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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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这种诉求相当有效,也给宫家带来不少困扰。可是,日子一久,大家看透了宫老太太的为人,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宫老太连聊天的对象都找不到了。有一次宫老太为了抗议大家对她不尊敬,在台湾街头运动还没兴起之前,她口中还嗑着瓜子,人就大剌剌地横睡在马路中央,一时交通阻绝,人人为之侧目。
父亲常常拿他们一家的事迹,做为机会教育的活例,认定他们“伦常败坏”、“德行斲丧”。既然不幸为邻,唯有保持距离,以免受到污染,更严禁我们与宫家来往。
不幸的是隔壁随风传来阵阵孩子们的欢笑声,丝丝扣着心脉,我越想压制,对那些声浪越是敏感。终于,有一天,顾不得可能发生的后果,我跨越了意识型态的屏障,投奔自由,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气氛却有天壤之别,我家总是阴沉沉地,没有什么声音。每个人都与其它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力求避免触及尚未愈合的创口。宫家则是叽叽喳喳的,大的叫,小的闹,从无宁时。兄弟姐妹之间,经常为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一转身,一切又忘到九霄云外。
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对我日后发展人性理论,有很大的助益。因为人的认知都来自经验,而人生苦短,绝无可能遍阅各种人际关系。经历不足认识就不全,若连人生都认识不全,从何而知人性?
在理论上,人性不过是人对外在事物的反应作用,设若人能经历到事物的极端现象,就可以推测出人性的正常反应。在我家,人与人之间的磨擦,必然会导致灾难。宫家则刚刚相反,他们从小到大,彼此之间争执不断,反而能维系亲密的感情。数十年后,我家里的姐妹亲戚,几乎是个个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却兄弟姐妹团聚一起,成了一个小社会。
我家兄妹,各谋其是,独立无援,各自朝向学术、事业发展。而宫家比较重视亲情,互相依靠,互相协助,大家吵吵闹闹如故,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却也越绑越紧。
当然,我那时还没有这些认识,只是羡慕混合着难言的懊恼与无奈,我谨慎地生活在这两种极端的天地里,由于早年养成了观察的习惯,便不然而然地开始思索。为什么世界这样不公?为什么人与人的遭遇是这样的悬殊?为什么我会痛苦?为什么别人也会痛苦?为什么欢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
从根本上说来,欢乐幸福是人人所追求的目标,得到了,心理满足了,就不再奋斗追求。在另一方面来看,欢乐幸福仅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感受之时,心智活动暂时终止了,坐视时光流逝,再等待下一刻的来临。
宇宙不停的进化,环境也不停的改变,人的一生处在这无常的世界里,年轻时的身心结构,最适合学习、适应。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自我得到了满足,心智活动一停止,也就失去了人一生中最佳的学习良机。
环境是人身处的时空与讯息,刺激则是内在及外在的各种主观客观的变化。在客观环境的刺激与自我经验交互作用下,渐渐形成了主观对客观的认知,并影响了自我心理的韧度。在人的学习、适应时期中,若客观环境的变化越大,人的韧性就越强。这情形有如冶金炼钢,不经过高温加压、千锤百炼,就得不到精品。
环境的变化无尽,人对变化的选择却有限,两者之交集,就是所谓的“机运”。变化程度与人心韧性的乘积,等于机运的绝对值。绝对值高者,表示人的应变能力强,在社会上将有更多成功的机会。
中国人很相信机运,却不知道人心韧性操之在己。人固然无法改变环境,但是只要愿意,却很容易适应环境。在痛苦中成长的人,知道如何调适自我心态。反倒是年轻时享受快乐幸福的人,认定了快乐幸福是理之当然,心态逐渐定型,面对未来万变的世事,其适应能力必然有所不足。
在青少年时期,人的生理心理正在发展,对快乐的认知以及对痛苦所能忍受的极限,一切根据其本身的经验而定。所以,成长在幸福环境中的人,一旦遭到社会的压力,往往容易崩溃。反之,早年经历的苦难越多,往后心理上越容易获得满足。
说得更具体一点,年轻时所认知的快乐与痛苦,与成长后的感受未必相同。以我自己为例,我很庆幸得以早日经历到人间的酸、甜、苦、辣,尽管当年的煎熬,我几乎难以度过。但日子一久,就认定世事应该如是。再有机会换个环境,与他人相比,才发现自己更能领略幸福的滋味。心理有了安慰后,韧性一天比一天坚强。到最后面对真实的人世时,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和准备,故能应付裕如。
既然人的成长完全根据环境的发展而定,人所积累的经验,只是因应环境的结果。那么,在人类还不能绝对的控制环境之前,我们怎能期望有一种理想的教育方式?为了避免受苦,把儿童保护在人为的温室中,结果必将使之失去心理建设的机会。又如何能期望儿童在成长以后,能适应现实的社会呢?
