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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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失足深崖,粉身碎骨。
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心肠慈悲,记得她不止一次向父亲提起,希望政府给他们修一条路,每一次父亲总不耐烦地说:
“唉!你们女人家懂什么?比他们更苦的人多的是!”
那时我才六岁,父亲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一个高大、披着深色风衣的影子。他没有一般人初见我时的亲切和蔼,也没有别人父亲的那种热情。陌生加上惧怕,我躲在母亲背后,不顾她的呼唤,就是不肯出来。
这是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由于对儿子的期许高,作父亲的必须摆出严峻的姿态。所谓“玉不琢,不成器”,男人是社会、家庭的中坚份子,一定要坚强,经得住考验。父亲对我的第一个印象显然不好,我也对他深具畏心。
由这次见面起,我们一直跟着父亲,随着时局的变化,奔波连年,迁徙无定。父亲开始对我施以严酷无情的教育,幼年自由的岁月从此消逝无踪。为了逃避,我常常躲在回忆中,使得现实与虚幻永远交织成为一体,形成另一个天地。
父亲难得对我展露笑容,也从未表示赞许,不论做什么,不好当然要受责罚,好则更待改进。无尽的督促,无情的鞭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父亲似乎要将整个苦难中国的重担都加到我的肩上,他所有的失望、不满,都化成了对我的寄望。
抗日战争惨烈异常,国事一天一天恶化,他的神色也一天比一天更为沉重。在我记忆所及,他除了工作之外,还是工作。他做事的要求很高,而且就事论事,言出如山,绝不假以辞色。不知是谁说过,我父亲一生的遭遇,就是他刚愎个性的写照。现在想来,我们这古老的中国,文化思维已然定型,在今昔世态的变迁中,又何尝不然?
常有人说,父子、夫妻之间经常呈现出互补的关系,正因为优点与缺点不是绝对的,所以当人不满于一个角度上所见时,他经常会改换另一种方式,以资弥补。我曾力求避免跟随父亲的轨迹,但那只是外表的行为,内心深处,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人在启蒙时期,心智一片空明,这时环境的影响奠定了个人意识的基础。在一个一丝不苟,崇法尚礼的家庭中,远在产生自我意愿之前,是非善恶的准则已然深植。成长之后,只不过是因袭过去的意识,以资因应当前的环境罢了。
我继承了父亲的血统,更承受了父亲的人生理念,所不同的只是环境变化所得到的讯息。父亲所经历的是一个国家的战乱,而我所见到的,则是中华文化的衰微及整个人类的兴亡。当人已经养成了负责任的意识型态时,一旦看到事件的真相,责任就自动压上肩膀。这时已经不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怎样尽心尽力去实现了。
父亲也有他温柔的一面,妹妹立立是全家人欢乐的中心。记得在她四岁那年,不知是谁教她,在一个全家团聚的当儿,她说:
“我是爸爸的心肝,舅舅的宝贝,妈妈的肉。”
她说时撒着娇,依偎在父亲怀中,剎时,人人欢畅大乐。父亲搂着、亲着她,笑得嘴都合不拢,却只差一点没把我气昏。一股嫉妒之情油然而生,这种肉麻的话,她怎么讲得出来?父亲也居然听得进去?
她是开心果,我却是眼中钉,这种相去天渊的待遇,导致了我对她的偏见。我也曾东施效颦,用些手段争取父母的宠爱,却只看到父亲铁青的脸。究竟是为什么呢?每当我受到委屈时,这些情景就浮现眼前,自怜自艾,由不得悲从中来。
民三十三年,日寇大举进逼,在血战之后,鄂中易守。我们全家撤至重庆,父亲调任军法总监部副总监,兼训练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训练委员会操场的一端就是我们的宿舍,只要父亲一上班,操场上立刻冒出十多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小朋友,玩起“官兵捉强盗”来,喧哗吵闹之声,往往要劳动警卫叔叔前来才能制止。
不久,父亲发现“强盗头头”竟然是我,大为震怒。可是打、骂都发生不了作用,我只怕罚站或罚坐,但也只有在父亲亲自坐镇之下,才感到害怕。我血管里似乎有无数只小虫,如果不许我动; 小虫就浑身乱爬,令我又酸又痒,难以忍受。
只是父亲公务繁重,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着开溜。最后父亲只好把我锁起来,群龙无首,训练委员会才又恢复了平静。后来我常听父亲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这个娃,我真拿他没办法,怎么打、怎么骂都不管用,拿绳子把他拴起来,他可以跟绳子玩上一天!”
