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一-黑色裂变上-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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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啊?” 秦孝公诡秘的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叫道:“莫非想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越外,去吧,她也长大了。” 荧玉高兴的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嘛。” “把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清脆的笑起来,向秦孝公狠狠的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便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他心思细密,昨日书写血碑时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绝然要用的。所以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是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却是向西疾疾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头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铁骑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向西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疾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微风摇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虽是粗拙古朴,倒也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虽只有两马架拉,但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的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 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的向栎阳东门了望。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渐渐的,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你这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啊。” 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便告辞起行了。”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么?” “记得,君上却是一直未派,臣便也疏忽了。” “今日我便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过来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的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 景监一瞄,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竟能做千夫长?却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吧,你就给我做总管吧。”年轻的黑林又挺胸高声,“遵命!”便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要严厉督导了。”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虽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 “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走吧,我在这里看你们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了。”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最后一拱,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 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他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六 逢泽猎场中阴谋与财富较量 逢泽猎场却是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原,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而其间峻阪相连,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芒砀山其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对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麋鹿,当时人称四不象,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象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象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会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说的“逢泽鹿肉”既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六国会盟这样的盛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魏惠王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的浸透了富贵奢华。三十年前,父亲魏武侯病逝时,要不是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最后将其全部铲除。即位以来,他一直以这次夺位大战为骄傲,认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当统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称王,向天下显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国嘲笑他“继位八年,一事无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来,真正的王者是大气挥洒,关键处一战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计较些许胜负?象六国分秦这样的大谋划,如果不是他这个魏王,谁能聚盟六大战国?大计一旦确定,实施交给丞相和将军们就行了,王者气度在于挥洒富贵使天下仰望如万仞高峰,始能震慑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王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其间上将军庞涓紧急晋见,报告赵国策动秦国叛乱迟滞和秦国阴雨连绵的事,意欲请魏惠王敦促六国从速集结兵马等候机会。魏惠王大手一挥,“上将军,明日再议可也,围猎大事须得谋定。”庞涓闷闷不乐。他要庞涓坐下出谋划策,庞涓却说:“臣不通狩猎。臣告辞。”他知道庞涓出身寒门,确实不懂大型狩猎,也就没有挽留。之后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来,晴空艳阳,魏惠王的心情特别舒畅。 围猎总帅公子卬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的向芒砀山猎场进发。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魏惠王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六国围猎打造的王车隆隆出动了。明亮的阳光与王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魏惠王象天神般灿烂威武。环视原野的壮阔气势,他觉得自己比周穆王神游西天还要有气魄。在他的王车后面,是狐姬的一辆小巧精致的青铜轺车,狐姬内穿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铜车盖下尽献妩媚英武的风采。这是魏惠王的精心杰作。他没有让狐姬乘坐篷车,而是让她乘一辆特制的轺车。这种轺车是天下通行的车辆,轻巧坚固,有一顶车盖立在车厢中央。