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地图-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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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克,你的主意八成行不通。伦庭玉老奸巨猾,既然已占据主动,又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态势?”
“死马当作活马医,我们总该试一下吧。”
哈尔克坚持己见,催马前趋。但正如余伯宠判断,当他通过喊话和伦庭玉交涉,得到的却是无可转圜的回答。
“哼,亏你们竟然想出这样的花招,简直是侮辱我的智慧。在我看来,断了手的‘野骆驼’也比苏珊小姐更加可怕。哈尔克,如果你再上前一步,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克不迭勒马,废然而返。垂头丧气之际,却见余伯宠神情沉峻,若有所思,犹疑了片刻,喃喃道:“也许还有一个办法,只是需要耐心等待。”
“什么办法?快说说看。”哈尔克追问。
“大家认为完成沙漠旅行的最关键条件是什么?”余伯宠却反问一句。
“当然是水。”众人异口同声。
“不错,你们估算过伦庭玉配备的水量么,四个人使用顶多能够维持五天,而若想抵达孔雀河至少还需要半个月。他们势单力薄,又得时刻提防偷袭,根本无暇寻找水源……”
“啊,我明白了。”卡西列夫恍然意会,“难怪你刚才故意不让伦庭玉看到我们储存的水囊,原来早就打算在水的问题上动脑筋。”
“是的,”余伯宠说,“各位知道人在沙漠里缺水的症状,头晕目眩,四肢乏力,连举止行进都很困难,更别说挟持人质了。到时候我们趁机发难,消灾弭祸还不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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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得太简单了吧,”哈尔克提出异议,“如果姓伦的用苏珊来逼迫我们供水,又该怎么办?”
“这点不难解决,”余伯宠胸有成竹,“伦庭玉不是限定我们不许靠近吗,我们不妨将计就计,彻底脱离他的视线。等到他水囊干瘪,坐困愁城之际,却又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就没有了讨价还价的可能……只不过苏珊因此要受些煎熬,但为了大局着想,也顾不得许多了。”
投鼠忌器的情况下,期待对方自乱阵脚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众人寻思体味,无不表示认同。当下振作精神,准备依计行事。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按辔徐进,还没有来得及与伦庭玉的驼队拉开距离时,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使余伯宠的苦心构想完全落空。
一天后,队伍经过一片环形沙丘,余伯宠隐约感觉不妙,紧接着听到前方董彪的欢呼:“呀,水,有水——”
余伯宠的心遽然下沉,不必上前,已明白他们看见了什么,正是自己和苏珊第一次死里逃生时遇到的那个神奇的水池。这一回尾随伦庭玉进入荒漠,余伯宠也曾设法寻找,一路上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水池已经干涸消失,谁知它竟在最不恰当的时候出现了。
从古至今,凡是在沙漠中找到水源的人们无不欣喜若狂,余伯宠和他的伙伴却只有悚惶不安。大家都知道发现水池意味着什么,伦庭玉的归程已无从遏制,提前解救苏珊的计划也变得遥不可期。
“哈哈,伯宠,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呀。”伦庭玉得意大笑,“曾文正公说过:‘不信天,信运气’。伦某的运气好到如此地步,只能让做对手的你们心灰意冷了。”
他确实不乏趾高气扬的理由,金祥押运的车上保存着大批备用水囊,在伦庭玉的指使下,两名侍卫轮番汲水,不消多时,已经灌满了二十余袋。有了丰富的储水量,即使没有旁人协助,他们也可以顺利撤离荒漠。既然体力和神志都能保持正常,实施防范也更加无懈可击。
众人面面相觑,无以为计。方子介怔怔地望着余伯宠,眼里满是愁苦郁闷,轻轻叹道:“唉,佛家谈因果报应,道家讲天道好还,可是,像伦庭玉这样的奸邪之辈总能称心如意,难道天地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正义公理么?”
