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峡之痛-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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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这些年杜荣林家不时生事,其中许多跟杜山有关。当年杜山重伤初愈,进家门时头发蓬乱,满身虱子,小叫化子般肮脏拉塌,性格还特别犟。她讨厌洗头洗脸,不愿剪指甲,不喜欢小姑娘的衣服,一不如意又哭又闹,动不动满地乱滚,吐唾沫,是个小野丫头。时杜荣林的妻子秦秀珍怀着杜海,自己要工作,还在进修医专课程,精力顾不过来,只能把母亲王碧丽接来帮忙。秦秀珍的母亲是浙江人,年轻时在杭州读书时与秦秀珍的父亲相识,婚后随夫来到闽南,当过小学老师。王碧丽出自大户人家,重视孩子教养,主张严加管束,住到女儿家后,她花了大量时间帮女儿收伏杜山。她会跟小野丫头讲故事,说道理,教她背唐诗,也会用一支竹篾条打小姑娘的手心和屁股,小姑娘不听话时会用各种小刑法惩罚她,必让其就范。秦秀珍是新一代知识妇女,她不打孩子,也不乱骂,但是出自母亲家传,她也要求她的孩子有教养,懂礼貌,像模像样,管束甚严。外婆和妈妈恩威并举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让杜山不再蓬头垢脸,不再乱吐口水,也不再大哭大闹,一天天长大,渐渐变成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学生,一个军营里的女孩。但是小姑娘跟外婆和妈妈也积累了很深的成见,总是格格不入。对把她从医院抱回家的杜荣林,这孩子却有一种奇妙的心灵相通。小时候杜山的闹腾有一多半是为了找爸爸,杜荣林在家的时候她特别乖,一睁眼看不到爸爸就满地乱滚,又哭又闹。长大后她还是特别缠父亲。有时整整一周时间里,除了跟弟弟吵架,跟妈妈和婆婆讲不上几句话。星期天杜荣林一回来,她立刻扑上去揪着他,叽叽喳喳有数不清的话说。秦秀珍不免心里发酸,不止一次跟杜荣林抱怨:“杜山只认爸爸一个,心里哪有外婆和妈妈?”
杜荣林说:“孩子就是孩子,别压制她,委屈她。随她点,长大就懂事了。”
他让妻子给孩子多弄点好吃的。他说你看她吃起来总那么香,嘴上不说,心里能没你这妈妈?
秦秀珍笑,说你当爸爸的怎么只看这个。
秦秀珍会做菜,这也出自家传,是母亲从小教出来的。但是她们母女手艺特色不同,王碧丽擅长老家的浙菜,烧菜喜欢加糖加醋,秦秀珍却喜欢清淡,特别会煲汤。闽南地气热,饮食重汤水,秦秀珍在这方面颇有悟性,能博采众长,还能无师自通,如杜荣林所言,她能把任何东西都做成汤,无一例外均十分可口。当年杜荣林养伤,秦秀珍一片痴情,不声不响为他煲汤调理,如陈石港所笑“灌迷魂汤”,杜荣林得以康复,也成就了两人的姻缘。杜山进家门也一样,迷魂倒不见得,特别爱吃妈妈做的菜和汤却是无疑。因此杜荣林老是拿这个为秦秀珍鼓劲,让她有当妈妈的成就感。
杜荣林对妻子很好,对岳母也很宽容,但是总要她们别对杜山另眼相看。他说:“都是我们家的孩子。”秦秀珍深知丈夫的脾气,在家里的三个孩子中,她本能地偏爱自己生的两个男孩,却也不是不愿接纳杜山这个女儿,通常情况下她还特别注意关照杜山,绝不让外人觉得这家人有什么不睦或者她对孩子有偏心眼,无奈和杜山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天生不对路,感情上始终无法相融。女孩对自己的身世相当敏感,抱养时她已经四岁多,可能隐隐约约记得一些什么。她曾问杜荣林自己是妈妈生的吗?说:“外婆说我是捡来的。”杜荣林知道她感觉在外婆和妈妈那里自己跟两个弟弟不太一样。杜荣林从来都说杜山就是自己和秦秀珍的女儿,绝对不给她另一种说法,让孩子感觉失落。这是杜家的一大禁忌。杜山出走,秦秀珍为什么特别慌乱?除了担心孩子,也因为王碧丽的失言。什么叫“野孩子”?怎么能这样骂杜山?杜荣林哪能允许?所以她急急忙忙要把电话打到军营,赶上一个万炮轰击金门的特别时候。
第五章 父女缘(3)
这时杜荣林管不了太多。送走杜山,他就驱车赶赴前沿连队,直到海边。他在海边朝东北方向倾听,远远的,似乎能听到一个沉闷的声响。
那是金门方向。此刻正有无数炮弹落在该岛。接下来会是一场渡海作战,杜荣林部会奉命突击,攻入那座他已经错过一次的岛屿,然后兵锋越海,解放台湾吗?
