然仅此几句,大有灵性的黄黄,已经从那语气中听出梅对他的尊敬,深情厚谊是谈不上的,可说薄淡却是显然的不确。及至走进村庄,梅看到各家各户的门联,都是出自张老师之手,且内容都不是流行的俗话,譬如:不图家境余富,只求门第书香;乡壤人家乡壤人心乡壤操行,世外人家世外人心世外操行等等,说起来也都是抄写书联上的字句,可在这抄写之中,也就显出了张天元的不凡,什么门、什么人家,写了相应的句子,而不是随便的红纸黑字,表表一般吉祥而已。再说那字,在城里非书香门第,决然找不到有人写得如此苍劲。更不要说这个时代的一般青年了。就在他们这批下乡知青中,即便扩大到她那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同学,也是人人提不起毛笔的。从村街上走过,你如同走在张天元美术作品展的长廊上。只可惜他是生在乡间,又在这个非常的年月。如长于都市,换一期时代,焉知他就不会成就了一番事业?
    梅说:“天元,你要是城里人就好了。”
    张老师说:“农村也没有啥儿不好。”
    长长地叹下一气,梅不再说啥,穿街而过,到张老师家去了。这一问一答,一声长叹,黄黄已经神会了那其中的滋味的涩苦。它不时地在雪地跑着扭头,望望张老师,又望望女主人,在他俩的腿上蹭来蹭去,亲眼于其中,陌生人看见,只能以为这人与黄黄,还有随后的那人,是一个家庭必然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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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始料不及的是,梅在张老师家过的这个春节,似乎胜于往年在省会过节的愉快。这一点,黄黄从她那总微带红晕的脸上能看将出来。有时候,黄在地上唤着,能嗅到女主人呼吸的急促和甜味,即便她和张老师在屋里相坐闲谈,而黄是在院落的哪儿卧着,只要耳朵是贴着地面,黄便能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其中闲言里的滋味,黄也能品尝得出。
    及至从省城又返回张家营子的知青回到知青点,梅还断不了说出一件事来,到张老师家闲坐一会。当然,仅由这些情形判断,还不能说他们彼此有了爱情,而说有一些倾心的爱慕,也许不算为过。梅子在八岁时候离开母亲,父亲为了她和弟弟免遭继母之苦,虽刚过三十,却死下了续婚之念。在这样的家境里,作为姐姐的娅梅,十岁已经能烧饭洗衣,承担了一部分生活的重担。过早的成熟,使她一方面不失城里姑娘的单纯大方;另一方面,却因失去母爱而始终把自己或多或少地看做一个具有母爱的女孩,说起被家庭温暖融化一类的事,是从来没有尝过。这样,忽然置身于张老师这样的家庭,因为家里没有挑梁的男人,上房厢房,前院后院,无不笼罩着火光一样锃亮的母爱。进一步说去,第一是她来自省会,省会对伏牛山褶皱的荒僻异常的张家营子人,无异于一个国家的首都,第二是她恰巧是和张老师年龄相仿的姑娘,尽管当时一个乡壤之家,想娶一个省会姑娘作媳,实则是同流传于民间甚广的田螺姑娘之说无二,然处于本能,老人把她敬如儿媳的心理,却是浓重得很,不仅不让她进灶房洗锅洗碗,就连进灶房盛汤也是不行。本来,这是一种尴尬。可张老师在梅面前一再解释说,我娘年纪大了,说话做事如果伤了你,你就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如何会伤?也就是把她当做儿媳看待的一些作为。既然张天元没有这样非分之想,自己当然该十二分释然,如果扭扭捏捏,作派谨慎,语言小心,也就反倒显出了那种关系里的特殊。因此上,正月十五以前,梅懒得生火烧饭,几乎是每天都到张家合伙。当然,你说她纯粹是为了一碗饭吃,没有另外意思,那也决然不是她的操行,而其中含意的微妙,黄黄也能够体察明鉴,无非不言罢了。
    一天,老人不在家里,梅可张老师坐在院落。雪早就化尽,地上光洁虚软,远处的山梁呈黄金之色。村落也静得不见声息。
    梅说:“天元,你该订婚了。”
    张老师笑笑:“压根没想过。”
    梅也笑了:“你样子厚道,原来也还骗人。”
    张老师厚下一脸正经:“真的没想过。”
    梅也正经:“你没听过村人议论啥吗?”
    张老师说:“议论啥么?”
    “就我们。”
    “没有。”
    “我听到了。”
    “啥儿?”
    “还能是啥。”
    张老师默了一阵,他说你别信他们,农村人就这样,喜欢说三道四。梅说我不在乎这些,不过有件事我想给你说清天元。她说有人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过两个对象,你都回绝了,他们说你是看不上她们,他们说你看不上她们是因为我。你别生气天元,我想我有话该直说:要你也是知青,也是郑州人,我倒觉得我们挺合适,挺般配。你知道知青都要返城的,不让我返城我受不了。我倒不是说农村不好,我是说怎么比省会都比这乡下好。让我一辈子呆在乡下,不说我能不能受得了,我父亲、弟弟都不会答应的。以前他们说,知青一到张家营子,你的眼界就高了,我听了直想笑。现在我知道……你先别吭,现在我知道,娶乡下的姑娘确实委屈了你。你别笑,是真的,也别脸红,咱们实话实说,都实事求是。你亲眼看着知青们都一批批返城了,没有一个女知青嫁到农村,也没有一个男知青娶一个农村姑娘。就是这么回事儿,没办法的事。我说你有合适的就订婚,要是因为我耽误了你终身大事,就是我返城了,想起来心里也不安。你别不好意思,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也实事求是地说,一是一,二是二,不添枝加叶,也别拐弯抹角,男大当婚,人之常情。
    梅滔滔一口不绝的模样,张老师听起来先还一身的不安,至后,也就渐渐适了。
    他说:“谁和你说了这些?”