余伯宠哑口无言,事实上他也急于寻求解答,但除了困心衡虑,只能眼看着伦庭玉装水已毕,重新上路。以后的情况似乎不难预测,假如伦庭玉返回雅布,不论届时的主政者是裴敬轩还是迪化府的占领军,都会对其恭敬如初,善加庇护,别人再也奈何不得。另外,以伦某人虚伪狡狯的性情,是否履约释放苏珊也是个未知数。
余伯宠胸口发堵,像是浑身有力共怀隼矗蛲蛎挥邢氲剑硕嗌偌柘眨姆蚜硕嗌傩乃迹詈蟮慕峁故钦庋5挥邢氲降氖牵驮谒切娜绲罚怀锬沟氖焙颍钟幸患剂喜患暗氖虑榉⑸恕?br/》
伦庭玉等人离开水池,向东行进了不足百步,走在最前边的董彪莫名其妙地晃动了一下身体,继而看见骆驼脚下的沙土轰然塌陷,魂飞魄散之余,发出了一声短促呼喊,就连人带驼一起掉入了洞开的地面。沙层的断裂面急剧扩展,董彪之后驮载文物的骆驼来不及躲避,也相继陷落其中,一峰、两峰、三峰……骆驼嘶鸣挣扎,反而越陷越深,逐渐下坠的同时,周围松软的流沙又迅即填充,眼看已不免覆顶之灾。
人们无不被这恐怖的景象惊呆了。余伯宠猛然记起,第一次途径此地时,苏珊曾经说过,水池的附近也许隐藏着浮沙掩盖的古老河床,或是因渗漏而变薄的地层,人畜走在上面往往有着察觉不到的危险。如今看来,苏珊的分析非常准确,只因当初他们俩人轻驼瘦,才可侥幸通过,而伦庭玉的驼队负载沉重,所以在劫难逃。
犹自喟叹回味,伦庭玉的反应却更令人震骇。地面倒塌之际,他的头脑里并没有考虑自身的福祸安危,眼里只看到驼背上摇摇欲坠的木箱。仿佛全部的心绪意念都被那里面的木牍文献所牵引,已经实现的毕生梦想须臾间化作尘烟,怎么不教他痛楚欲狂。于是情不自禁发出悲吼:“天哪,我的文物……”便再也顾不上监管旁边的苏珊,纵身跃下骆驼,飞快地向前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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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常敏捷的动作让人几乎忘记了他的年纪和腿上的残疾,油然联想起拼命游向岸边的溺水者,或是仓皇逃离火灾现场的人,足见在利害攸关的紧急时刻,一个人爆发的潜能简直不可估量。可惜的是,因为地势起伏不平,当他伸手抓住一只木箱,已然不及收脚,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倒,压在了那峰本来有机会脱险的骆驼背上,不堪负重的地层随即崩塌,四周的流沙汹涌而至。
“赶紧救人!”余伯宠振臂高喊,发足狂奔,同伴们也纷纷响应。先把力不从心的苏珊从驼背上拉下,左右搀扶着撤到安全地带,马车上的金祥早已面如土色,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忙乱之间,余伯宠乘隙回望,看见伦庭玉仍陷入沙坑不可自拔,他奋力挥动手杖,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叫,但流沙已渐渐从双膝淹至腰际。
余伯宠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俯身卧倒一把攥住手杖的末端,试图将伦庭玉拽出来。不料伦庭玉的另一只手已被木箱上的绳索套牢,任凭如何用力都无济于事,并且随着骆驼下沉的趋势越发滑落。卡西列夫和哈尔克见状相继仆倒,分别抓住余伯宠的脚踝,才勉强形成了暂时的稳定。
“伯宠,当心他的手杖———”刚刚获得自由的苏珊大声告诫。
余伯宠猛然警醒,自己握住的不是普通的手杖,而是一杆子弹上膛的枪管,如果伦庭玉于垂死之际突发歹念,只需轻动手指,就可以多添一个自投罗网的殉葬者。
意识到这一点,再想撒手已经来不及了。事实上余伯宠并没有放手,相反不停地竭力拉扯。但让他触目惊心的是,伦庭玉的食指果然搭在了另一端的扳机上,像是随时准备扣动的样子。余伯宠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却只能保持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暗淡的目光里流露出几许伤感与无奈。
伦庭玉的神情也在悄然变化,分不清是懊丧、愤恨还是哀痛,嘴巴开合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说,却因沙土埋及胸颈而哑口无言。稍过片刻,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凄楚的笑意,紧握杖柄的手指渐渐松开,整个人无声无息地没入流沙。
借助卡西列夫和哈尔克的合力拉拽,余伯宠猛然向后翻滚,顺势离开了危险的边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心头泛起了无可言喻的滋味。伦庭玉纵然逞性妄为,毕竟不是暴戾恣睢的恶魔,否则也不可能主动放弃开枪射击的机会,但仔细忖度,他最后的宽容与其说是一份慈悲情怀的体现,还不如说是一种偏执古怪的心态使然。无论怎样,终于可以和魂牵梦萦的珍贵文物永远在一起了,或许这个时候,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人和自己分享。
地裂山崩的场面转瞬即逝,旁观者的惊惧和震撼却迟迟难以平息。余伯宠茫然四顾,视线正巧和方子介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神闪烁迷离,虽然没有交谈,但两人的内心感触如出一辙,同时想起了不久前劳神苦思的问题,原以为会是一个不解之谜,孰料无情的流沙很快就提供了答案。
余伯宠再度扼腕兴叹,反复追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惊奇和惶惑挥之不去。若非断送于自身的痴狂执拗,伦庭玉的阴谋诡计也许已无可阻止,而一生机关算尽,立志在广袤沉寂的荒漠间成就辉煌,最终却免不了被厚重黄沙吞噬的厄运。这样的结果是阴差阳错,还是命里注定?举目仰望浩瀚无垠的苍穹,余伯宠暗自疑问,莫非不为人知的冥冥之中果真孕育着一团堂堂正气。凝视良久,忽然萌生一种由衷敬服的强烈意念,忍不住就要双膝跪地,顶礼膜拜。