杜荣林觉得心头发紧。
他期待的这场渡海大战没有进行。后来他才知道,两岸对峙中最猛烈的这场“8.23”炮战发起前,美国当局出于其全球战略考虑,诱迫盟友台湾当政者放弃金门等大陆沿岸岛屿,专门经营台湾。解放军重炮在打击对手的同时,也有意给对手一个理由,不按美国人的指挥棒行事,继续呆在大陆近海,维系他们与大陆的紧密关联。海峡两岸双方尽管刀枪相向,毕竟有根本不同于外人的,源于血缘和文化的共通。
未如所期,杜荣林的心在隐隐作痛。
2.
几年前,1953年夏天,东山战役之后不久,地方公安部门来了一个李股长,找杜荣林核对收容所里一敌军被俘人员来历。这个敌军人员叫王锁柱。敌军被俘人员来历怎么会问到我军营长杜荣林的头上?杜荣林不禁纳闷。想了片刻他忽然一拍巴掌叫道:“小王?河南人?”
正是小王。当年杜荣林连里的通讯员,1949年10月随连队参加解放金门之役,失败后再无音信,如该战登岛的9千解放军官兵。这人却没有阵亡,也没有被押送台湾的战俘营。他进了金门的国民党部队。这年夏天敌军窜犯东山岛,王锁柱所部参战,驻于东山城关。敌军败退时他藏在一破房里,逃出敌营留在东山。战斗结束后,王锁柱被做为敌军被俘人员收容,他在收容所报告了自己的情况,谈到了自己原部队的番号,在金门作战的情况以及连长杜荣林。
杜荣林看了李股长带来的照片和几份笔录,确认无误,果然是王锁柱。来人说,根据王锁柱自己的交代,他在金门战役中因作战受伤被俘,敌人挑出被俘人员中年轻力壮的一般战士当苦役犯,押在金门修工事。王锁柱当了两年多苦力,最后被编入敌工兵连。考虑到未发现他有叛变情节,属被迫进入国民党部队,在东山战斗中主动脱离敌军归返,如能确认身份,准备将他遣返原籍。
“他提出要重新入伍,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李股长说。
杜荣林默不做声。许久,他提了个要求:“让我见他一面。”
李股长说:“没必要吧?”
