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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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打那个大橘子的主意,希望那个“一元既始”永远停在那里。到了晚上,可就能满足我“一见就吃”的欲望。不幸的是来了一位熟客,一边和映斗聊着天,一边先下手为强,把那个又红又大的橘子,“一手拿去,二剥三剥,四口吃光”。
不仅是我又急又恼,映斗的脸都气白了,两个铜铃般的眼睛直瞪着那位客人。显然那个橘子太好吃了,客人吃得赞不绝口,根本没有看他一眼。自后映斗兄把这位熟客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物,一提起此事,他就恨得牙痒痒地:
“什么玩意!人心不古!真是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映斗兄的自信心也是一绝,有次父亲下班回来,他对父亲说:
“四爷,动物园打电话给您老人家。”
父亲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动物园有人会打电话来。大家七嘴八舌地瞎猜,都推不出道理来。
最后父亲下结论说:
“一定是你听错了。”
映斗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四爷,我又不是小孩子,动物园三个字还会听错?”
过一会,电话铃又响了,映斗接起一听,马上洋洋得意地对父亲说:
“四爷!我没有听错!动物园又来找您老人家了。”
父亲莫名其妙地接过话筒,听了一阵,哦哦连声。挂了电话后,映斗问:
“四爷,是不是动物园请您老人家去演讲?”
父亲一肚子气:
“胡说!刚才是行政院政务委员董委员打来的!”
董政务委员是东北人,满口京片子,“董委员”与黄冈土腔“动物园”发音雷同,谁叫他不入境随俗?怎能怪映斗分不清楚!
映斗是个绝对坚守原则的人,只是他的原则甚多,每一个都彼此泾渭分明,各自独立,绝不妥协。母亲过世后,映斗为了消解父亲的悲痛,经常怂恿大家陪父亲打卫生麻将,藉以消遣愁怀。
在大陆时,父亲最反对赌博,每到一处,辄立禁令。可能是年纪大了,人间事也看开了。也可能是心里烦愁难去,所以常常欣然就坐。
人人都知道这是陪老太爷消遣,也就故意放水。父亲赢了,不过哈哈一笑,把牌一推,钱都不算,皆大欢喜。
有次因三缺一,映斗便披挂上阵,坐在父亲的上首。某一局中,映斗打了一张“七筒”,父亲正要“吃”,映斗忙说:
“这张不能打。”立刻把牌收回,放在面前扣着。
大概父亲以为映斗迟早会打,便一直等那张“七筒”和牌。而映斗就是不打,结果那一局被别人和去。父亲便问映斗:
“你不是有张七筒吗?为什么不打呢?”
映斗得意地说:
“我晓得您老人家要和七筒,怎么能打呢?”
父亲大怒,离坐而去,牌也不打了。人人都怪映斗不是,但他振振有词:
“这怎么能打?一打四爷就和了!”
人又问他:
“我们来打牌是为了什么?”
“陪四爷消遣呀!”映斗的头脑显然相当清楚。
“那你为什么不打给四爷,让他老人家高兴呢?”
“这怎么能打?”映斗理由充足:“一打四爷就和了!”
