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地图-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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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面色绯红,娇羞无限,余伯宠也心生慰藉,微笑不语。布莱恩又说:“沙漠里的凶险危难不胜枚举,不过,沙漠外的风云变幻倒也十分有趣。雅布城的裴将军曾经利用‘地下巴扎’聚敛财富,却又对真正的文化瑰宝视而不见,如今竟为了争夺一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和迪化府当局势不两立。嘿,贵国政府官员独特的价值观念实在令人费解。”
言语满含讥讽,神色流露轻蔑,苏珊唯恐惹来余伯宠不快,连忙抢先譬解:“雅布地处偏远,中央政府约束不力,下层官员多半见识浅薄,行事荒谬也不足为奇。”
“下层官员见识浅薄?高层官员又是什么样呢?”布莱恩嗤之以鼻,“你们听说过清朝末年发生在敦煌千佛洞的故事吗,继著名探险家斯坦因爵士之后,法国人伯希和也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从敦煌藏经洞的发现者兼看护人王道士手里购得经书六千卷。敦煌遗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虽然经过两次出售,剩下的仍有八千卷之多。基于爱惜文物的热情,伯希和建议当时京师大学的监督罗振玉通知政府妥善保管,以免流失损坏。罗振玉先生是一位有识之士,得到消息即刻积极奔走,多方求援,甚至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自愿捐出私人俸禄。几经周折,终于征得学部同意,电告地方政府将余下的敦煌遗书悉数送往北京收藏。谁知,那些珍贵的经卷在鸣沙山石洞里沉睡了千年尚且完好,一旦引起了中国当局的注意,它们的厄运就悄然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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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回事?”苏珊追问。
“命令下达后,深谙国情的王道士率先动手,装了两大桶自认为重要的佛经藏匿起来。紧接着是沿途官吏顺手牵羊,监守自盗。敦煌遗书一路历经磨难来到北京,又在押解官员何彦升儿子的府上再遭洗劫,他们把经卷的精华部分据为己有,留着日后待价而沽。参与其事者有新疆巡抚,陕甘总督,学部要员等,每个人的官衔都比自封的裴将军更加显赫。”
苏珊目瞪口呆,连声嗟叹,却又忽有异议。“不对呀,既然由政府出面干预,事先必定对文书进行编目登记,官员们公然窃取,难道不怕事后对不上数吗?”
“嗨,”布莱恩笑道,“中国官员的道德操守让人不敢恭维,却无不是手腕灵活,心思机敏的杰出人才,贪污几卷古书,又怎么可能给自己造成隐患呢,他们几乎不动脑子就找到了对策。”
“什嘛?”
“撕啊!”布莱恩说,“一本卷子撕为两半,就成了两本,撕成四截,就成了四本。后来经书移交学部的时候,原先的八千卷竟变成了九千七百卷,倒比精挑细选前多出了近两千卷,是不是天下最奇怪的事情?”
“哈,照这个样子,别说八千,八万卷也能凑够数。”苏珊忍不住大笑,却又立刻意识到,在此肆意嘲讽中国官员的丑态,是否会令余伯宠尴尬不堪。果然,侧身窥望,余伯宠的神情颇不自在,而布莱恩似乎言犹未尽。“所以,一切和官职大小无关,倘若整个政府缺乏对文化遗产的重视,并且不具备完善的保护措施,营私舞弊的现象自然难以杜绝。”
“博士,”余伯宠终于禁不住诘问,“我们本来是讨论双方的协议,你却没完没了地牵出这些陈年旧事,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布莱恩郑重其事地说,“恕我直言,贵国吏治腐败,时局动荡,即使像阁下这样奋发有为的人士,也无法真正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想起来实在令人惋惜。”
“有什么可惋惜的?”余伯宠轻描淡写地说,“时运如此,我别无奢求。”
“不会吧,”布莱恩说,“余先生学贯中西,精明强干,怎么肯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如果有意力争上游,转变际遇,我倒有一个不错的建议。”
“什么建议?”
