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译注-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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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抱在皇上面前,皇上说‘终归不能让不成器的儿子居于我的爱子之上’,显然,赵王如意取代太子的宝位是必定的了。您何不赶紧请吕后打机会向皇上哭诉:‘黥布是天下的猛将,很会用兵,现今的各位将领都是陛下过去的同辈,您却让太子统率这些人,这和让羊指挥狼没有两样,没有人肯为太子效力,而且如让黥布听说这个情况,就会大张旗鼓地向西进犯。皇上虽然患病,还可以勉强地乘坐辎车,躺着统辖军队,众将不敢不尽力。皇上虽然受些辛苦,为了妻儿还是要自己奋发图强一下。’”于是吕泽立即在当夜晋见吕后,吕后找机会向皇上哭诉,说了四个人授意的那番话。皇上说:“我就想到这小子本来不能派遣他,老子自己去吧。”于是皇上亲自带兵东征,群臣留守,都送到灞上。留侯患病,自己勉强支撑起来,送到曲邮,谒见皇上说:“我本应跟从前往,但病势沉重。楚国人马迅猛敏捷,希望皇上不要跟楚国人斗个高低。”留侯又趁机规劝皇上说:“让太子做将军,监守关中的军队吧。”皇上说:“子房虽然患病,也要勉强在卧床养病时辅佐太子。”这时叔孙通做太傅,留侯任少傅之职。
汉十二年(前195),皇上随着击败黥布的军队回来,病势更加沉重,愈想更换太子。留侯劝谏,皇上不听,留侯就托病不再理事。叔孙太傅引证古今事例进行劝说,死命争保太子。皇上假装答应了他,但还是想更换太子。等到安闲的时候,设置酒席,太子在旁侍侯。那四人跟着太子,他们的年龄都已八十多岁,须眉洁白,衣冠非常壮美奇特。皇上感到奇怪,问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四个人向前对答,各自说出姓名,叫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皇上于是大惊说:“我访求各位好几年了,各位都逃避着我,现在你们为何自愿跟随我儿交游呢?”四人都说:“陛下轻慢士人,喜欢骂人,我们讲求义理,不愿受辱,所以惶恐地逃躲。我们私下闻知太子为人仁义孝顺,谦恭有礼,喜爱士人,天下人没有谁不伸长脖子想为太子拼死效力的。因此我们就来了。”皇上说:“烦劳诸位始终如一地好好调理保护太子吧。”
四个人敬酒祝福已毕,小步快走离去。皇上目送他们,召唤戚夫人过来,指着那四个人给她看,说道:“我想更换太子,他们四个人辅佐他,太子的羽翼已经形成,难以更动了。吕后真是你的主人了。”戚夫了哭泣起来,皇上说:“你为我跳楚舞,我为你唱楚歌。”皇上唱道:“天鹅高飞,振翅千里。羽翼已成,翱翔四海。翱翔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短箭,何处施用!”皇上唱了几遍,戚夫人抽泣流泪,皇上起身离去,酒宴结束。皇上最终没更换太子,原本是留侯招致这四个人发生了效力。
留侯跟随皇上进攻代国,在马邑城下出妙计,以及劝皇上立萧何为相国,他跟皇上平常随便谈论天下的事情很多,但由于不是关于国家存亡的大事,所以未予记载。留侯宣称道:“我家世代为韩相,到韩国灭亡,不惜万金家财,替韩国向强秦报仇,天下为此震动,如今凭借三寸之舌为帝王统师,封邑万户,位居列侯,这对一个平民是至高无上的,我张良已经非常满足了。我愿丢却人世间的事情,打算随赤松子去遨游。”张良于是学辟谷学术,行道引轻身之道。正值高帝驾崩,吕后感激留侯,便竭力让他进食,说:“人生一世,时光有如白驹过隙一样迅速,何必自己苦行到这种地步啊!”留侯不得已,勉强听命进食。
过后八年,留侯去世,定谥号叫文成侯。他儿子张不疑袭封为侯。
张子房当初在下邳桥上遇见那个给他《太公兵法》的老丈,在别后十三年他随高帝经过济北,果然见到谷城山下的黄石,便把它取回,奉若至宝地祭祀它。留侯去世,一起安葬了黄石。以后每逢扫墓以及冬夏节日蔡祀张良的时候,也同时蔡祀黄石。
留侯张不疑,在孝文帝五年(前175)因犯了不敬之罪,封国被废除。
太史公说:学者大多说没有鬼神,然而又说有精怪。至于像留侯遇见老丈赠书的事,也够神奇的了。高祖遭遇困厄的情况有多次了,而留侯常在这种危急时刻建功效力,难道可以说不是天意吗?皇上说:“出谋划策于营帐之中,决定胜负在千里之外,我比不了子房。”我原以为此人大概是高大威武的样子,等到看见他的画像,相貌却像个美丽的女子。孔子说过:“按照相貌来评判人,在对待子羽上就有所失。”对于留侯也可以这样说。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东见仓海君。得力士,为铁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误中副车①。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①副车:皇帝的侍从车辆。
良尝间从容步游下邳圯上①,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②,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 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③。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英伯常杀人④,从良匿。
①圯(yí;夷):桥。 ②鄂:通“愕”。 ③《太公兵法》:相传为姜太公作的一部兵书。 ④常:通“尝”,曾经。
后十年,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与韩王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①。
①游兵:流动不定的部队。
沛公之从雒阳南出辕,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下军,良说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竖易动以利①。愿沛公且留壁②,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其持重宝啖秦将③。”秦将果畔④,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击之⑤。”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遂)'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⑥。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 ,毒药苦口利于病⑦’,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①贾竖:对商人的鄙称。 ②壁:军营。 ③啖:利诱,引诱。 ④畔:通“叛”。 ⑤解:同“懈”,懈怠。 ⑥缟素:“缟”和“素”都是白绢,这里比喻清白俭朴。 资:凭借。 ⑦毒药:药物的一种,常指药性猛烈的药。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柰何①?”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②?”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③,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柰何?”良乃固要项伯④。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
