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1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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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从家里“溜”出来,元庆扎个人堆,和大伙儿一起海阔天空起来;奔儿楼只靠在自己所写的对联上等待走动儿的离去:“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半顿饭的工夫吧,走动儿走了。奔儿楼便像个探子一样从人群里喊出元庆,二人一起回家。至此,笨花街上才变得鸦雀无声。黄昏结束了。
谁也不知道奔儿楼家的事是怎样发生、发展、运作的,懂得自重的笨花人,谁也不去了解和打探,他们只在等待新的黄昏的到来。
秀芝买回煤油,把几盏灯摆在院里的红石板桌上。向文成还在擦灯罩,黄昏时收捡全家灯罩的永远是向文成。
向文成擦完灯罩,把灯罩一一扣在注满煤油的灯座上,并不急于点燃。他对着满天的星星不说油灯,单说电灯。他说,电灯的原理,就是靠了两极的接触,电有阴极、阳极,两极相吸才能生电,同性则相斥。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霓虹灯有两丈高,晚上光彩夺目,也是靠了两极的原理。向文成的说电,说电灯,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演讲;仿佛是说电灯原理,又仿佛说的是别的什么。
刚才厨房里一直有风箱声,现在风箱声停了,向家该点灯了。
向家点起了灯,一个黄昏真的结束了。
3
向家住在笨花村的向家巷,向家巷在笨花村西头。向姓在笨花不属大姓,仅有为数不多的几支,但他们在笨花历史悠久,且有严格的家谱可考。
向喜的父亲叫鹏举,鹏举的父亲叫以鬯。单从向喜以上两代人的名字看,可发现向家在笨花是有别于他人的。向家世代崇尚武功,都希望通过尚武之道出人头地。不过向喜的先辈们却事与愿违,功名不就。以鬯和鹏举两代人在乡试时,只获得过武宜生的称谓,宜生实际是个不及第的功名,属于“安慰赛”吧,反倒使向家本具规模的家境逐渐破败。待到向喜成年时,向家那年久失修的院落中,只残存些石锁、石凳这些演练武功的道具,房梁上也斜插些闲置的弓箭、长矛。只有向家门前的上马石还能显出这个尚武世家的风范。然而这一切已和向喜相距甚远。时下,上马石已变成向喜做生意出门时歇脚、缓手、放置器物的地方。向喜没有再去练习武艺,他做小本生意,卖豆腐脑,还有插制佛堂的手艺。这一方人供奉神位繁杂,但各路神仙都要被主人放置在一个名叫佛堂的地方。佛堂也叫佛堂楼(儿),宽和高约二三尺大小,先就地取材用修直的秫秸秆插成骨架,骨架上再糊上彩纸,是一个缩小的庙宇,主人把它安放在正房迎门的条案上,面前常施些香火。向喜在年节将近时插制佛堂;不年不节时,只和豆浆、卤水打交道。他的销售地是距笨花八里地之外的石桥镇大集。
长大成人的向喜,只生得方脸,大耳,眉目清秀。体格虽不高大,但虎背熊腰,敦实健壮,且有浑身的力气,生意也做得颇有人缘。先前,宜生鹏举并非想让儿子做此小本生意的,他吸取自己习武不成之教训,决心让向喜弃武读书。向喜六岁时,鹏举便将他送入私塾,跟前街名师刘秀才读《孟子》、《论语》。但碍于每况愈下的家境,刚过十岁的向喜又不得不放弃学业,去学做小本生意。几年的私塾学历,倒也使他有了写算的基础。