然而,母亲却有一套非常有效的方法,她先灌输了一些忠、孝、节、义的观念,再加上一些栩栩如生的神话故事,令我不得不对冥冥中的秩序感到由衷的敬畏。
她一再强调,人的“头上三尺有神明”,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神明都有详尽的记录。在人间有人间的法律制度,神明无意干涉。但是当人死了以后,就要回到神明面前,这时阎王爷就会率领判官小鬼,把人在世间的所行所为,一一提出来检讨。神明的因果爽然,善有善果,恶有恶报,若是大奸大恶,就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在母亲的教诲中,我依稀看到了阎王与小鬼狰狞的模样,还有那油锅刀山,森森的白骨。神明这种力量显然比父亲的棍棒更可怕,我逃得了父亲的监视,却摆不掉头顶上的良知。因此,尽管我很调皮,却始终不敢沾惹母亲所说的坏事。
母亲还有一些绝招,就是在必须管制我的时候,她会杜撰或利用传统中一些故事来转移我的注意力,这样远比打骂更有效率。比如说,夏天的晚上,我们全家常到院中纳凉。为了避免我问东问西,母亲会叫我去找萤火虫做萤光灯;再不然就叫我守着天上的流星,在看到流星消逝之前,一方面要用绳子打一个活结,好把流星的精灵系住; 同时要默默的许愿。这样,那个精灵便会帮助我使愿望实现。
说来容易,可是我从来没有做到过。有时结打成了,忘了许愿;有时愿虽许了,绳结却没有打成。总之,我的心中嵌满了无数晶莹如同碎钻似的星星,锲而不舍地遁入无尽的遥空,追寻又追寻,捕捉又捕捉。每当我上天入地胡思乱想之际,人间便少了个捣蛋小鬼,一家人才能安安静静地渡过一个惬意的夏夜。
在中国,每年的除夕总是要全家团圆,欢聚一堂。为了珍惜这难得的良机,人人都要守岁,得熬到子时以后才能睡觉。对我而言,白天已玩得疲累不堪了,一旦要守岁,可就难如登天,大人叽叽喳喳的谈话声,此时都化成了蒙蒙的催眠曲,听来软软绵绵。我昏昏欲睡,简直连一分钟都熬不过去。
母亲告诉我,大家守岁的目的,是要等着看“老鼠嫁新娘”,每年仅此一次,睡着了就错过了机会,必须再等上一年。
老鼠嫁新娘?那一定有个小小的花轿,小小的鼓乐队,小小的新郎倌,只是不知道小小新娘子长什么模样?想着想着,不觉精神大振,目不转瞬地,直瞪着任何老鼠可能出现的地方,其它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从来没有看到老鼠新娘,不过,那只能怪自己,因为看不了多久,不由自主地,我总是到梦乡去追寻了。
常有人说,中国民间流传着太多迷信,而且溶入生活教育当中,扼杀了自由思考的精神。母亲对我的影响极深,照理我应该是受害最重者之一。然而结果却是相反,要谈观念,我还没有找到任何人比我的想法更自由。
西方很重视儿童教育,极力鼓励儿童发挥幻想,所以才有安徒生、格林等童话以及伊索寓言等小品。为什么外国的童话就不是迷信呢?没有能力洞悉真相的人,往往喜欢大发谬论,经常找些理由怪罪环境,责备他人!
