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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智慧之旅-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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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了一天,父亲率人来接,我们过了江,改乘木炭车,直趋恩施。
  木炭车顾名思义是以木炭做燃料,以水蒸气为动力的交通工具。由于火力不足,走平地尚可,一到上坡,大家就得下车。木炭车每每咆哮着、吐出大片浓烟,向前冲了一段后,又往下滑。司机的两个助手各拿了一个三角形木块,在车下滑时便忙将木块塞在后轮下,挡住退势,待车喘息够了,再向上爬。
  有时候路太陡了,车实在冲不上去,司机便满面愧容的,请大伙来推。随车的都是当时鄂西行辕的高级官员,闻言莫不面面相觑。父亲见了,首先卷起袖子,动手便推。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车子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人世间一切大事,都是由这些小事堆砌起来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很特殊,享受时不可少了他的一份,否则便是不公、不平。到了发生问题、应该设法解决时,这些人便叉着双手,远远地站着,认为那是别人的责任,与他无关。父亲之所以为人所敬重,与他的身体力行不无关系。
  可能是路上太过劳累,也可能是在宜昌时心力透支,母亲在车上咯血不止。从此以后,身体情况一天比一天衰弱,连脸上的笑容也显得疲惫不堪。
  国事也比母亲的病好不了多少,先总统下野,南北议和。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常有人来劝父亲“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立刻暴跳大骂,声震屋瓦。
  我们住在行辕的后面,院子很大,还种了一些玉米。虽然父亲严厉禁止,我还是一有机会便到院中摘了玉米到厨房烤来吃。有一天,父亲吩咐我做功课,随后就上班去了。等他出门的声音传来,我立刻高高兴兴地跑到厨房去吃烤玉米。
  正吃得有劲,突然听到一声狮吼:
  “邦复呢?”
  我吓得将玉米顺手一丢,连忙跑出来,恰与父亲撞个正着。父亲手中拄着一支“文明棍”,棍端包着铜套子,见到我,不由分说,举起棍子就往我身上抽。我还来不及逃,身上已狠狠地挨了几下,顿时痛入心肺。恍惚中,远处好象传来母亲微弱的呼声:
  “别把他打死了!”我听了,下意识地就往地上一倒,装起死来。
  那晓得父亲不吃这一套,只听得一声:
  “打死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接着我左耳后面突然一阵剧痛,连装都来不及装,立时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事后人人说我命大,父亲那一棒就像打高尔夫球一般,棒尖正击中我的后脑勺,棒子断成了两截。而我左耳后面连着脑勺处肿得像拳头大,三个多月后才消掉。
  学校为了宣传共产党的可怕,特别举办一次晚会,所有的节目都由同学表演。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我被分到扮演一位受共军欺压的农村妇女,还要边唱边跳。我当然不肯,态度坚定异常,结果还是要劳动母亲出面:
  “儿啊,唱戏有什么不好呢?要知道你爸爸是个好官,他要让老百姓高兴,总不能叫他去唱吧,你代爸爸分劳,为什么不愿意呢?”
  “他们要我装女的,我不干!”
  “女的有什么不好?妈妈不是女的吗?观音菩萨不也是女的吗?”
  “可是装女生要擦胭脂,那不叫人笑死了?”
  “做你该做的事,不要管别人,那天妈妈也要去,就算跳给妈妈看,好吧?”
  母亲说好说歹,我只得硬着头皮,别别扭扭,活像个大姑娘。演完了,一连几天都不敢见人。立妹则表演一支蝴蝶舞,我在后台没有看到,据说她跳得面色苍白,不要说飞,到后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家里,惊慌地喊着:
  “共产党过江啦!共产党过江啦!”
  家里又是一阵乱,母亲躺在床上只是流着泪,叹气说:
  “又要搬家了,老天哪!搬到哪一天为止啊!”
  父亲不知去哪里了,我只记得一切都是姚伯伯在打点,家里忙乱了一阵。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举步维艰地,带着我们兄妹二人坐上一架军机。先到万县,再乘船到重庆,住进湖北省银行的办事处里。
  那时,重庆也是一片兵慌马乱,我们都受到警告,不许随意走动。只要不看到父亲,一切事务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有趣,整天东张西望,忙个不停。
  办事处位于小十字街,街旁地上都是些摆地摊的小贩,我常去买“冰棍”吃,也常租些“娃娃书”(连环图画)来看。因此学了不少歌谣,随着别人唱:
  “……不怕铜打铁罗汉,只怕难过九月三!”