现在,向喜做完一天的生意,正肩挑担子从石桥镇往笨花走。太阳就要落山,余辉正撒在一条坚硬的黄土小道上。霜降已过,路边的茅草已枯萎,其它诸多杂草也被霜打得萎靡不振。只有一种名叫猪耳朵棵的东西,叶子还湛绿。向喜寻思,猪耳朵棵这家伙就是与众不同,即便是满地霜雪,它还是水灵、支棱。同是长在笨花道边的野草,竟有这么大的不同,可见世间万物都有说不清的道理。
夕阳中的向喜继续走路,笨花越来越近了。转眼间日落西山,近处的茅草和猪耳朵棵,远处的屋宇已逐渐模糊。向喜来到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这里原是邻村一户官宦人家的风水坟茔,茔道上还矗立着石象生,笨花人管这里叫“石人石马”。如今石人石马早就人无头马无尾,但当地人仍然借这里的风水,胡乱埋些亡灵,这“石人石马”便成了一处乱坟岗。村人多忌讳在此停留,向喜却不然,每过此处,总要放下担子歇息片刻。
向喜坐在石马上看山时,一位老者忽然自乱坟岗里朝他走来。老者鹤发童颜,两眼有神,他突兀地站在向喜跟前拱手施礼道:“少掌柜的,罐里可还有吃食?”这里人卖豆腐脑不挑锅,担子一头挑只大砂罐,灰黑的砂罐像只小水缸,罐口盖个草蒲墩,为的保温。另一头是只带条盘的木箱,条盘上有碗、勺和各种作料。向喜对突现在眼前的老者有几分奇怪:他是从何而来呢?再看老者的衣着也不似常人,显得整洁飘逸。不过他懂得来的都是客,便顾不得多想,迅速起身拱手还礼道:“大伯哟,准是走饿了吧?我这砂罐里倒真还有个底儿,大伯坐。”向喜边说边从扁担上解下一只条凳请老者坐下,盛上一碗豆腐脑,放些作料端给老者。老者接过碗,不吃,只拿勺子搅着碗说:“怎么也不见个油星儿?”向喜这才想起他忘了在碗里滴香油,便连忙拿起油罐,从罐中提出一个用秫秸秆穿着的铜钱。笨花人吃香油,吃的都是这种“钱儿油”,铜钱带出的油少,油便吃得省。可是当向喜给老者滴“钱儿油”时,却见油罐里已经无油。他只得把油罐倒过来亮给老者说:“不瞒你说,罐里该添油了。”老者看看向喜手里的空油罐,知道向喜没诓他,才安心吃起少了香油的豆腐脑。向喜想,这位老者,吃得还真细致。
老者仔细吃着,又不住打量眼前的向喜,他冲向喜发问道:“敢问这位少掌柜是哪村人?”向喜听老者说话,分明是位识文断字之人,便也在心中组织起相应的句子说:“回大伯问话,我乃本县笨花村人。”老者又问:“先前笨花村有个习武的向姓世家,少掌柜可知否?”向喜道:“当然知晓,乃小的祖上。”老者道:“原来如此。”向喜又反问老者:“老人家莫非认识他们?”老者道:“何止认识,还时常交手,各有胜负。”向喜和老者正在对答,没留意,又有一些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且都声称要吃向喜的豆腐脑。人群中妇孺男女均有,这使向喜更来不及打问他们的出处,就逐一为来人调理吃食。他在砂罐里左刮右刮,把作料用尽,总算为众人再凑成几碗。众人捧住碗吃起来,也顾不得碗里或缺油或少盐。这时老者方站起来向食客们发话道:“乡亲们吃是自管吃,可必得按市价付钱给少掌柜,不许蒙骗、糊弄,有赖账者回去问事。”老者说完率先从身上摸出几文大钱,咣啷啷扔进向喜的钱柜,谢过向喜,旋即消失在暮色中。食毕豆腐脑的众人果然也效仿老者将一文文大钱小钱扔进向喜的钱柜,接着便追随老者而去……夜幕下,向喜也加紧收拾扁担赶路回家,只待快进村时才觉出刚才的事有几分蹊跷:哪村的?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手头还真有些宽绰呢。
