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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海峡之痛-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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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不相统属,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万花筒一般变幻莫测,丰富多彩。罗进入伙的匪帮号称“东南反共纵队”,有百余兵力,匪首叫卢大目,就是在小溪边下令将罗进毙掉的黑脸汉子。卢大目自称“卢司令”,在当地匪帮里是个传奇人物。这人原为乡村无赖,跟邻居争吵出手打死人,上山为匪,打家劫舍十数年,在闽南几个山区县份的边缘地带打下了一块地盘。几年前,卢大目势力坐大,竟然杀掉国民党政府委派的县长,将一座小县城洗劫一空,事后南京严令地方当局组织会剿,务必肃清卢匪,边界地方几个保安团气势汹汹扑打过来,一路放火烧山,狼烟四起,折腾大半年,卢大目一根毛也没剿到。后来地方当局偃旗息鼓不再剿了,半年多前为了应付急转而下的危局,有个“剿共司令”派员上山招安,收编卢大目,把一张委任状送到他的手中,从此卢大目便有了一个“东南反共纵队”的番号,并成为“中校纵队长”,奉命率部坚守山区一带,抵抗挺进东南的解放军部队。卢大目得到许诺,坚持半年,国军大部队会在美军支持下反攻回来,到时候论功行赏,另行委任,让他当更大的官,占更大的地盘。 
  卢大目说:“什么委任状,大便纸。” 
  这不妨碍他打出人家给他的番号,他嫌纵队长叫不响,便擅自改称“司令”。他说咱还不想叫“大王”,咱就是要这块地盘,以前国军来围剿,抢咱的地盘,咱就打国军。现在共军来了,要是他们也想抢咱的地盘,咱们接下来就跟共军打吧。 
  卢大目为匪天不怕地不怕,喜欢杀人,还喜欢不怕死的人。罗进那天也算绝处逢生,不由分说被拖去枪毙,刽子手子弹卡壳,罗进对那破枪冷嘲热讽,全将生死置之度外。卢大目因此忽然改变主意,他把罗进从地上拖起来,问罗进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从海峡那边的台湾跑到这里来。罗进说他的事情一言难尽,他不是什么捧牛屎的乡巴佬,他是国军军官,他的部队与共军遭遇,被打散。卢大目朝罗进的膝盖上使劲踢了一脚,说:“什么鸡巴国军,跟我当土匪得了。” 
  罗进就跟上了卢司令。他不怕死,还能打仗,不多久被提升为小队长。罗进自称叫“刘四斤”,他是从自己名字里取偏旁带谐音加上妻子的姓氏给自己命名,匪帮里从司令到小喽罗没人在乎他究竟是李逵还是李鬼,大家只管他叫“台湾仔”。罗进入伙的最初时日里,卢司令和他的“东南反共纵队”在山区里为所欲为,如入无人之地。那时解放军横扫东南,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就占领了大陆沿海地区,溃逃集结于大陆边缘的国军根本没有招架之力,守住闽南屏障台湾的企图顷刻间即成泡影。在忙着收拾残敌之际,解放军大部队对活动于东南山地间杂七杂八的各种跳蚤“司令”一时还看不上,于是卢大目们手忙脚乱肆无忌惮只是作乱。没过多久情况就发生变化,附近山村一向只是任人宰割的农民忽然拿出土铳砍刀,集结成一团,号称“民兵”,公然与各式各样的“司令”和“队长”做起对来。把这些泥腿子组织起来的是一些随解放军一起打下来的北方人,以及在当地跟国民党政权打过多年游击的“土共”,他们接管地方,组建政权,立刻就成了卢司令们的心腹大患。 
  卢大目说:“杀。吓他们一裤尿,让他们死都不敢跟‘北杠’搞在一起。” 
  在本地土话里,“北杠”是北方人的贬称,一如“北佬”。卢大目认为“北杠”是外乡人,而土匪土生土长,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自古一理。卢大目要让四乡里的泥腿子重温这一道理,让他们知道这块地盘依然属于他,跟着外乡人起哄只是死路一条。 
  有一天,罗进率本小队十个部下于黄昏潜往一个沿河小村,他们从上游划一只小木船如水蛇般悄悄下行,在村外河岸下了船。罗进四处张望,意外地觉得有些眼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几个月前他跳水逃生之处。罗进不觉手心开始出汗。 
  “村子就在土堤后边。”一个手下悄悄对罗进说,“叫土门。” 
  他们想攻其不备偷偷打进村里,却不料下船时被土堤上的一个放牛娃看到。小孩愣了片刻,转身跑,一路大叫:“土匪!土匪!”村里即大哗,有农人取出猎枪朝堤上“蓬”地放了一枪,打得铁砂子四处乱飞。罗进知道这些满脚泥巴擅长耕作的乡巴佬并不擅长打仗,猝不及防间他们根本不懂得如何组织抵抗,他下令:“冲!”一伙人“噼哩啪啦”拼命射击,一起扑下土堤,村里人乱糟糟只顾往外跑,罗进也不叫人追赶,只喝道:“快!”   