十多年后,我们每次见面,第一个话题便是那张牌,而映斗的原则一直没有改变。不论我们以什么理由,用什么方法告诉他、讽刺他,说那时的主题应该是让父亲高兴,而他永远不能了解,为什么“一打四爷就和”的牌“可以打”。
我的少年时期就在这样的背景以及这种人物的错综关系下渡过,我不相信偶然,每一桩人们认为是偶然的事件,实际上在这事件发生之前,早已种下了必然的因。我正好生长在这个时代的断层夹缝里,相信在同时代中,具有类似遭遇的人一定不少。所不幸的是在各种机率的组合下,我所面对的人、事、时、空恰好都处于极端而已。
古老的中国在几千年的发展中,举凡社会形态、人物个性以及价值观念等,不仅早就凝固成型,且已僵化。二十世纪突然到来,在西方思潮猛烈冲击下,山河风云陡然变色,但却撼动不了深藏人心中的主观意识。只有我们这些幼苗,根浅干弱,激荡在巨大而无从抗拒的各种力量中。为了生存适应,不东不西、亦古亦今地渐渐成长。
敏姐初来时,与家中上上下下相处尚称融洽,父亲为了防止她闹事,严禁她外出。不多久,她就忍受不住了,时常大吵大闹。我们都还记得她在黄冈喝红汞水的往事,而父亲公务繁忙,因此才找了映斗兄来监督。
映斗一来,就开始与敏姐斗法。首先他检查敏姐的信件,有时用热水,有时用蒸气,信封是拆开了,但却没有一封能够还原得不露痕迹。他还买了碘酒,涂在信封信纸上,弄得脏兮兮的,无从辨认。据他说这样可以破密,别的我不敢说,但是却可以担保,如果信里真有机密,保证敏姐也认不出来。
敏姐似乎不知情,而信件反而更多了,常忙得映斗不亦乐乎。但几个月下来,什么都没有发现。直到有一次敏姐与映斗发生口角,敏姐口齿伶俐,映斗完全不是对手。可是两个人各说各话,尽管声量越来越大,却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你那一套,骗骗小孩子还可以,在我这里是此路不通!”映斗洋洋自得。
“啊?你是诸葛亮啰?”
“倒也差不太多。”
“听说你受过情报训练的,是不是?”
“当然,不然四爷怎么会三顾四顾地请我来?”
“那么你一定会检查信件啰?”
“那是小事,你哪里晓得?搞情报是门大学问。”
“我不是匪谍吗?信上的机密,你有没有破呢?”
“莫胡说!哪里有什么机密?要有,那还得了!”
“每天三封信,每封信你要忙上一个小时,够你玩吧?”敏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胡说!哪里要一个小时?三分钟就够了。”映斗依然信心满满。
“那么我从明天开始,一天寄十封怎么样?够不够?”
映斗听了,楞了半响,老神在在地说:
“随便你,十封又算什么?反正不管有多少封,都别想过我这一关。”
他们之间的敌意越来越深,敏姐骂起人来尖酸刻薄,而映斗屹立如山,声大气粗。两人往往吵得天翻地覆,声震遐迩。
这只苦了我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朝夕受到他们的疲劳轰炸,尤其是敏姐话中带刺,指桑骂槐,不是骂贱女人,就是痛斥小老婆。连我这个人事不知的孩子都听出些端倪,更何况是母亲,因而咯血的次数日益频繁。
有一个星期天,父亲开会去了,他们又开始了例常的叫骂。母亲痛苦不堪,叫我去把映斗找来,有气无力地对他说:
“映斗,你就让她一下吧,不要吵了。”
“四娘,”映斗气呼呼地说:“又不是我找她吵,她实在太不象话了,是四爷交待叫我教训她的。”
“你不理她就是了,我身体不好,希望家里安静点。”母亲求着他。
映斗说:
“我才不屑理她!我不会跟她一般见识的!”
映斗一出去,禁不住敏姐一再的挑逗,只听得他又狮吼起来。母亲掉下了眼泪,对我说:
“你去把映斗拉开,我实在受不了。”
我也很气,便冲出去对映斗大声说:
“妈妈身体不好,请你不要吵了!”
敏姐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声震九州:
“你这个小老婆生的小杂种,你敢管我?老实说,这个家是我的。你娘把我爸爸抢走了,害得我们一家离散,我是来报仇的!就是要气死你们!”