“我深知余先生性情洒脱,本身又不附属于任何体制,这次合作结束后,不如就和我们同返英伦,凭阁下的才学和资历,再加上我的全力推荐,应该会在国家级的考察机构谋得一份很好的职位。”
余伯宠不由得一愣,同时恍然省悟,原来他费舌劳唇的目的竟是劝自己另谋高就。仓促之际,正不知如何回答,布莱恩又接着说:“倘若不愿远渡重洋,去大英帝国下属的印度考古调查局也是一样的,薪金待遇方面无须考虑,总之不会耽误阁下的前程。另外,苏珊日后也许在那里供职,两位情投意合,想必也不忍分离,如果能成为朝夕相伴的同事,岂不是一种两全其美的选择?”
不等余伯宠反应,苏珊已笑逐颜开。自从沙漠归来,两人倾心相许,情坚金石,似漆投胶之际,也常常憧憬未来,纵有长相厮守的企盼,但碍于国籍、种族及各自立场的差异,日后终究难免天各一方。虽然言谈之间极力回避,暗中思忖却又愀然不乐。如今听了布莱恩的提议,不失为一条解除羁绊的良策,因而昂首伸眉,欢欣鼓舞。只是随即看到余伯宠淡漠的神态,振奋的情绪立刻大打折扣。
“博士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余某不能奉命。”余伯宠平静地说。
“哦,能告诉我原因吗?”布莱恩似乎始料不及,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神色。
“虽然敝国国势衰微,却也总归是父母之邦,我自幼秉承先辈教诲,故土难舍的情结至今未曾泯灭。其次,伦先生对我恩同再造,他所托付的重任尚未完成,又岂敢妄动改弦易辙的念头,恐怕于良心和道义上都无法交代。至于……”想起苏珊的情意,余伯宠稍作犹豫,审时度势,虽然惘然不甘,却也无可兼顾,于是痴痴地向对方抛去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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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里既有留恋,也有执着,还有几分请求原谅的意味,苏珊温柔一笑,默喻于心。其实,通过数月交往,苏珊对余伯宠的了解已相当充分,知道他看似任达不拘,骨子里却脱不了忠诚侠义的本性,大是大非面前,绝不会因为威逼利诱而改变原则,这一点在先前剥割壁画的风波中早有体现。布莱恩的盛情相邀虽无恶意,在余伯宠看来却是辜恩叛约的行径,严词拒绝无足为奇。苏珊深爱其人,自然不忍拂逆其意,只不过想到一段情缘无所归依,一时也愁眉不展,积郁难释。
三人各怀心事,缄口无言,房间里的气氛颇显沉闷,这时候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请进。”布莱恩说。
房门豁然开启,旅店掌柜木拉提匆匆走入,脱口而出:“博士,不好了……”
话说了一半,发现苏珊和余伯宠在内,旋即戛然而止,脸上堆满了笑容。“嘿,德纳姆小姐和余老爷也在啊。”
“木拉提老板,有什么事吗?”布莱恩从容发问。
“哦,是这样的,”木拉提眼珠转动,慢条斯理地说,“博士昨天吩咐过,想尝尝小店的招牌菜‘鸽蛋蒸鹿尾’。不巧得很,会做这道菜的厨师巴里坤忽然病倒了,今天怕是伺候不了贵客,小人特来回禀,还请博士见谅。”
“没关系的,”布莱恩轻松地笑道,“反正我们也不急着走,以后总有品尝的机会。”
“那好,小人就不妨碍各位清谈了。”木拉提赔着笑说,欠身退下。
这个细节十分寻常,凝神思索的苏珊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面对门口端坐的余伯宠却备感蹊跷。木拉提进门时原本气色败坏,似乎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通知布莱恩,看见旁人在座才隐忍不言,细微的神情变化仿佛不为人知,但还是没有瞒过余伯宠一双饱历沧桑的眼睛。
木拉提毕竟油滑狡黠,随口便托词掩饰,只是惶急间暴露了破绽。和贪图口腹之欲的威瑟不同,布莱恩对饮食向无苛求,又怎么会对一道菜肴产生兴趣。既然是谎言,那么木拉提最初想说的话是什么?为什么只能告诉布莱恩一人?两者之间莫非有什么特殊的关系?余伯宠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的疑团却纠结不清。