  第二章 落花流水(6)   
  他们包围了村头一间破草房,几个手下冲进去,一会就出来报告说:“没人。” 
  “给我搜。”罗进命令,“他跑不远。” 
  几分钟后他们从草房边的破茅房里拖出了一个中年人,这人有四十来岁,脸色蜡黄,衣裳褴褛,右脚有伤不能着地,走路一跳一跳,脚裸处厚厚地包着一层土布。 
  “就是他。”手下报告,“他就是吴北斗。” 
  中年人很有自知之明,一认定自己落入匪手便破口大骂。 
  “干你妈土匪!”他说,“我有两个儿子,我让他们都当民兵,一人一根枪找你们算账,总有一天杀光你们!” 
  这中年农人穷困之至,居住的草房破得不能再破,几乎衣不蔽体。偏就是这个人早先暗中充当在山上打游击的“土共”的内线,为游击队的接头户。在“北杠”到来之后被委为村农会主席,同他的两个儿子一起为新政权效力,自愿充当新政权的基层人员,为地方武装县大队、区小队通风报信,带路当向导,还提着土铳跟他们一起袭击土匪,因此让卢大目们恨之入骨。几天前卢大目率队劫掠一个墟场,攻打墟场边的区政府,吴北斗为县大队带路赶去增援,解了区政府的围,还打死两个土匪。混战中吴北斗的脚裸中枪,回家养伤,被卢大目的眼线知道。卢大目决定杀掉吴北斗,让泥腿子知道跟新政权合作的下场,这项活交给罗进。 
  罗进没怎么折腾,让部下立刻处置吴北斗。他们把骂不绝口的吴北斗吊死在他家门口的一棵树上,在他的尸体还在树上动弹不止时点火烧了他的破草房。这草房内外没几件值钱像样的物品,焚烧它更多的只是一种象征意味。任务完成,本该立刻撤出小村,罗进却突然心有所动。 
  “去给我拉个人来。”他说。 
  手下人窜进村边的屋子搜查。村里能跑的人早都跑了,屋门大多洞开,里边空无一人。但是也有一些妇孺来不及跑掉,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被拖到罗进的面前。这是个干瘦得像一根木棍的中年妇女,模样肮脏,脸面无神。她看到被吊死在树上的吴北斗,吓得浑身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你的事。”罗进说,“我问你话,老实说就行,不杀你。” 
  罗进询问说,几个月前,农历七月之中,是不是有一队共军押着一群俘虏经过这个村子?罗进看到那妇人眼睛滴溜溜转,他“忽”地拔枪,妇人惊叫,大喊道:“我说,我说!” 
  妇人说,确有那么一个下午,村外的小河那边响了几声枪,然后大军就进了村子,人不少,有百十号,还带着十来个被绑起来的人。大军在村子里没呆多少时候,匆匆忙忙他们就走了,他们留下那十来个俘虏,关在村头一间破瓦窑里,由吴北斗父子看住。两天后就有一伙游击队找来把俘虏接走。 
  “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罗进问,“几个月大的。” 
  妇人的眼睛滴溜溜又转了起来。罗进喝道:“老实点!” 