向喜回到家,把扁担放在当院,父亲鹏举、弟弟向桂迎了上来。鹏举五十已过,练过拳脚的腰腿仍然硬朗,思维意识却并不正确,常在人前人后说些打锅话。家人都知道鹏举的毛病,也自不去计较。去年向喜成亲,娶来媳妇同艾。当晚席罢人散,鹏举便拉过向喜的弟弟向桂说:“你怎么还不去脱衣裳钻被窝,新媳妇正在炕上等着你哩。”尚未成年的向桂就说:“爹,我是桂。”鹏举却又说:“新媳妇等得就是俺桂。”向喜见鹏举又在说胡话,赶紧搀鹏举回屋。向喜的娘赶上去捶打鹏举,向喜推挡着娘的胳臂说:“娘,别打我爹了,我爹的老烂腿又重了。”鹏举患有老烂腿病,全家人都说这生是练武练的,血脉下沉。向喜劝住娘,他娘就坐在炕边喘气,嘴里还念叨:“老不死的,快糊涂煞你吧!”鹏举还在胡言乱语:“要不叫我上新媳妇的炕吧,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向桂厉声道:“混账,混账!”向喜喝住弟弟说:“住嘴吧你,混账也是你说的!”当晚,向喜和新媳妇同房,媳妇在被窝里笑个没完。向喜正在不知怎么和新媳妇说第一句话,这会儿倒有了说的,他坐在炕上问同艾:“怎么高兴成这样儿,哪有新媳妇光笑的。”媳妇同艾还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咱爹、咱爹……”向喜懂了,就说:“咱爹的话你都听见了?”同艾在灯影儿里点点头。向喜又说:“你初来咱家,可别跟咱爹一般见识。咱爹心眼儿好,就是这说话……”同艾说:“才不呢,一个老人一个脾气。”向喜说:“咱爹的性情生是练武练成的,出过大力,可伤了脑子。”同艾说:“想不到的事。”向喜的媳妇同艾是东村一个小巧、白皙的女人,快嘴快语,为人豁达。她嫁到向家,很快就融入向家,同艾与向喜同庚。
向喜和全家就着月光在院里一块红石板上吃饭,吃完饭就去上磨破豆子。向桂和嫂子同艾打开钱柜盘点向喜一天的流水。向桂边数钱边扔着大钱小钱玩耍,听钱们在红石板上叮当作响。这时同艾惊叫起来,她对向桂说:“兄弟,快去叫你哥,你看这是什么?”向桂探视钱柜,看见了钱柜里有不明之物。他喊来向喜,向喜也就着月光盯住钱柜,原来那钱柜里除了一枚枚的铜钱,还有一摞纸钱,就是活人为死人送葬时烧的纸钱。
向喜看见纸钱就明白了石人石马前的一切,路上的疑惑也解开了,便对家人讲起他在石人石马的经历。笨花人大都听说过,老年间村里就有个卖豆腐脑的就在石人石马前遇到过这样的事。据说那个买卖人回到家盘点钱柜,发现钱柜里的纸钱后竟吓得倒在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遇见了鬼。刚才向喜见那些人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那老者还说认识向家的人,一时就忘了这个故事。
同艾和向桂可都想到了那个故事,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向喜。向喜却淡淡一笑说:“你们俩是怕我摔倒吧?我摔不倒,普天下最厉害的还是人。人碰到鬼也真是百年不遇的事,让我碰上了就是我的造化。咳,原来鬼和人也没什么两样,知道饥饿,碗里少了作料他们也知道。再说人家不是也给了钱么。”向桂说:“那是假钱。”向喜说:“他们哪有真钱呀。”说着把一摞假钱打捋起来让向桂去扔,向桂不敢。向喜自己将纸钱扔进猪圈。同艾说:“烧了它们算了。”向喜说:“不能烧,不是自家人的物件,不能烧。一烧倒不知会烧出什么祸害。”他抄起把铁锨,往猪圈里盖了两锨土。
晚上同艾和向喜围着砂罐点豆腐,向喜对同艾说:“香油罐里该添油了,作料们也都该添了。把该添的都添足。”
同艾不说添也不说不添。
同艾不说添也不说不添,向喜就知道同艾还在为刚才的事腻歪。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啊。”
同艾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我还是觉着他们和平常人真是没什么两样。”
同艾又说:“怎么也是个不吉利。”
向喜说:“这就难说了。人世间你看着吉利的事就一准儿吉利?”