由幼年至成长,人的认知必然要经过各种心灵的激荡。认知有对有错,有是有非,也唯有在对错是非中印证比较,外界的讯息才能在自己心中发芽生根。家教是人生最重要的一环,父母的智能与训诲,是个人人格形成的根基。
我很珍惜这些过去的“迷信”,那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所累积的教育方式。不仅把做人做事的哲理溶入了生活行为,达到了管教的目的,也唤起了幼儿的遐思。甚至于在我年纪渐长,对世事有更明确的认知时,还能由此找到自己思维的痕迹。
我就读于“交通小学”,学校附近停着不少军车,有位同学发现军车的车尾有盏红灯,常常自动闪光。有人说里面有颗夜明珠,大家用石头将车灯逐一打破,哪知里面除了一片外表平滑内呈棱形的红玻璃外,连个灯泡都没有。这个问题曾困惑了我多年,也使得我对光亮、透明的东西特别感到兴趣,连带养成了好奇的动机。
重庆市本是夹在长江与嘉陵江间的一座小山,因拜两江交通便利之赐,在汉朝以前便是货物的集散地。由于四川四面环山,四条河流从正中划过,水气旺盛,全年多雾,尤其重庆为最,所以又称做雾都。
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处,很像一块流动的黄色软玉,旁边镶配着一片透明的绿宝石。长江是壮阔的,浊流滚滚,日夜呼啸,而嘉陵江则温柔而含情脉脉地依依伴随在侧。两江水乳交融,任凭无限旖旎风光随波而去。
我家正临嘉陵江畔的上方,从高处向下远眺,一条宁静、清澈飘流的碧玉锦带,蜿蜒在青翠的峡谷之中。一逢假日,住在附近的同学就三五成群地爬下斜坡,脱去鞋袜,到浅石堆栈的河岸边埋头寻宝。因为同学中盛传有些石头是船变的,而且变得很小,如果找到了,我们便可以乘坐小船,到小人国世界去。
寻找中,经常会传来阵阵欢呼声,大伙便不由自主地蜂拥过去,总有人穿凿附会地说那块石头是军舰,甚至于有人认为是飞机,我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我只捡些漂亮可爱的小石头自我欣赏,也因此无法成为大众歆羡的对象。
每次由河边回来,一定会狠狠地挨上一顿打,不论我如何掩饰,都难逃父亲的法眼。越是怕,越是千方百计的撒谎,而每次所说的谎话,连自己都无法相信。好在那些精心收集的石头,父亲只是随手丢到院子里。石头渐渐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在不能出去玩的时候,那些被弃的石冢就会在院子里频频向我招手。
重庆北部有个风景区,名叫北培,父亲好象很喜欢那里,偏偏又是我的最怕。因为我不喜欢洗澡,不喜欢剃头,只要行动受到限制,我就会痛苦不堪。偏偏北培有个温泉,温泉水又烫又臭,一见到那腾腾蒸气,我就会大哭大嚎,宛似杀猪。
父亲的威严当然不可违背,可是挨一顿打不过痛上三分钟,被泡进那地狱似的烫汤中,一定会难过很久。所以,我勇敢的承受着父亲的鞭苔,却不敢尝试油锅的滋味。
逼了几次,害得我一听到北培就怕,父亲没法了解为什么那么舒服的享受,天下会有人笨得不懂得欣赏。我也始终不明白,好玩的事物比比皆是,一草一木都趣味无穷。把自己泡在又热又闷的水池里,一动都不动,究竟所为何来?