若是官车,则车盖的高低以车主人品级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车盖自然是六尺极品,站在车中亭亭玉立,裙带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挡的篷车中倍显风姿。再后并行的是上将军庞涓的战车和围猎总帅公子卬的华丽轺车。只有庞涓固执,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兵,背负弓箭,竟是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黑色披风和战场甲胄。正是这一点魏惠王奈何不得庞涓,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魏惠王隐隐约约的有点儿不喜欢庞涓,觉得他有时莫名其妙的让自己扫兴。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欢这种一天到晚国事不离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边一个丞相公叔痤,一个上将军庞涓,恰恰都是这种人,令魏惠王经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庞涓目下是魏国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见他们。 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的高声大气。车上的魏惠王却是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了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象!快!”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王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象奔跑跳跃。王车向坡下冲锋间,魏惠王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象百步之遥,魏惠王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象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魏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王车已经冲到,魏惠王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象捞上王车。 “万岁!万岁!魏王万岁!”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惠王对着刚刚赶到的狐姬大笑,“这只四不象赏给狐儿了!” “狐儿谢过我王。”狐姬艳丽柔媚的笑了。 公子卬在轺车上拱手赞叹,“我王不愧猎场高手,臣弟钦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庞涓了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红蓝色旗帜,“魏王,山后赵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惠王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赵种。” 围猎总帅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赵国!”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来。翻过山头,只见苇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驰着赵国的三千骑兵,他们是驰马围猎,赵成侯也是弃车换马。若不是那一领翻飞舒卷的红蓝斗篷和那面随他飘移的“赵”字大旗,偌大猎场还真是难以找到他的准确位置。魏惠王向庞涓一挥手,“走,追上赵种!”说完轻轻跺脚,王车向长长的山坡俯冲而下。庞涓一抖马缰,两马战车隆隆跟进。 手搭凉棚一望,魏惠王眼见赵成侯在飞马追赶一头奔走如飞的獐子,便高声命令,“斜插过去,截住那只鹿!”但是,魏惠王的车尚在赵成侯的战马之后大约三箭之地,要斜插跃前,首先就要追上赵成侯。驭手一声长啸,四匹火红色的西域良马一齐嘶鸣飞奔,竟是直逼赵成侯的白色战马。 赵成侯久经沙场,视野宽阔,早看见魏惠王驾车来追这头獐子。假若这头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猎获,赵国颜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车宝马皆是天下极品,寻常战马根本无法与之争先。但他这匹白马却大非寻常,原是阴山草原的野马驯化而来,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长脚耐力,短程冲击的爆发力更是霹雳闪电。他冷冷一笑,打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白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虽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车也已经从三箭之外赶了上来,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堪堪接近,王车企图斜插超前。岂知白马灵动异常,赵成侯外侧的脚轻轻一贴,白马箭一般窜出半头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猎竞赛,魏惠王的王车自然不能去硬撞赵成侯战马。王车驭手一声尖啸,驷马鼓勇飞起,竟是要靠更快的速度迂回超前。一旦超出,三丈之外的獐子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千钧一发之时,前面突然现出一条小溪,王车驷马不避溪流,竟是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飞过小溪。在白马下落的瞬息之间,赵成侯也从马上凌空飞跃,象一只大鸟般疾扑獐子,竟是活活将飞纵的獐子一把抱住!赵成侯双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让了!”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赵侯该当此鹿,可喜可贺。” 这时,庞涓的战车也已经赶上,向赵侯拱手笑道:“恭贺赵侯马到成功。” 赵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将军,送你做个坐垫吧。”正欲掷出,低头一看哈哈大笑,“惭愧惭愧,竟是让我给整死了。”说完双手向前突然一抛,獐子便向庞涓凌空飞来。庞涓双手接住,端详笑道:“没有伤痕。它与良马竞跑,活活挣死了。” 魏惠王与赵成侯同声大笑一阵。笑罢赵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经派出,不日将到陇西。魏国大军也该出动了吧。盟主不动,他国不敢争先哪。” 庞涓笑道:“赵侯不以为太迟缓了么?” “不缓。”赵成侯笑道:“关中正逢阴雨,恰好给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时日。六国兵马应该乘此时机即刻着手集结,开进各自位置。魏国韩国在函谷关内,楚国在武关内,赵国在离石要塞,燕国当在云中以西。假若集结迟缓,西部一旦起事,就会孤立无援,东部也会失去机会的。” 魏惠王很不愿意在艳阳高照的猎场说这种事,觉得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但又不便直说,就皱着眉头问庞涓:“上将军之意如何?” 庞涓拱手笑道:“臣以为赵侯就不必思虑大军集结的事了,庞涓会让你满意的。赵国只要把西部的事办妥足矣。” “好啊,有上将军一诺,赵种安得不放心?”又转头笑道:“魏王啊,这齐国不出兵还要分一杯羹,公平么?赵种以为,齐国至少当出粮草兵器和一些军饷吧。” 魏惠王沉吟点头,“有理。好,找齐王说去。”说着一指东边山后的紫色旗帜,“在那里,走!”一跺脚,王车从草地上平稳滑出。赵成侯飞身上马,庞涓催动战车,一齐向东边山头而来。翻过山坡,但见起伏不平的茫茫苇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飘扬,显然在从四面围赶鹿群。两支队伍轻骑驰突,倒更象是战场操练。年轻英俊的齐威王亲自驾着一辆战车追杀猎物。看阵势,他显然已经发现了魏惠王赵成侯,便驾着战车迎了过来,齐国将士也四面聚拢而来。 齐威王遥遥拱手,“魏王,赵侯,田因齐有礼了。” 魏惠王和赵成侯同时拱手,“齐王猎物丰厚,可喜可贺。” 齐威王笑道:“魏王赵侯,可愿下车稍歇,品尝一番齐酒?” “正合我意,齐王可人也!赵侯,来吧。”魏惠王大笑着跳下王车。 赵成侯也抚须大笑,“赵种酒命,岂有躲酒之理?”便翻身下马。 齐国军士已经在草地上铺下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又从一辆车上抬下三个红木酒桶。毡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铁架,齐国军士利落的宰杀了一只四不象,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齐威王又郑重的请庞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便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惠王转动着手中粗朴的盛酒陶碗笑道:“齐为大国,简朴若此?” 齐威王大笑,“魏王谬奖了,田因齐何敢当简朴二字?魏王想说我寒酸吧。” 众人一齐大笑。赵成侯道:“哪里话来?总比我赵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