同艾不再说吉利不吉利,就去添作料。向喜又对着她的后影儿说:“下回不要他们的钱了,也省得腻歪。剩下了就给他们一碗半碗的;剩不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4
公元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日本发动对中国不宣而战的甲午之战,中方失利。皇帝召见曾参与黄海之战的德国军事顾问汉纳根,咨询甲午之战失利之原因。汉纳根向皇帝坦陈自己的观点,他认为,大清失利,乃缺乏一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军纪严明、能征善战的新军。该新军应以“洋人西械加练”“新军应在十万”。光绪重视汉纳根的建议,他本人亦早就注意到原有八旗子弟,以及李鸿章、张之洞的湘、淮两军①均已不再能战,即决定采用汉纳根之谏,并鼓励朝内各路诸侯为演练新军献计献策。
有河南项城人袁世凯②者,甲午时曾随驻朝鲜大使吴长庆在朝鲜任通商事宜专员,现在北京督办军务处差委。此人在朝鲜任职时,曾对海战双方有所观察,并凭着过人的聪慧暗自悟出些用兵的道理,便上书光绪皇帝,奏本上除明确提出时下操练新军之必要,还以超前的意识,务实之精神,提出更加具体的招募新兵之标准,以及演练之法,即著名的“练兵十三条”。光绪非常赏识袁世凯的“练兵十三条”,着即命朝中研究实施。原来自康熙、乾隆时,皇帝们已经明察八旗子弟进关后不能再战之弊端,根本是兵员的腐败、惰慢所致,故光绪尤其注意袁世凯在十三条中所提出的兵员素质一项。这十三条中第五条关于兵员素质规定:兵员出身、三代及住址必须清楚。身高应在四尺八寸以上,每时行走在二十里以外,力大限平举一百斤以外者为合格兵员。素吸食洋烟者不收;素不安分犯有事案者不收;五官不全、手足软弱者不收。预备升任军官者还应粗通文字。
十三条很快被光绪帝奏准,并令付诸实施。光绪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二日,督办军务处亲王奕会同军机大臣李鸿藻、翁同和等联名奏请变通兵制,并保荐袁世凯编练新军。是年袁世凯正式接任,当即赴小站筹办练兵事宜。他先将原定武军加以改编,又扩招新兵数千,计七千三百人定为“新编陆军”。光绪二十八年,袁世凯再奏扩招新军,光绪准奏,并派陆军部右侍郎直隶正定人王士珍①及二镇统制王英楷再赴直隶招募新员。直隶人王士珍随即将自己的家乡正定,邻县兆州,以及大名、广平作为新兵的招募地,且亲自赴各县自验兵员。
不久,直隶正定等县即广贴告示,以昭天下。
向喜是在石桥镇上看到招兵告示的。这天正是腊月二十五日,石桥镇年前最后一个大集。这石桥镇因有横跨孝河以上的千年单孔古桥而得名,这里的集市平日就热闹非凡,年前的大集更胜过以往。今天石桥上下摆的尽是这一方人过年的年货。向喜这天也不再卖豆腐脑,他肩上挑的是早为这个大集插制下的佛堂。他先在桥上徘徊一阵,又沿河坡走下河床。原来这古桥以下并无河水,那河床是一条亮了底的干河床。逢五排十大集时,桥下因地面宽阔,比桥上还要热闹。这里平时是花市、牲口市,现在摆满了鞭炮,奇火,灯方,年画这些应时玩艺儿,佛堂自然也要归入这些玩艺儿中。向喜卖佛堂是远近闻名的,三里五乡的顾客早就等候向喜的到来了。当向喜把佛堂摆上河床,买主便围了过来,过年时他们都要更换家里的旧佛堂。向喜插制的佛堂便分出等级。有华丽繁琐、半人高的大“殿堂”,也有简单朴素的“小庙”。向喜对此是有研究的,他根据各路神仙的品位和顾主的购买能力,把佛堂尽量插制得合情合理。有卖主挑选讲价时,他先问清供主家里供奉的是哪路神仙。供主要说三皇姑,向喜就挑出一个华丽多彩的说:“买这个吧,这个彩画得鲜气,三皇姑是个女的。”如果供主供的是玄天大帝,向喜再挑出一个说:“就这个吧,玄天大帝威风,住处也不宜太花哨。”火神、水神的堂舍最简单,只用“四梁八柱”作支架,再拿莛秆起个脊,脊上也不起瓦棱,糊上蓝纸、黑纸,也不彩画,价格最便宜,和二升红高粱的价钱差不多,倒也畅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