  女人当即抹起眼泪,哭着说她就一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那些打仗杀人的事情,她没见过什么小孩,她不敢乱说。妇人还说打仗的日子到处乱哄哄的,河里漂过一些死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小孩,那些死孩子就像偷汉子的乡下女人生的孩子,刚出世就给扔在水里溺死,他们的小身子被水一泡,肿得像死狗一样。 
  罗进把手枪收回枪套里。他让妇人好好想一想,他说你可能听说过一些什么,有没有听说一些被打散的女人流落在这一带?妇人说,兵荒马乱日子里什么事都有,听人说有个汉子上山打猎,回家时后边跟着个女人,是捡的。山上捡的女人就像打着的野兔子一样,后腿让谁拎着就算谁的,这种事大约是前生注定的。 
  罗进想起刘小凤,他心如刀绞。 
  4. 
  罗进认为如果刘小凤仍然活着,只能流落在这一带。刘小凤年纪轻轻,一直都在长辈身边生活,缺乏独自对付困境的经验,落难之后很难跑远,因此罗进恶狠狠死死盯住这片让他遇到灭顶之灾的山地。他和他的小队依靠各种耳目,时而大张旗鼓杀进某个小村,烧房子、杀人,搅得鸡飞狗跳。时而趁夜色悄悄潜入某个安静的村落,躲进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在那里吃鸡、喝酒,探听消息。有时则埋伏在路上,把赶着黄牛背着犁具回家的农人捕到某个山洞进行审讯。罗进把手下十来个人变成一把梳子,他拿着这把梳子耐心梳理那一片山区,竭力不疏漏任何一个荒僻的角落,任何一个能够供人栖身的洞穴和早已毁弃的林中小屋。 
  他想,无论如何肯定会找到一点什么。 
  罗进和刘小凤失散的龙潭山谷地点偏僻,位于闽西南三个山区县份接壤的边缘地带,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就有几条小道与外界相连,四周群山耸立,远远近近散落着数十个村子,最近的村子也在十几里之外。这一带自然村大的有百十户人家,小的只有三、两间破房,山高水冷守着几块狭小梯田。罗进于其间作乱的年月里,山地间的各土匪帮派一边烧杀抢掠跟新政权作对,一边还要为争夺地盘而彼此火并,睁大眼睛看住自家并算计别人。罗进活动的山区原分属不同帮派,他得时时小心遭到暗算。山间村庄的农人们已经拥戴新政权,他们以县大队、区小队为支撑跟土匪作对,罗进刚要把一条腿伸进去,就会有人举着砍刀朝他的脚裸劈来,他得加倍防备。   
  第二章 落花流水(7)   
  罗进锲而不舍,始终盯住龙潭附近山区,不惜付出代价。 
  有关山谷遭遇战的一些情况断断续续传到罗进的耳朵里。他听说那天黄昏有三个溃兵闯进距战地十五里地的一个村子,开枪打死了一条狗,抢了一辆牛车赶出村去。隔两座山头,另外一个村子有一个富户当晚开门让一个不速之客留宿,那人衣衫褴褛,身上的军装几乎全都撕成条条,挎着支驳壳枪,可能是个被打散的军官。后来该军官不知去向,富户的大儿子出门,耀武扬威身上挎了支驳壳,村人暗暗相传,都说当夜富户院里有人惨叫,一定是主人眼红那枪,可能还发现不速之客有些细软,于是起了杀心,深夜杀客并毁尸灭迹。另外罗进还听说战斗发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两个结伴而行的妇人湿漉漉如两条泥鳅一般从一条小水沟边钻出来,拦住一个惊慌失措的放牛娃,用一个金戒指换走了小孩手中抓着的一块刚从火灰堆扒出的热地瓜,这两个女人蓬头垢脸,看上去都有三四十岁模样。 
  罗进步步摸索,似乎逐渐接近目标,局势忽然大变。 
  冬日里,卢大目派人传令,说情况紧急,要罗进率小队迅速撤出龙潭一带,向位于深山里的纵队老巢集结。罗进不太甘心,但他还是依司令的号令撤离,因为他势单力薄,只能以卢大目为靠山。他也知道要从大片陌生山岭中找出一个失散女人的踪迹有如在一头浑身乱毛的水牛身上找一只跳蚤,无法一蹴而就,得从长计议。 