①柰:通“奈”。 ②倍:通“背”。邪:同“耶”。③鲰生:浅薄无知的人。距:通“拒”,抵御。这里指把守、封锁。内:同“纳”,接收。 ④要:通“邀”。
汉元年正月,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王赐良金百溢①,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②,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③;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①溢:通“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 ②栈道:在险绝的地方傍山架木而成的道路。 ③郄(xì,细):通:“隙”,隔阂,裂痕。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恐忧,与郦食其谋桡楚权①。食其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失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能复立六国后世,毕已受印,此其君臣百姓必皆戴陛下之德,莫不乡风慕义②,愿为臣妾③。德义已行,陛下南乡称霸,楚必敛衽而朝④。”汉王曰:“善。趣刻印⑤,先生因行佩之矣。”
食其未行,张良从外来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桡楚权者。”具以郦生语告,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张良对曰:“臣请藉前箸为大王筹之。”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⑥,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⑦。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⑧。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⑨?”曰:“未能也。”“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⑩。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11),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未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12);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13),骂曰:“竖儒(14),几败而公事!”令趣销印。
①桡:削弱。 ②乡风:归顺,服从。乡,通“向”。 ③臣妾: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这里指臣民。 ④敛衽:提起衣襟夹在带间,以示敬意。 ⑤趣:通“促”,赶快。 ⑥此处所云与卷二《夏本纪》所记略有不同,《夏本纪》云:“汤封夏之后,至周封于杞”。 ⑦“武王伐纣”两句所指之事,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 ⑧“武王入殷”四句所指之事,见卷三《殷本纪》、卷四《周本纪》。闾:里巷的大门。 ⑨式:通“轼”。古代车厢前用作扶手的横木。这里指乘车时扶着轼敬礼。 ⑩“发钜桥之粟”三句所指之事,见《尚书·武成》,又见卷四《周本纪》。钜桥,纣的粮仓所在地。鹿台,为纣所筑。 (11)偃:停止,废止。革:革车,即兵车。 轩:大夫以上的贵族乘坐的车子。 (12)桡(náo,挠):屈服。(13)辍:中止。 哺:咀嚼着的食物。 (14)竖儒:对读书人的鄙称。
汉四年,韩信破齐而欲自立为齐王,汉王怒。张良说汉王,汉王使良授齐王信印,语在《淮阴》事中①。
其秋,汉王追楚至阳夏南,战不利而壁固陵②,诸侯期不至③。良说汉王,汉王用其计,诸侯皆至。语在《项籍》事中。
①《淮阴》:指卷九十二《淮阴侯列传》。 ②壁:营垒,这里指坚守营垒。 ③期:约会。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尝有战斗功,高帝曰:“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三万户。”乃封张良为留侯,与萧何等俱封。
(六年)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决,未得行封。上在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①,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定②,何故反乎?”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以此属取天下③,今陛下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生平所仇怨。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之柰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故④,数尝窘辱我。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封,则人人自坚矣。”于是上乃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尚为侯,我属无患矣。”
①复道:楼阁间上下两层架空的通道,即“天桥”。 ②属:即将。 ③属:类,辈。下文“我属”之“属”同此。 ④故:指有故怨。
刘敬说高帝曰:“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