杜荣林坚持。说如果需要,他可以直接请求上级批准。小王原是他的兵,他的连队毁于金门之役,他希望了解他们的情况。
两天后,杜荣林驱车百里前往收容所,获准去看他的那个兵。小王见到他,只喊一声:“连长”,即号啕大哭。
当年,杜荣林奉命离开连队参加地方工作队时,指导员于立春曾经要杜荣林把小王带在身边。杜荣林一心要回连队打仗,根本没想在工作队多呆,因此让小王留在连队里,等他归来。谁想只一句话,小王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王锁柱告诉杜荣林,连队在金门岛登陆之初打得相当顺手,指导员于立春指挥全连从滩头迂回,占领古宁头海滩附近一座小山,据以狙击敌人,掩护部队登陆,时为凌晨时分,敌军被四处枪声打得懵头转向。部队全部登岛后向纵深猛插狠打,突破了敌第一道防线,于拂晓向敌第二道防线发动猛攻。天亮之后,敌军投入重炮、艇炮、飞机和坦克进攻登陆部队,本连奉命坚守阵地,打到中午,连队伤亡惨重,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人员,由指导员率领突出敌军重围,退到古宁头海滩附近,与其他登陆部队会合。这时大家才知道由于潮水不利,部队借以登岛的渔船大多在金门海滩搁浅并被敌军摧毁。根据作战计划,这些渔船必须返回大陆,运送第二梯队增援,渔船毁灭,增援无望,以登岛的三个团对敌三个军,兵力悬殊,战局已无可挽回。部队依然顽强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深夜,连队基本打光。那时差不多弹尽粮绝,大家两天两夜粒米未进。部队领导无可奈何,决定剩余战士突围,分散打游击。于立春带小王及另两位战士于深夜突出重围,至海边寻船未获,转移到山区准备与敌长期周旋,不料于隔日下午被敌发现、包围,激战中于立春等三人阵亡,小王受伤被俘。
“指导员牺牲前,已经断了左胳膊。”王锁柱神情惨然,“快不行了。”
他说,在敌人围上来时,面临最后关头,于立春还笑。
“还好连长没有上来。”于立春说,“留下他个好汉,咱们就放心了。”
他说连长一定会打上岛来,给大家报这一仗之仇,把大家的骨头拾回老家。
王锁柱在被俘人员里没有见到本连战士。估计是尽数阵亡。金门敌军挖了几个大坑,我军阵亡人员被就地掩埋,衣衫褴褛,横七竖八,成堆入土。
杜荣林牙关紧咬,痛心之至。
他给了王锁柱一套没有领章的新军装,让他带回家乡。王锁柱回河南老家后来了信,说了自己返乡劳动的情况。杜荣林给他回了信,要他安心在家生产劳动,成家立业,有困难就告诉他。
差不多在那个时候,杜荣林的结婚申请获得批准。这份申请他已经交出了两年多。为了这件事,杜荣林屡遭部队副司令员孙保田斥责。孙副司令员是山东蓬莱人,杜荣林的一位老上司,老上司以往大有偏心,总把最硬最难下嘴的骨头留给杜荣林去啃,说:“这种仗就让小杜打。”杜荣林提出跟秦秀珍结婚之初,他大发雷霆,宣称准备命令警卫把这个不听话的小连长拉出去一枪毙掉,这当然只是气话。他没有枪毙杜荣林,只把刚从医院出来的杜荣林派到一个部队休养所,让他边休养边读书学文化,说是养伤,实也是看管起来,把他和那个挺麻烦乌鸦一般的女护士远远隔开。冷处理一段时间后,尽管杜荣林在秦秀珍问题上并没有回心转意的表示,孙保田还是把他重新启用,派到独立营当副营长。恰好东山战役爆发,杜荣林受命率部登岛作战,战攻卓著,没有辜负孙保田的期待。战后孙保田问杜荣林到底打定主意没有,杜荣林表态说,他不会对人失信,有恩得报,有诺要守,这方面他很认真。如果部队同意,他就娶秦秀珍当老婆,不同意就等,不会改变主意。
第五章 父女缘(4)
“是不是为这个女人军装都不想穿了?”孙保田问。
杜荣林说他决不离开部队。仗还没打完,他不会走。他早先的那个连队在金门打光了,只有他还活着,在部队里。不把这一仗打胜愧对战友。如果跟秦秀珍结婚就得转业,他宁愿不结,打一辈子光棍。
孙保田恨不得立刻走上去狠踢杜荣林一脚。
杜荣林就这毛病。战场上生活上这人都敢想敢为,不太计较后果和得失。孙保田最终没再阻拦,指示部队有关部门与地方联系,对秦秀珍做进一步审查,最终认为秦秀珍个人政治表现和工作表现均好,其父抛妻弃女逃台,此后未发现双方有任何联系。杜荣林的结婚申请几经周折,终于勉强获准。这时孙保田还想动员杜荣林放弃,说:“你的麻烦不在娶那漂亮护士之前,是在那之后。”