智慧之旅 (第一部) 六、大雪 启航、初恋、父子、误会与宫家兄妹相处,正是加强我心理韧性的重要机缘。在那里,一种截然不同于我家的情景,提供了我心智活动的空间,认识到苦乐的分野,宣泄了郁积的块垒。把各种机运值由负转为正,自信心培养起来了,观察力也逐渐成熟。
我与他们智力相若,能力原来不分上下,甚至于有很多地方尚不及他们。正因我自卑自惭,不论做什么,都多加了一分努力,我怕受到他们的轻视而失去参与的机会。对他们而言,做什么事都出诸自然,没有必要刻意求工。对我则不然,诚惶诚恐不说,还要小心观察反思,因为我必须争取他们的肯定。
老三最先开了一家“民生电影公司”,而且发行钞票。他很有创意,他的“电影”是用很细的笔,以漫画形式,画在邮票大小的半透明纸上,然后分格在墙上放映。放映之前,观众要先购票入场,还得使用他所发行的、盖了个石印的“钞票”来买票。
我立刻被他的构想迷住了,他天天在画,但总是无法满足观众无尽的需求。老四也组了个公司,也演电影。我又怎能后人呢?怎能白玩、白看?
但我不能只是抄他的构想,在家也不可能天天画画,一定要想一个办法,能大量地“生产”,而且品质必须合格。我研究了很久,发现他们用的是透视方式,如果改用反射,我只要把报上的漫画剪下,连画都不必画,就可以得到理想的效果。
因为报纸漫画的面积大,我做的反射投影机也特别大,绩效立刻由“票房”得到证明。可是报上的故事大家都看过,失去了新鲜感,比起他们的创意,还是差了一截。
我不会画画,在这种情形下,又不得不画,可是怎么开始呢?我向朋友借了一本卡通电影“小飞侠”的画册,宫家一伙尚未看过,我偷偷地在自己的避难室中临摹。起初我太过重视线条的优美性,顾不到全图。辛辛苦苦地画了半天,一块一块的分开来看,好象还过得去,可是凑在一处,或者放远了来看,简直是见不得人。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绘画的才能,试了又试,几乎决定放弃了。由于防空洞很潮湿,我又只有一块木板,下面垫着几块砖头当桌子,木板很小,书常掉到地上。不久,画册受到浸渍,斑斑点点,画面上的图形常无法仔细辨认。突然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画面都看不清楚了,而原画形象的精美性竟然丝毫不损?
一再研究之下,我发现图形的比例,远较笔触重要。我没有受过训练,每次落笔很难掌握其比例。既然找到了原因,我便专心寻求解决这个关键问题的办法。
人在面对难题的时候,经常因为千头万绪,而不知从何下手。不能着手,就停留在原处,难题永远还是难题。在我的经验中,任何难题只难在找出第一个“问题”,找到了一个,且不管其它,先专心解决这一个。当然,这一个问题与真正的问题可能毫不相干,甚至连解决的方法都不见得正确。可是,这样却有助于我把问题“简化”,更有助于进入状况,全盘了解真正的核心问题。
了解了这个道理以后,我学着先看全面的梗概,再把问题微分下去,直到能够处理为止。一个问题解决了,再面对另一个。如此这般,多年以来,我得以成功地解决所有面对的难题。因为人的思考是以单一线索的“联想”进行的,如果未知数过多,人脑处理的效率就成比例地降低。只有在我们了解了若干因素,且不断练习,使之熟练,成为“潜意识”或反射性动作后,大脑才能“专心”地思考新的问题。
以当时作画为例,要得到比例正确的图形,也就是原图和所画的图,其位置应该成一定比例。我试着用尺来量,果然有效。但我又嫌用尺太麻烦,便把尺标记在纸上,画成格子。利用这种方法,不仅可以画得维妙维肖,而且速度奇快。
直到我读大学时,认识了一个画广告的朋友,才知道这是一种绘画上常用的技巧。不只是绘画,不论做什么,我很少得到名师的指点,只凭着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自行学习、自行处理,往往颇有新意。
我的新“电影”大获成功,不仅搜括了孩子们的零用钱,而且常常招待邻居的家长,“银行”的“储备金”也日益丰裕。
为了使“钞票”有价值感,我特别向学校借了写讲义的钢板及腊纸,照着真正的钞票来刻印。眼看那蛮像回事的“钞票”,我又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印“小说”呢?当然可以,只要有人愿意写文章。
于是,我悬赏征求大家的小说,看在钱的面上,虽然没有小说,可是收到了一些“小小说”,都是各人在学校的作文簿上抄来的。由此,我发行了第一本“杂志”,名为《启航》。当时兴趣之大,连油印机都由自己设计,我找来玻璃丝袜作网,钉在木架上,再以脚踏车内胎包住木棒,当做油墨滚筒,居然也如假包换。
终于我在宫家获得了一席之地,学着当初敏姐的策略,只要父亲不在家,我一定会溜出大门,然后跳墙而入,生龙活虎地,当起了娃娃头来。
一盏明灯也在黑暗中冉冉升起,老六名叫天霞,大家叫她小妹,叫她姐姐大妹。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有一次在她和大妹争吵之后,老三评判说她错了,要她向大妹道歉。她想了想,果然诚恳地说了声:
“我错了,姐姐,对不起。”
对他们而言,这或许算不了什么,可是我却大吃一惊。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听说有“道歉”的事,错了就错了,连承认错误都未曾见过,哪有拉下面子当众道歉的事?我当时直觉地判定,小妹一定很会“做人”,是伪善!
