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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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写《欢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乱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欢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母,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日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欢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贤淑,她的知礼,使他激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妻的情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缝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欢乐,在床上床下,屋内屋外,播种着春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熟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粗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27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麻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乱麻麻的吵嚷,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阳晒在他的唇上,就像火光贴了上去。她干什么去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把日光咽进肚里,将手卷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乱叫着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菊子的双腿,像抱着两根宁折不弯的栗木棒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干的木头,每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黄豆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感一种兴奋。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没有玉米耐旱,而这山梁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黄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欢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日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衣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干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事情,身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粗俗,说出来怕你生气,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迷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白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你得应记天元的身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粗野,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身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来到张家营已十年有余,开始,还对这样的野事感到深恶痛绝,简直俗不可耐到无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习以为常,不仅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的,当呼吸在这乡村大众的气氛里时,反感到异常愉快了。这种心境,发自对于返城的彻底绝望,和对于乡土生活气息的消化。或者说,她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乡村的一员了;完完全全,被一种乡村的家庭温暖所溶化。夜晚躺在床上,她竟说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后悔,倒不如真的在豆地里夫妻一场,看看光天化日下到底什么味儿,也免得今天让我背这样的黑锅。
台子地头上的酸枣棵已经半人多高,在月光中呈灰黑之色,小球似的酸枣在那灰黑里,发出一种蓝莹莹的光色。夏天夜晚的习习凉风,将野枣棵儿吹得前后摆动。孩娃儿和蝈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蝈蝈竟死了样无声无息。他怀疑蝈蝈就猫在面前最高的酸枣刺上。他紧紧盯着那棵枣刺不动。盯得久了,那枣棵忽然在风中晃动成黑乎乎一团,仿佛一个魂魄在向他靠拢。他忽然间身上颤了一个六岁的孩娃儿特有的哆嗦,张了一下嘴巴,紧迫地后退一步,本想惊叫一声,可还是凭着他的胆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没有叫出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借助着麦场上的灯光,和在不远处走动的父亲的身影,他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惊恐。
不就是一枝枣棵吗?他对自己说,可又隐隐看到,似乎母亲也立在麦场上的灯光下面。他想证实一下,可又不敢回头,生怕在转眼之间,蝈蝈会从这棵枣刺跳到另一棵枣刺上。那样就前功尽弃了,可是,一想到母亲,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传奇。母亲总是拿着那一叠儿传奇读个不停,还念出声音,仿佛是专门读给孩娃儿的故事。读到一个章节,她就合上稿纸,和父亲商商议议,然后,由父亲用红笔在那稿纸上圈圈画画,涂末涂去,弄得一天云霞,满纸是灿烂的红色。最后,到了夜晚,月色在窗上水样游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如同一丝头发在风中摆动那样。他在被窝里看着那月光摆动的声音飘来飘去,他们却以为他已入了梦乡,父亲拿起他刚写过的稿纸向母亲朗读起来,他念到:
那天夜里,风高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远处的森林是一种墨的颜色,看上去像没有边际的一湖黑水。还有他垦出的大片田地,庄稼在夜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异的响音,虽然微细,却委实令人悚然。山虎就那么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