杜荣林说他承受得了。感谢部队,感谢副司令员。
他结了婚。不到一年就因此遭遇一大灾难:金门敌军隔海袭击,把一枚重磅炸弹直接扔到他的头上。这枚炸弹没有炸药,没有弹片,只有声波,非常柔软,却让杜荣林领教了比任何炸弹,包括九弯战斗中土匪的手榴弹群还要强烈的杀伤力。
这是一封所谓“公开信”,在海那边敌军大喇叭播出,题为《致杜营长的信》,致信者秦之川,秦秀珍的父亲,杜荣林从未谋面的岳父。秦之川1949年逃台,数年销声匿迹,忽然从敌军广播声中冒了出来,隔海呼叫解放军营长杜荣林。他说,他听到了杜荣林与秦秀珍结婚的消息。他是秦秀珍的父亲,一直非常疼爱自己的小女,养育她,送她上学,直至护士学校毕业。因战争天各一方,音讯不通,未能及时得知佳讯,更无法出席爱女和女婿的婚礼,心中极为感伤。没有其他途径表达心境,只能借军前广播一呼,祝愿女儿女婿婚姻幸福,早生贵子。祈盼一家人能够早日团聚,得享天伦。
杜荣林没有听到秦之川的这一广播。杜荣林所部防区附近外海岛屿都在解放军手中,没有敌占岛。敌人的大喇叭声传不到他耳中,他也不会去听敌人的无线电台广播。事实上对方也不在乎杜荣林是否听到致他的信件,他们搞的是所谓“心战”,该“公开信”之意只在宣传和离间。
杜荣林受到一次突然审查,要求他说明自己与秦之川的关系。杜及家人与秦是否存在联系?直接还是间接?杜荣林的任职情况和结婚情况是怎么为秦之川所知?杜荣林如何解释?杜荣林这才知道有那样一枚炸弹在自己头上爆炸。
两位上级政治保卫部门的干部问了杜荣林一些奇怪的问题,云遮雾罩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们问杜荣林是否认识一个叫王汉夫的人。杜荣林想了半天,没想起这个人。
“还有一个知道不?罗进?代号021?”
杜荣林摇摇头:“没听说过。”
两位干部要杜荣林认真回想一下,说:“这件事很重要。”
杜荣林肯定道:“不用想了,这两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他们还问起杜荣林的大女儿杜山。杜荣林结婚才多少时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孩?杜荣林说,杜山是婚后不久他从医院抱养的,因为一些特殊缘故。两位干部问杜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人?杜荣林说他不能确定。
两位干部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了半句话。
“看你这一窝子。”他说。
杜荣林笑笑道:“我这一窝子怎么啦?除了女人就是孩子,她们不是敌人,我对敌人从不手软。”
他们不再询问。
经审查,没有发现杜荣林及其家人跟逃台人员秦之川有任何联系。但是以其家庭复杂情况,杜荣林继续留在部队担任基层指挥员是否合适?此前,沿海守备部队调整防区,相应人事变动,杜荣林因表现出色,拟提调军区任职。秦之川的信在敌军广播喇叭里一播,一审查,杜荣林面对的就不是能否提拔,而是能不能留队的问题。杜荣林态度坚决,他说,如果不能指挥一个营,他愿意下连队当连长,直到解放台湾,打完他该打的仗。
经上级反复研究,杜荣林留在部队原任上。
那时候,杜荣林才向孙保田副司令员打听释疑。谁叫王汉夫?谁叫罗进?021怎么回事?孙保田告诉杜荣林,王汉夫是个油漆铺的老板,真实身份是特务,头衔为敌闽南情报站站长。代号021的罗进也是特务,金门的一个敌特组长,王汉夫的直接联系人。王汉夫在罗进安排下从事间谍活动,被我方发现,敌特迅速接应王汉夫逃离大陆。杜荣林大惊,脱口道:“这他妈怎么把特务的事拿来问我了?”
“不问你还问谁?”孙保田不动声色,“谁有你那么清爽?”
杜荣林挺生气,却一声不响。他知道孙保田指的什么,杜荣林不听他的劝告,非娶秦秀珍不可,今天的诸多问题都与此有关,老领导因此耿耿于怀。
孙保田告诉杜荣林,根据被捕的特务供诉,王汉夫逃跑前,曾奉罗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