大约二十天后,队伍陆续渡过孔雀河,也就意味着度过了荒漠之旅最艰难的阶段,而当初目的各异的探险者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结束了征逐纷扰,远离了烦恼惊悸,余伯宠如释重负之余,颇有一份身心交瘁的感受。他并不急于继续赶路,暗地和苏珊商议,干脆沿河而下,再次造访罗布老人吐尔迪,一则看望朋友,二则顺便在那间红柳编织的木屋里住些日子,每天吃一尾烤鱼,喝两碗沙枣粥,也算是一种悦情养性的享受,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积郁于胸中的阴霾就会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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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尔迪简陋的木屋曾经给苏珊留下过深刻的回忆,当即心驰神往,含笑应允。大家得知他们的意向,相继过来执手话别。
首先辞行的是方子介,看着一对情投意合的爱侣,脸上笑容可掬。“只羡鸳鸯不羡仙,两位历尽磨难,终成佳偶,实在可喜可贺。苏珊小姐找到了情感的归宿,估计从此再不会有重返故里的念头了。”
“那可不一定,”苏珊笑道,“万一某天伯宠忽发雅兴,想要见识见识英伦三岛的风光,我是不介意陪他漂洋过海的。”
言下之意是甘愿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余伯宠心领神会,报以温存的一笑。
“罗布人的生活状态散淡宁静,”方子介又道,“孔雀河畔,避世离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简直就是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唉,可惜我始终不具备萧然尘外的情怀,无从领略那种闲逸安详的乐趣。”
“教授在取笑我吧,”余伯宠说,“其实,我由衷敬佩像你这样的耿介之士,只因性情疏懒,加上生存环境险恶,所以无法效仿追随。选择草间求活的道路,也是一种畏缩逃避的表现。”
“伯宠,你过于谦虚了,”方子介纠正道,“你从来不肯夸夸其谈,却并不缺乏匡扶正义的勇气。譬如这次考古行动,若不是你力挽狂澜,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教授太抬举我了,如果说我这次略尽绵薄之力,也是迫于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胁,何况对于事情的结果毫无改变。回想起来,所有的争夺较量犹如南柯一梦,那些原本深藏地下的珍贵文物最终又被流沙湮灭,就像是经历了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
“话不可这么说,比起流失海外,或是被贪婪者瓜分侵占,那些文物没入黄沙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也许不久的将来,它们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这就要仰仗诸位学者的不懈努力了,”余伯宠正色期许,“只是目前国运衰败,政局昏暗,若想实现保护文化遗产的理想,恐怕还有许多不可逾越的障碍。”
“通过半年多的亲身体验,我也切实认识到这一点,因而不再有更多的奢望。”方子介叹道,“此次回去,只想恪尽师责,传道授业,能够替苦难深重的国家保留几颗蓬勃向上的种子,已算是不负生平所愿了。”
余伯宠顿口无言,只有在心底默默祈福,并且开始盘算着另一层细节。所谓的“德纳姆财宝”已经随伦庭玉同归于尽,但考古队的车马上仍有不少沿途收集的各类文物,方子介持有相关的通行证件,预计路上不会受到官府的刁难。可是,由于返城的队伍里除了挖工驼夫,还有一些原属伦府的家丁侍卫,万一有人见财起意,伺机争抢,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们想必难以对付。沉吟之际,抬头看见了正在收拾行李的乌兹别克枪手,心中忽然有了主意。
“卡西列夫,”余伯宠问,“干完了这票买卖,你们是直接返回塔什干,还是继续在西域逗留?”
“不论这趟赚钱多少,能够和你并肩作战就是一段非常愉快的经历。”卡西列夫笑着走来,“说实话,我倒愿意陪你在孔雀河边住些日子,只是又急着回去见莫琳莎,女人的耐心毕竟有限,我可不想让替代者趁机钻了空子。”
“浪迹天涯的人最大的安慰就是知道有人在苦苦守候着自己,你确实不该辜负这份期盼。好吧,我先祝你们一路顺风……另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各位帮忙。”余伯宠措辞恳切,郑重拜托卡西列夫同行照料方子介等人。
“没问题,”卡西列夫一诺无辞,“至少在到达库尔勒以前,我会尽量保证教授他们的平安,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往东送一程。”
“哦,不必了。”余伯宠说,方子介既有官方文件,抵达库尔勒后便可将文物交由政府护送。“如此已感激不尽,我会记着又欠你一个人情。”
“这个人情也不难补报,”卡西列夫笑道,“听说你本来一直在上海,日后我们弟兄混不下去了,没准儿会去投奔你。”
“非常欢迎,如今的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凭你们的本事,不愁找不到发财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