  那时人人在唱,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另外还有一段是:
  “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这段我懂,因为我一唱,母亲就骂。
  四九年九月三日那天,大约下午两点钟,我正在客厅玩,突然发现窗子外面,“朝天门”方向有一股黑烟,直冲云天。我忘不了汉口酒精厂的大火,在开始时也是一股黑烟。但办事处里没有人相信我的话,都说那是轮船泊岸,而且船一定很大。
  到了五点钟,原来的一股烟化为两股,而且变得很粗,办事处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人。母亲开始急了,电话又打不通,口中便念起观音菩萨来。
  我跑到门外一看,才知道事态严重了,原来不仅是失火,而且火头不止一处,人人都紧张地群聚街头,指东望西,议论纷纷。还有不少军警,荷鎗实弹,来往巡曳。
  小十字街紧接大十字街,大十字街则与银行街相交,如果银行街也烧了起来,那问题就大了。根据目前形势,显然是有人纵火,朝天门一带都是穷苦人家住的木房,很容易燃烧。银行街则是钢筋水泥的高楼,虽然不容易燃烧,一旦烧了起来却难以抢救。
  这时人群中一阵大乱,半空又冒出了一片浓烟,隐隐还看得见火舌伸缩,彷佛就在小十字街的附近。我慌忙跑回家,急着对母亲说:
  “不得了,到处都烧起来了!”
  母亲虽然心里焦急,却对我说:
  “怕什么?菩萨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天色不但没像往常一样暗下来,反而越来越红。由窗子望出去,朝天门一带完全笼罩在熊熊的火光下。偶而,昏黑的浓雾从下向上倒卷,弥漫着诡异的乌紫色,火苗像断了线的风筝,轻灵地直窜向遥空,火势彷佛接近了尾声。正当人们满怀期望,突然间,一团更加明亮的闪光,挟着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密如珠网的火星,四散崩裂。顿时,天心又破开一个缺口,火光更盛,火势愈加猛烈起来。
  本来屋里静静的,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和母亲喃喃的祈祷声。忽然,前街嘈杂鼎沸的人声也挤了进来。我下意识的跑到大门口,眼下居然也是一片通红,人人呼天抢地的奔跑着。有人抱了些什物,有人还拉着孩子,甚至有人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但却无一不是惊惶失措,在那惨红滟滟、宛似炼狱的街头上,不辨东南西北地乱跑乱窜。
  地上到处是箱笼衣物,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又扑上去。尤其是小孩子,有的就地号啕大哭,有的茫然地在街心打转。一时鬼哭神嚎之声,充塞圜宇。
  我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楞住了,不知何时起,母亲已站在我身后,口中不断地念着: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一位警察看到我们,好心地过来说:
  “太太,还不快逃?四面八方都烧起来了。”
  “往那里逃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那位警察摇摇头,无可奈何、踽踽地消失在火光中。
  我觉得很热,更难受的是呛人的烟味,脑中一片空白。这时自发性的生命力发挥了作用,我不再问母亲,跑进屋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连抱带挟地,把我们仅有的四件行李都拿了出来。母亲充满怜惜地阻住了我,她说:
  “儿啊!假如该我们母子死在这里,你逃得掉吗?”
  我急中生智,迸出一句话来:
  “如果不该死在这里,我们就逃得掉!”
  母亲平静地望着我,说:
  “我是活不久了,但你不是短命相,放心,菩萨会保佑的。”
  看到母亲安祥的面容,我顿时平静下来,生死的问题在那时倒没有想到,只是受了眼前气氛的感染,不知不觉中想要拔足飞奔。由于对菩萨的信念,不论在多么恶劣的境况下,母亲都能维持着平和的心境,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无与伦比。
  在顺境中,人人都能发挥所长,而身处逆境,心一乱就失去主宰。母亲现身说法,一次一次带领着我脱离险境,不知不觉中,我已学会了她那处乱不惊的镇定态度,一再地让我渡过难关。
  不久,传来阵阵杂乱的汽车喇叭声,街上又是一阵乱,我看到载着军人的大卡车,一辆一辆慢慢地驶过来。登时,人群像潮水一般挤到街旁,车队压过到处散布的箱笼,颠簸着朝银行街那边通红的火衖里驶去。
  街头立刻活动起来,人们又燃起了希望,既然车队能开进来,就一定有条活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挤往车队前来的方向逃命。
  在最后一辆车上,我看到了办事处的人,立刻高兴的大叫。车子一停,先跳下来几个军人,持着枪围在车前,不许别人过来。
  办事处的职员急着对母亲说:
  “夫人,时间不多了,我们是奉命来搬库存的,你们先上车吧!”