  回到深山营地时,卢大目对罗进说:“你来给我对付共军。” 
  他说,这回要对付的不光是县大队,还有共军的正规部队。“北杠”杀回马枪了。 
  那一段四乡里的各股土匪争相折腾,趁解放军主力集中于沿海攻打厦门等地,共产党的地方政权尚未完全控制局面之际拼命活动,联手作乱,有的进攻区公所,有的伏击县大队,有的对民兵进行策反,甚至袭击墟场,向露天群众大会会场投掷手榴弹,炸得墟场血肉横飞。对方当然不会听之任之。 
  “探子报了。”卢大目说,“共军正规军杀回马枪,县城里来了一个连。” 
  罗进说:“山这么大,一个连算什么,一把沙子。” 
  “你跟共军打过。”卢大目说,“你给我看着点。” 
  卢大目让手下密切注视县城的情况。有一天卢大目的一个堂弟戴着顶斗笠气喘吁吁从山外跑进匪巢,给卢大目送来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片。 
  “他们把我抓去,”那乡巴佬惊慌失措,对堂兄说,“要我一定找到你。” 
  这是一封劝降信。写信的是本县新政权的县长,县长软硬兼施,以他手上正在扩充兵力的县大队和前来增援的解放军部队为威胁,责令卢大目部投诚。县长允诺说,只要卢大目放下武器,接受改编,新政府可以既往不咎,让他重新做人。 
  卢大目说:“‘北杠’先礼后兵,咱礼尚往来。” 
  他让堂弟带口信回去,说县长看得起,他很高兴,他愿意考虑县长的建议,只是手下的弟兄还不放心,如果县长真的有诚意,就请亲自来山寨谈判,保证安全。 
  卢大目吩咐收拾一间客房,摆一桌,一床,挂一面白蚊帐,准备迎接贵客。他还在客房旁边布置一间刑讯室,摆老虎凳、皮鞭和大铡刀,准备对贵客表达盛情。他说:“我打算拿我这些枪换一个县长位子坐坐,答应我的条件,给放蚊帐睡觉,不答应就用刑,割下他们裤裆里那两个蛋,晒干了藏起来,等国军打回来后拿去讨赏。” 
  卢大目挺牛。他的老巢位于深山,盘踞于一座当地特有的土圆楼上,防卫极其严密。土圆楼本为民居,是百余年前一些进山垦殖的拓荒者修建的,用于定居,也避野兽,防土匪。土圆楼建造得异常坚固,外围土墙厚达数尺,墙基圈石条,墙身用糯米加红糖和黄土、石灰捣实筑起,坚硬有如石壁,一炮轰去只能炸出一块白斑。数年前卢大目看中了这一座土圆楼,将楼内农户驱散,占为匪巢,而后不断经营,把个土楼修建得像一座大碉堡。堡内有水井,有粮草储备,上有枪眼,下有暗道,可攻可守可逃,成为卢大目称霸一方的重要凭借。卢大目说要让共军开开眼界。别说百来个共军加几十个县大队,来一个师都不管用,没有谁能用牙齿啃下他的这圈土墙。 
  几天后,对方谈判人员如约前来,不是县长,是县长亲自委派的代表。这代表很不一般:正牌共军,解放军某师后方工作队副队长,一个大个子“北杠”。这位代表带四个卫兵,各背一支卡宾枪,让卢大目的堂弟带路,加县政府一个秘书,一行人不动声色闯进了“东南反共纵队”的老巢。 
  卢大目说:“给他们点看的。” 
  一声号令,卢大目手下从各自的位置上亮出武器,黑洞洞的枪口呼啦啦从土圆楼墙上密密麻麻的枪眼里伸出来对准来客,楼外两座小山包上也有一排又一排的枪杆从层层壕沟里探头而出,如临大敌。 
  解放军谈判代表却不怕。他和他的士兵站在土圆楼外边,用枪顶着卢大目的堂弟,对着土楼大声喊:“卢大目出来!” 
  卢大目吩咐手下把大门打开,自己背着枪,带着卫兵走出土圆楼。 
  他们在楼外空地上的一张石桌旁分两边坐下,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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