可是在另一次事件中,我也是当事人之一,细节现在已经忘了,只记得分明是别人的过失,但有人硬指是小妹不对。她哭了,有好几天,不论大家怎样逗她,她就是扳着脸,不肯开口。那股狠劲,令我不由自主、由衷地欣赏。
一颗种子落在地上,可能是偶然的,但种子能否发芽、生根,却必须具备必然的基础。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人与人相遇是一种缘份,而人与人的感情是否能够契合,则又是另外一种机缘了。由我认为小妹伪善开始,到欣赏她的个性,其中的心态转变,完全与自我的意识有关。我是一个极端感性的人,正因为深知自己太过感性,所以一直努力地追求理性,刻意地把感性埋藏在心底。
小妹有个外号,叫做“凶丫头”,她个性坚毅,宁折不曲。即使有任何心事,也没有人能从她的外表探出任何端倪。一旦她作了决定,也没有人能够改变。就像孤立在山丘上的翠柏,再大的风暴,不过也只能撼动叶梢吧了。
我缺乏这种狠气,也最羡慕这种气概。在她身上我得到了心理的补偿,也得以逐渐地认识自我。
但是,我们的感情却如潺潺的清溪,在初识的六、七年里,虽然谈不上是朝夕相处,但也少有几天不见的时光。她对我从来不假以颜色,我对她更是敬重有加,然而我始终能感觉到有股热力,在我们同立的地下激荡着。
有人说含蓄是中国人的天性,我则认为是传统习俗及环境压力所造成。由家庭社会上保守价值观念的接受,到自我经验的成熟,我们学会了将感情压抑着,再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这种感情之所以深重,是因为与时间凝聚在一起,结晶成生命的精华。人生而有涯,过去的岁月永不复返,生命的涓涓细流,若有若无地掺杂在回忆中,特别令人荡气回肠,珍贵逾恒。
男女之爱本来只是兽欲的发泄,如果一触即发,在肉体兴奋的感受消失后,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尤其是在人性的特质上,所谓的“感情”不过是自我记忆的交集。时间久,想得多,牵连就深。过去的经验形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拋之不掉,挥之不去,是为有“感”。因为有感,自我的心理及情绪受到影响,这就是“情”。
人实际上就是其个体经验的延续,除感官的感觉外,经验也给内心提供了相当的感受,愉快的经验令人怀念,痛苦的则避之唯恐不及。而人与人相处的时间越久,彼此的了解越深,自然而然知道如何相互配合,以维持良好的关系。同理,了解深了,也就知道如何避免争执、冲突,甚至于如何保持距离。
感情也可以说是一种人与人适应的方式,当一个人适应了另一个人的习惯及行为后,他自然会接受此人,并以其作为标准,来衡量他人。所以,在成长过程中,环境对人的影响因素,最重要的还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以及交往的方式。
我对小妹的感情是堆砌在一种似有若无、相互牵连的过去岁月中,直到我读大学三年级以前,我连她的手都没有碰触过。可是正因为彼此的尊重以及相互的自我约束,一点一滴的关怀及欢笑,彼此都会偷偷地珍藏起来,细细慢慢咀嚼。以至于不论何时何地,心中长期所堆积的甜蜜,随时可以倾倒出一箩筐来。这种感受完全属于自己,存在于回忆与联想之间,地老天荒,历久弥新。
这种感情可以说到达了一种“境界”,是纯“精神”世界的领域,与现实无关。不想占有,就没有得失,没有得失,就不会痛苦、烦恼。在这个境界中,我可以无碍地欣赏所有美好的、真纯的、完善的人、物。
小妹对我的感情始于何时,对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笑颜,甚至想到她,我都感到莫大的快慰,浑忘其它的一切。大约是在高一下时,我在家中受到的委屈,已经达到了心理防线的边缘。父亲把我看成瘟神一般,毫无理由地(至少在当时我毫不知情),一见我就是一顿打骂。更难过的是,他知道我常到宫家玩,不仅严词禁止,有时更是恶言相向,把宫家贬得一文不值。
我可以忍受自己的屈辱,却不愿连累他人,于是开始计划逃亡。当时正好发生了“一江轮”事件,一艘从大陈撤退的轮船,被中共的炮艇击沉了。在政府的策动下,全国青年掀起从军的热潮,我立刻到学校去报名。
有一位教官,名字我不记得了,他劝了我很久,说最好的报国方式是发奋读书。因为国家不会缺乏兵源,可是对知识的需求永远嫌不够,要我千万不要冲动。
我坚持着:
“我不是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