这段话是那么赤裸裸地,道出了全部事实和真相。我永生忘不了那一刻,只听母亲惨叫一声,我跑进去一看,一床一地都是斑斑滴滴的鲜血,母亲面色惨白,气息奄奄。
敏姐发泄过了,也是后悔不已,哭着向母亲道歉,一时一家人哭成一团。
父亲回来后,这件事谁也不敢再提。第二天,母亲便住进了阳明山肺病疗养院,家里反而安静下来。
我记得去探望过母亲一次,群山环抱中,疗养院坐落在一处滑向山谷的斜坡上。一栋一栋栉比鳞次的建筑,掩藏在茂密的树木花草间,环境优雅脱俗。母亲的病房正对着院中一棵高大似盖的百年桂花树,远远就散放着沁人的清香。
桂花,那金黄的粟粒,颤巍巍的散布在浓密的绿叶间。每当微风吹过,一阵花雨夹着花香,洒落在发梢肩际,有如经过了一番空灵的淋浴。
记得在重庆南岸,曾有一个召灵人指称母亲是王母娘娘天庭中的一颗桂树,因故谪降人间。当时母亲把这件事视为笑谈,然而此时此刻,沉重的心情,令我呆立树下,久久不能释怀。可能是这种永不再返的记忆,使我对桂花特别偏好,终身不移。
母亲知道疗养院的费用高得惊人,稍有起色便吵着要回家,记得她对父亲说:
“我的病不可能好了,与其在这里记挂着家里,倒不如让我与你们多聚聚,早点死也好少受些活罪。”
敏姐也真心改过,虽然与映斗争执难免,但已收敛很多。
母亲自知不久人世,为了遵照医生嘱咐,以免把肺病传染给我,每天放学时,便叫我站在她的门口,上上下下地看个够,然后便把我赶走。我不是不懂,只是心有未甘,要传染何必等到今天?所以母亲每次叫我走,我立刻把头一掉,气呼呼地就跑开。
那年的除夕夜,父亲为了解忧遣愁,特意请了很多客人,家中热闹非常。敏姐领着头,在一个房间里和我们七八个孩子,玩“十点半”。敏姐输了,开始玩些花巧,我毫不客气的拆穿,她立刻大发雷霆:
“你自己耍赖却来怪我!”
“谁耍赖谁先死!”我反唇相讥。
“你咒我死?我孤身一个人,娘也不在身边,你还欺负我?”她越骂越气,一面哭着一面打了我一个耳光。
这清脆的一声,惊动了全家大小,母亲先把我叫去骂了一顿。接着父亲又赶过来,拿着鸡毛撢子,没头没脑地向我全身抽打。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为什么没人问问是非真相呢?我气得跑到街上,蜷曲着身体,蹲在墙角,眼看家家户户灯火通明,自怜自艾地冻到半夜。
倒霉的事一件一件来到,学校的成绩单寄来了,英文不及格。父亲把我打得浑身青肿,母亲顾不得病,抱着我痛哭,一面说:
“儿啊!你知道为什么为娘的命这样苦吗?只因为你外公没读过书,没有谋生的本事,你还不好好念书,给娘争一口气,你怎么对得起人啊?你要记住,娘不久就要死了,你以后只能靠自己了,你不好好读书,爸爸永远不会喜欢你的。但是,我不准你作假、作弊,头上三尺有神明,你只有做个好人,菩萨才会保佑你。”
这是母亲给我的最后遗言,过年后,才开学不久,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操场上玩耍,姨爹身着军服来到学校。我一见到他,立刻知道母亲终于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母亲一直只是个躺在病床上,终年咳血的影子。除了孩提时期,她从不曾亲切地抚慰过我,没有殷懃地照料过我。但是当她在世时,我知道有人会保护我,一切不必担心,天塌下来有人担当,吃的穿的少不了我一份。