(二十)
虽然布莱恩坚持等待三天的要求纯属多余,宽容的伦庭玉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分配文物的日期终于确定,他原先若有隐忧的心理已然缓解,何况三天很快过去,之前还有不少琐碎事务需要安排。伦府设备齐全,苏珊在此负责冲洗从楼兰遗址带回的大量照片,按序编列,附文注释。余伯宠则在方子介等学者的协助下,整理汇总各种资料,逐步策划制定新的探险方案,并且遵从伦庭玉的指示,每天抽出空暇去往木拉提旅店,对那批即将分割的文物检点审视一番。
考古队运回的文物总共有三十四箱,如今存放在旅店花园西侧的库房里。库房四面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密不透风的大门上挂着两把坚固的铁锁,钥匙分别掌握在萨昆和盖勒手中,若非中英双方共同许可,任何人也难以擅入。
每次奉令查看,余伯宠都不免感慨万千,积累如山的几十箱文物固然珍贵,换取的代价却是数量近乎相等的生命,难道这种劳民伤财的发掘行动果然意义深刻吗?倘若得不偿失,无穷的遗憾又有谁能弥补?苦思冥想,莫克究诘,在第三遍例行勘察后,便觉得身心疲惫,意兴阑珊,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片刻。于是淡淡地告别了萨昆和盖勒,独自走向客房主楼。
刚在厅堂的吧台附近坐下,就有侍者上前招呼。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维族汉子,肤色黝黑,虬髯满面,穿一件酱紫色长袍。
“老爷在等人吗?”
“不,随便坐坐。”
“请问想用点什么?”侍者态度恭顺,却像是患了伤风,讲起话来鼻音浓重,听上去十分滑稽。
余伯宠神思不属,却也未曾留意,胡乱答应了一声。“哦,给我来壶奶茶吧。”
侍者奉命唯谨,去而复返,手捧的托盘上放着茶具及奶酪糖块等物。他熟练地替客人斟满茶,躬身退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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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热气腾腾,清香飘溢,加上银制的杯壶精巧可爱,似乎具有一份无法抗御的诱惑。余伯宠忍不住端起茶杯,正欲一饮而尽,肩膀上忽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紧接着对面的座位上多了一条剽悍魁梧的身影。
“余先生好自在呀。”
余伯宠愕然抬头,随即放下茶杯惊呼:“啊,原来是你。”
来人正是受雇于浦斯金的乌兹别克枪手卡西列夫,沙漠中的遭遇使他和余伯宠化敌为友,再度相会自然欣喜异常。
“卡西列夫,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个多月了,起初住在将军府,最近才搬到旅店。”
“你的手下都好吧?”
“都好,多亏余先生所赠的八副水囊,否则我们也不可能顺利逃出沙漠……”卡西列夫语气诚恳,感激不尽。
余伯宠微笑摆手,示意无须赘述,卡西列夫改口道:“听说中英联合考古队损失惨重,不少人丧命沙海,弟兄们也都在替余先生的安全担忧。不过,我始终坚信余先生吉人天相,必定可以化险为夷,为此还和别人打了一赌。”
“赌注是多少?”余伯宠笑问。
“一百卢布。”
“哈,别后重逢已经是件高兴的事,想不到还能让你额外发一笔小财,这就更值得庆贺了。来,我们以茶代酒,先干一杯。”余伯宠笑着说,吩咐旁边的侍者拿来一只空杯,亲自为卡西列夫倒上奶茶。
卡西列夫却似不甚满意,撇着嘴说:“这是娘们喝的玩艺儿,好朋友见面哪能派上用场,还是喝我的吧。”他从腰间摘下一只扁平的白铁酒壶,拔去木塞,递给了余伯宠。
余伯宠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大口,只觉得一道火辣辣的热线由喉咙直落丹田,因为不曾提防,竟被呛得连连咳嗽,泪眼汪汪。“好厉害,是什么酒?”