  他们从库房中抬出很多沉沉的小箱子,听说里面都是银元。等车子装满了,那几个荷枪的军人慎重其事地或坐上车顶,或攀援在车旁。车子这才缓缓地穿梭在一些不知名的大街小巷中,沉重地鸣着喇叭,在人群里抢出一条活路。
  我们彷佛是活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中,触目之处都是火光,只有天心是一个浓烟迷漫的黑窟窿。乍看无处可走,所幸有些军警守在转角的路口,车子时而向着火势最盛处,时而转向背火的方位,不断的绕来绕去,渐渐地远离了火场中央。
  从母亲与办事处职员的交谈中,我才了解事件的全貌。原来这是共产党的攻心策略,他们打算把国民政府最后的基地烧掉,口号就是:“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而最主要的目的则是借着这次的“火烧”重庆,防止人们逃向即将被“血洗”的台湾。
  因此这次大火全是预谋,全市有数十起纵火事件,而成功地燎原的有七处,先由朝天门的木屋起,沿着山势,由山下向上烧,最终目的是我家附近的银行街等金融重心。
  国民政府未能洞悉在先,事起仓促,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厉害的是共产党严密的布置,很多住家中早已准备好汽油、酒精等易燃物,只等一声令下,立时引火爆炸。更狠的是朝天门的火场,只是为了将全重庆的救火车都陷在其中。
  当救火车到达时,他们的地下工作人员一律出动,有的割裂水管,有的扎破轮胎,尽一切可能来阻止救火行动。待水源枯竭后,再将救火车之回路堵塞,使之插翅难飞。然后在入夜之际,待救火系统全部瘫痪了,便在全市纵火,要烧得重庆片瓦不存。
  共产党所没有料到的是,重庆市各地消防队指挥并不统一,各谋其政。朝天门大火烧起来时,所到的救火车并不多,因此其它各地的火势才能控制。等到十字路火起,国民政府得以调动全部力量,打开一条生路,将银行中的库存抢救出来。
  言谈间大家感慨不已,时先总统已将主力撤至台湾,重庆民心涣散,人人都在期待共军之到来。不放这场火,人民将会欢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而经历了这次残酷的浩劫后,虽然达到了阻止一些游离份子逃向台湾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市容的破坏不说,无辜百姓生命财产上的损失以及民心的创痕,恐怕永难弥补了。
  随后我们搬到重庆南岸一处叫“黄角坳”的地方,重庆的余烬尚未熄灭,青烟袅袅,三分之一皆成为焦土,远远望去一片乌黑。据悉约有五十万人家破人亡,灾民处处,凄厉的哭号声,隔岸犹隐隐可闻。
  我们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事实上这里举目尽是丘陵,羊肠幽径曲折起伏。由于没有水电,点的是油灯,喝的是山泉,对我来说倒别有一番滋味。
  给我们挑水的是个姓冯的少年,年纪与我相若,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下。记得曾有人对母亲提起,说他父亲是共产党,叫我们不要用他。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对他更为宽厚,常叫我送些食物点心到他家去。
  我仅仅见过他父亲一次,是在他们那阴暗的小屋里。起先我有点害怕,因为在人们的传说中,共产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仗着与他儿子交了朋友,相信他还不可能把我给吃了。
  那是一个瘦长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冯介绍我说:
  “爹,这是朱少爷。”
  他只嗯了一声,问我道:
  “你父亲是朱怀冰吧?”
  我有点不安,嚅嚅地应了声。他随即说:
  “你们去玩吧。”
  我如释重负,忙拉了冯出来,一时忍耐不住,我便问他:
  “人家都说你爸爸是共产党,你知道吗?”
  他很奇怪地反问我:
  “什么是共产党?”
  我无从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里有一所小学,我刚进学校,就偷偷地喜欢上一位粗眉大眼的长发姑娘,她名叫辛举碧,住在冯家的山后。
  冯天天为人挑水,没有读书。有一天,我等冯挑完了水,便邀他去逛山路。走到辛家门口,没见到她,自是有些失望。但又心有未甘,刚走过去,又找个理由走回来瞧瞧。
  冯看出其中有些蹊跷,问我:
  “你在干什么?走来走去的,人家会把我们当贼!”
  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告诉他实情,他说:
  “这个简单,是哪一家?我帮你去把她叫过来。”
  我忙说:
  “千万不要把她叫来,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冯轻蔑地笑了笑,说:
  “真是大少爷,只想远远地看一眼!”
  我随指向一间破败的茅屋:
  “就是那一家。”
  他一看,立即就说:
  “听我的话,你不能和她来往。”
  “为什么?”我被他弄胡涂了。
  “因为她一家都是共产党。”他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爹爹,”他解释道:“我爹爹说,所有的穷人都是共产党。”
  有一天晚上,父亲又出现了,他的脸色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但这次更是阴沉。他和母亲关着门谈了很久,然后走出来,摸摸妹妹的头,又看了我一眼,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母亲在房里哭得死去活来,又咳了一盆血,气如游丝。大家都慌了手脚,一个个围在母亲身边,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母亲镇定下来,流着泪水,说:
  “我们今后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才说一句,母亲又忍不住哭了起来,停了一会,说:“他要和胡宗南一起去打游击。共产党已打到綦江,我们又要逃难了,姚伯伯明天会来接我们,上次留在恩施的行李,也都运到重庆了。”
  “太太,你们就要走了?”老妈子问。
  母亲喘了口气,点点头。
  “去哪里呢?”老妈子又问。
  母亲一听,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而且一直摇头不语。
  晚上母亲把我和妹妹叫到房中,拿出两块小小的金子,眼中噙着泪珠,慎重地说:
  “你爸爸从来不要钱,我好不容易省吃俭用,才存了这二两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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