母亲过世后,不只是病床上少了一个影子而已,少的是一份家人凝聚的力量,一个平衡调和的重心。家里一片冷清,父亲挂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经常把自己关在房中。映斗与敏姐的斗争变成了冷战,从此吵闹之声也消逝无踪。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才知道平安的生活珍贵难得,绝非理所当然。再没有人关怀我,欢笑、温馨成为空谷足音。以十三岁的稚龄,自己照顾自己,衣食住行样样都短缺不足。风刮过来,寒得刺骨,雨淋下来,浑身透湿。饱一餐,饿一餐,从来无人闻问。即使生了病,也是一天拖一天,好也罢,不好也罢,直到后来,弄得从头到脚浑身没有一处正常。而且拖得久了,成为慢性痼疾,以致我终生与病魔奋斗不止。
除了学校规定的制服外,没有人会想到给我买件衣服,身体一天一天长大,旧制服越来越小。我想了不少办法,发觉若把裤管剪开一点,就勉强能绷在腿上。但是一到学校,教官却说我是太保。衣服破了,我设法用铁丝给连起来,每次女佣洗衣服,便咒骂不已。我干脆不交给她洗了,直穿到每件衣服都发出油亮亮的乌光。
母亲在时,卧病在床,自顾不暇,而我又懒又不懂事,一直把洗澡与刷牙视为苦事。现在正好无人闻问,我乐得每天过盥洗室而不入,弄得身上又脏又臭,家人见惯不怪,习以为常。有一次家中来了个生客,在屋中东闻西闻,一口咬定说屋子里有死耗子的气味。我们把屋里翻了个遍,谁都想不到会是只“活耗子”。
台湾雨量特多,尤其在台风季节,没有哪一天我身上干过。因为我没有雨衣或雨伞,又从来不敢向父亲要什么,父亲一向有人侍候,出入有车,他从来不明白生活中怎么会缺这缺那。我只要一开口,他就认定是我不知爱惜,不是弄坏了就是弄丢了。虽然这也经常是原因之一,但是等到父亲“机会教育”完了,又忙于他的公事,一切又都置之脑后。这种固定程序一再循环不已,既然要不到,我何必自讨骂挨?
淋雨成了习惯,仗着年轻,反倒喜欢那种冰凉的刺激。特别是暑假时,天气又热又闷,一碰到下大雨,我就坐在防空洞上。顶头有个突出的漏水槽,雨大时,那股激流宛似一道飞瀑狂泻而下,恰好冲在我头上,顿感痛快淋漓。过了些时,我常觉得头皮发痒,抓起来感到非常怪异,彷佛隔了层什么东西似的。直到理发时,理发师在我头上揭起一张薄膜,才知道是在防空洞上享受时,屋顶脏水冲刷下来,长时期积累而成的污垢。
那时年纪轻,什么都不觉得,然而病因已种,后来我终生都受到皮肤病及气管炎侵扰,任何药物皆不能根治。由十六岁起,曾有十年之久,我颈上长了顽癣,电疗、烧皮、贴狗皮膏药、服抗生素……,一切方法都用尽了,弄得又脏又臭,就是好不了。又因从未刷牙,常闹牙病,到后来补了四颗,拔了四颗,年纪轻轻就齿牙动摇。
然而当时最糟的还是肚子,每天早上天一亮,我就开溜到学校去了。因为敏姐会赶在父亲起床之前,大声朗读英文,她读的永远是同一段。但父亲不懂,一听到她读书,便骂我不争气,也逼我去读。为什么一定要读英文呢?我恨英文,又不愿做假,只好开溜。
早饭不吃没关系,中午是自备便当,如果前一天有剩菜还好,没有,就只好带白饭。再如果我起晚了,一听到父亲的叫声,我宁愿不带,背了书包就走。由于早饭没吃,午饭没有,常在饿了一天之余,一回家便到厨房中,不论生熟先塞个够。到了晚餐时,按父亲的规矩,吃饭是要定时定量,吃少了也要挨骂,所以我又撑得死胀。
师大附中有很多遗族学生,他们无爹无娘,但却有个“大家长”蒋总统作靠山。我非常羡慕他们,不仅自由自在,而且吃的穿的样样都比我强。有时我真恨不得自己也是“遗族”,甚至打算离家出走,做个乞丐也心甘情愿。
在家里,我正是只活耗子,不仅怕父亲,怕敏姐,连妹妹我都怕。我常常提醒自己,母亲曾吩咐我照顾她。可是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父亲把她当作心肝宝贝,客人来,她躺在父亲怀里;父亲出去应酬,她也随着前后飞舞。尽管父亲也很少买衣物给她,但是客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