在那段岁月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鬼哭神嚎的日军空袭。经常在半夜里,母亲一边嘴里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边把我由梦中拉起,忙着为我穿衣服。老实说,警报的笛声远不及耳旁母亲颤抖的菩萨称号,来得令人恐怖。
这时,父亲总是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母亲一手拉着半睡半醒的我,一手抱着立妹,冲冲撞撞地,随着流动的人群,钻进防空洞里。一进去,黑忽忽的到处是人,汗味烟味熏人欲呕。每次都是在闻到那种气息后,我才会清醒过来,然后顾不得母亲的劝阻,想尽办法挤到洞口,希望有热闹可以看。
那道栅式的防空洞门早已关闭,外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那股新鲜的空气,就足够让我感到还在人间。身边挤着不少人,一个个静悄悄地,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不久,低沉的爆炸声开始传来,每一次声响,都会引起一阵悸动,或是低低的呻吟。然后,彷佛有一定的过程,爆炸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是密集……
有几次,爆炸声非常尖锐,连地皮也震动了,人们开始烦躁地蠕动,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这时总会有一个很有权威的声音,在黑暗中坚定地说:
“安静点!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样一直熬到警报再次响起,人们才开始热烈地讨论,可能是什么地方被炸了,也有人预测鬼子的飞机被打下了几架。
我最有兴趣的,则是跑到洞外,仰望那繁星密集的晴空,探照灯射出一条一条划破天空的白虹,纵横交错地飞舞。有时天上有些浮云,灯光又如一把伸缩自如的银剑,忽长忽短地把云天翻扰成一团团银亮的白絮。
抗战胜利的那天,我只记得像过年一样,街上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我完全不了解是怎么回事,骑在勤务兵肩上,也混在街头人堆里,学着大家吵吵嚷嚷。每当见到外国人,我也学别人翘起大拇指,叫着:“顶好!”
八年浴血抗日的胜利,带给许多人升官发财的良机,父亲却本着读书人的原则,要做大事不做大官,自愿回黄冈县去做县长。同时又为了实现“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便把离散多年的儿女统统召来黄州府,准备好好教育一番。
这时大哥及大姐皆已成家,所以只来了敏生、宁生、汉生及雨生四个姐姐。
治国固不易,齐家尤难,姐姐们很难适应父亲的管教,老是阳奉阴违。不多久,各种纷争、意外事件连连发生。父亲天天发脾气,母亲也是日日以泪洗面,最后敏姐演出了一幕吃红汞水自杀的闹剧,父亲只好承认失败,姐姐们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一九四七年冬,陈诚出主东北行辕,电召父亲为政务委员会的常务委员,我们又迁居北平,住在北马市大街一所原是清朝某王府的大院房内。
我童年逍遥自在的黄金岁月,都是父亲远离家门,为国事操劳的时刻。我们在北平的家很大,有两层院落,大门口有两只高大的石狮子,面目狰狞,是我心爱的坐骑。进门后左进是偏院,有三、五间日式木屋,还有些假山假石,是捉迷藏的好处所。
右进是一条青石平铺的大道,两旁种了不少花草,还有十余棵数丈高的枣树,经常令我馋不可及。绕过内墙,向左转进,有一个圆门,门外有两间砖房,小巧可人。再跨进圆门,触目就是棵老态龙钟的大苹果树,这颗苹果树结的果实很小,往往在青涩不堪时,就已早夭,一一祭了我的五脏庙。
苹果树四周还有不少花木,围成一个天井,三面是木雕的回廊。回廊的右侧有几间厢房,左侧是嵌满浮雕的大厅,正面才是我们母子三人所住的正房。
我们住在偌大的房子里,感觉异常冷清。后来请了个女佣,母亲又邀了一位远房的姨妈来,才稍解寂寞。
房子的前一位主人留下了不少书籍,其中有些侠义章回小说,我虽然识字不多,但由于中文奇妙的结构,并不需要每个字都认识,就能了解文中大意。我是囫囵吞枣,常常见其形就能得其意,看得津津有味。那些豪迈的侠情,立刻迷住了我,印象最清楚的是《封神演义》、《五虎平西》、《普天同庆》、《七侠五义》等。
我常常追溯自己观念及思想成形的过程,当然,所读的书、所经历的事件及父母亲友的言行,在耳目渲染下,都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但往往有某些偶发的因素,激起了一串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