    她说:“狐狸。”
    他说:“其实,你该和狐狸订婚。”
    她说:“你真这样以为吗?”
    他说:“你们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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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那年从省城返回知青点,倒是狐狸最先赶回来。他赶着回来同梅过正月十五节。正月十五吃元宵,他回来带了省会的一些名产特产,还着意捎了糯米面粉和元宵馅儿。张家营这方地场,土地不差,若风调雨顺也自会粮丰草足,但却是丝毫不出产水稻。南方人一日三餐的家常大米,只有年节时候,才偶有所谓的富裕人家吃上一顿咸米饭。至于元宵,更是几年不吃一次。即便吃了,粉是普通米粉,馅是一般黑糖白糖罢了,味道十二分的大众。狐狸一面向梅展示着带回的糕点、麻饼、小糖、山楂片儿等,在梅的床上散开一铺,一面说我还捎了元宵的粉馅,馅里有花生、核桃、红枣,咱们好好过一个正月十五。可他没意想到梅对这些,却不是他意想的欢天喜地。他将这些摆在梅的面前,梅又将它们收拾到他的包里。
    狐狸说:“你吃吧,全是你的。”
    梅却说:“我爸爸和弟弟好吗?”
    狐狸怔着:“你没说让我去看看他们呀。”
    盯着狐狸那略有怪责的脸,梅将那东西收拾干净,拉上包的拉链,再无话说。既没有埋怨狐狸一句,也没有称道狐狸一句,一时间心里的苍凉,便无穷无尽,仿佛一个无水的干湖,除了几丝杂草的肆意延势,连往日间清水绿色的一丝痕迹也寻它不着。相比之下,回想起仍在面前的张天元一家,细腻热情,更显出人与人之差别。无论家境如何贫寒,如母的父亲,知道有人返往远在他乡的张家营子,不会像狐狸样捎来许多省会的食物,但他亲手制作的油炸麻叶,无论如何会用塑料袋儿装来几片。比较说,那麻叶没有狐狸梢的任何一样东西好吃,可其中的父女之情,又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替代。算起来除了在和张家相处的时间,每晚躺在床上,除了翻翻已看过的几本小说,大多时间,都是在等狐狸回来,等狐狸捎一些家里那些她常思常念的情况,等狐狸描摹一番父亲新近的面容和家庭的变化,比如又换了一张桌子,床是如何摆放,怎样和她上年春节所见不同。可他却一句你没说让我去你家看看他们,使梅哑然,而又心境凄寒,一方面恨自己当初忘了交待一句;另一面,又暗自抱怨狐狸,既然对我忠心不渝,却连这点常识之事都想不起来,未免也太真真假假。将床上的东西收拾干净,提起包儿递给狐狸,说:
    “掂你屋里去吧。”
    狐狸急白:“都是给你捎的。”
    梅说:“要吃了我去讨你要吧。”
    几句话不见热冷,将狐狸送至门口,便闩门上床躺下了。也不见得睡着,只是为了仔细想想。要说想了什么,确又不明不白,只感到满心的空荡和失落无以填补。这样捱到日落西山,看见夕阳一片片掉进窗内,黄黄在床边叽叽的哼叫,想到外面自然中去,才想起元宵节的元宵,照习俗是十四的夜晚就该吃上一顿,便起床拿上那面和馅儿,走进山墙下的灶房,见案脏灶冷,一地狼藉,一屋孤寂的寒气,默默立了一歇,又提上面和馅儿,去了张天元的家。
    “狐狸回来了。”
    “听人说了,”张老师说:“你让他也过来吃饭。”
    “那怎么行。”
    “要不行,”张老师想想:“你就也回知青点吧。”
    “我最后再来和你们吃一顿。”
    说了这样几句,平素刚强坚毅的梅,忽然眼泪花花,仿佛是谁要拆散她和张天元的关系。于此间,张老师也仿佛真的置于别离之中,进灶房是心亦沉沉。张家是无人能包元宵。和面拌馅,不得不由梅独自操作。这十四晚上的一餐元宵,梅从始至未,没有让张老师母子动一下手脚,独个儿如这个家的主妇样,把元宵包了一个满案。每个都枣样大小,圆如核桃,如同做了一桌星星,直至生火烧水,煮熟出锅,她都麻利异常,连张老师家碗筷在哪,勺子在哪,日常张老师习惯用的哪个碗,老人习惯用哪个碗,自己这半月一直用着哪碗,都明亮得十二分的确。这种与乡壤之家的暗合默契,连一直紧随其后的黄黄也看得目瞪口呆。可是,当她把元宵盛上,端给老人和张老师时,张老师却说:
    “我去把狐狸叫来一道儿吃。”
    梅说:“那绝对不成,你不了解他。”
    真这样第二锅你就不要煮了,张老师说兜回去你同狐狸一道吃,人家是专门赶回来同你过元宵节的。老人已经端上元宵,有意无意地去了别处。将沉入西去的太阳,给这院落晒一层薄薄润润的光泽。他们的脸都是晕红的颜色,仿佛也是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仿佛是临时涂抹上去的装点,用手一擦,便会哗哗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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