“纯正的伏特加,你喝得太猛了。”卡西列夫纵声大笑,随即接过酒壶,也仰头喝了一口。
“我也品尝过不少烈酒,如贵州茅台、泸州大曲及洋河高粱等,今日领教了伏特加的滋味,才知道从前喝过的都是些白开水。”余伯宠摇头苦笑,由衷感叹。
卡西列夫却放回酒壶,收敛了笑容,说:“余先生,当初我曾讲过,希望再见的时候我们已是朋友。事实上这个心愿至今未变,只可惜还有一道难题无法解决。”
“难题?你指的是……”余伯宠目光闪动,隐约意会。
“不错,库房里收藏的那堆东西,已经成为我们建立友谊的障碍。”卡西列夫惘然若失。
“唉,我早该想得到,你潜入旅店目的原本是受俄国人指使来抢夺文物的。”余伯宠轻叹。
“不,”卡西列夫说,“雅布毕竟不同于迪化府,浦斯金大人虽然狂妄,却也不敢公然和英国人及伦先生作对。”
“那么,你们的任务是什么呢?”余伯宠脱口而道,立刻感到过于幼稚,对方的机密岂可轻易泄露。
谁知卡西列夫毫不避讳,“旅店外围有官兵把守,我和弟兄们则负责监视中英双方在旅店内的行动,至于如何取得那批文物,要看浦斯金大人同裴将军交涉的结果。”
“这么说,如果文物不被转移,你们就不会率先发难。”
“是的,”卡西列夫说,“但愿那些木牍文卷在仓库里慢慢烂掉,大家和睦相处,平安无事。”
“你能将真实意图和盘托出,足见襟怀坦荡,待人赤诚。”余伯宠说,“我也不妨直言相告,那批文物不可能永远放在库房里,你我之间只怕还是避免不了一场冲突。”
“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卡西列夫悠悠地叹道,“大恩尚未酬谢,却又反目成仇,简直是卑鄙小人的行为。”
“嗨,你多虑了。”余伯宠温婉劝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世上的事岂能尽如人意。为了生存而刀头舔血是一种无奈,却绝不是一种耻辱,何况言而有信是你们维持声誉的根本。危急关头仍然念及故情,已经不枉我和你结交一场,如果上天庇佑,让我们同时躲过劫难,或许以后交朋友的日子还长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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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好,能够认识你太让人愉快了,无论是敌是友,我都感到无比荣幸。”卡西列夫兴会淋漓,轻轻一笑,“放心吧,就算真的动了手,我也懂得临机应变的诀窍。虽然我和弟兄们都是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但若想子弹偏离目标,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余伯宠明白,这是对方在暗示日后将手下留情,得此承诺,愁思困扰的心境也为之一宽。正想开口称谢,却见又有一名乌兹别克枪手大步走来,看到余伯宠,少不了一番热情问候,然后附在卡西列夫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卡西列夫遽然起身,向余伯宠道别。“参赞大人召见,我必须马上离开,改天再陪余先生共谋一醉吧。”
“请便。”余伯宠礼貌地站起来,目送两人匆匆离去。
当卡西列夫的背影刚刚消失于厅堂门口,从门外迎面走进一个头戴圆帽,留着山羊胡子的老汉,正是旅店的掌柜木拉提。余伯宠心中一动,扬手召唤:“木拉提老板,请过来一下。”
木拉提闻声抬头,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一溜小跑赶了过来。“余老爷有什么吩咐吗?”
“我独坐无趣,想找个人聊一聊。”余伯宠一本正经地说。
“咦?”木拉提似乎颇感讶异,“眼下的形势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想不到余老爷竟有如此雅兴。”
“我倒要请教,眼下的形势有多么紧张?”余伯宠说。
“唔……”木拉提自知失言,神情略显尴尬。“我也是看着街上官兵到处巡查才胡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