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宋代的城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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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豪门佳丽与大量的扮色俱佳的伎艺女童不可同日而语,市民当然不愿放过这亲睹伎艺女童鸾集凤翔的良辰,看一看她们的仪容,以分享到一点情意的愉悦,或能从她们的发髻、服饰上得到一点借鉴,以使自家的女儿日后也能长成像她们那样。
这些伎艺女童走到市民眼前来了,她们还跃上高头大马,策骑驰骤。许多青春少年,豪俊小子,从以睹女童风采为快的市民行列里跃出,如追逐花蜜的蜂儿,紧随其后。这些平日桀傲不驯的后生,抢着向女童们送宝具,献果酒……
这种狂热场面,可谓之现代城市“追星族”之滥觞。目击这一情景的孟元老,是生活在东京最奢侈时期的贵族,他着力描述市民在大街上对女伎的追逐,意在以一滴水见太阳,以透露出即使一般的市民,也开启了对女伎欣喜若狂的心潮。
在市民的心目中,成为一名女伎艺人是很不简单的事情。且不说称得上女伎的,几乎都要仪形秀美,光彩溢目,更难得的是女伎要具备多方面的伎艺才能——她要会插科打诨,她可以和雅弦声;她要会翩翻飞剑,她可以填词作赋……
正像向子吟咏能著棋、写字、分茶、弹琴的女伎赵总怜那样:“风流模样总堪怜。”在市民看来,多才多艺的女伎,是城市中最耐品尝的鲜花,野芳幽香,一朵比一朵美艳,是一道穷妙极妍的风景。
出自宋、金之间文人之手的《宦门子弟错立身》,就刻画了一位对女伎十分痴迷的贵族子弟延寿马的形象。他倾羡散乐女伎王金榜,只见她:“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鹊飞顶上,尤如仙子下瑶池;兔走身边,不若姮娥离月殿。”
延寿马要抛家别业,与王金榜一块去“冲州撞府,求衣觅食”,这不禁使人想起有人在墓葬的雕砖上都要刻上自己喜欢的女伎形象。那是河南偃师宋墓出土的有楷书“丁都赛”三字的雕砖像——
在这块长28厘米,宽8厘米,厚3厘米的砖面上,只见她,体态清盈,星眸滟滟;幞头诨裹,高簇花枝。上身内着抹领,外罩紧袖窄衫,下身紧裤及袜,足蹬筒靴,腰系巾帕,此为最流行的妇女时装“吊敦服”。她还背插团扇,双手合抱胸前拱揖,好一副表演的风流模样。
孟元老记述,丁都赛是作为杂剧艺人出演的。宋杂剧不同于元杂剧分类之细,而是综合歌唱、说白、舞蹈、武技等艺术为一体,仅看一看周密所录《官本杂剧段数》,便可知道宋杂剧所含之广了。想来丁都赛各类艺术必然娴熟出众。
孟元老说丁都赛等六人之“后来者不足数”,又证丁都赛为东京杂剧女伎中之佼佼者。丁都赛形象被模勒造型烧制成砖,这无疑是那些生前崇拜这位著名女伎,身后又怕寂寞的喜好女伎者费心竭力所为。市民将雕刻砌入墓室之际,正是丁都赛活跃舞台之时,可见丁都赛在市民中间声誉已不是一般女伎所能比拟。
于此联系许许多多市民,之所以从清早就泡在勾栏瓦舍里,逍遥俯仰,不觉抵暮,欣赏踊跃旋舞、乖觉洒脱的女伎,如丁都赛之流的表演,不能不是一个重要的原因。这就如《宦门子弟错立身》中的延寿马痴情于女伎王金榜的原因一样。书中列举了王金榜可以表演——
负心的王魁,千里送寒衣的孟姜女,脱像云卿鬼做媒,鸳鸯会,卓氏女,郭华因为买胭脂,琼莲女,船浪举,临江驿内再相会等等节目,以至延寿马为此发誓要“不图身富贵,不去苦攻书,但只教两眉舒”。女伎可以说已经成为广大市民心灵上的一剂舒心药了。
在一次真宗和近臣的宴会上,席间言谈涉及庄子,真宗忽命呈诵《秋水》,马上就来了一位翠环绿衣妆扮的小女童。她神色自若,当众朗朗背诵《秋水》,闻者竦立恭听。这位小女童,可称是对《庄子》下过一番功夫的。这只是宫中专门供职的女伎偶然的一次表演。
在武技方面,宫中女伎也是被培养得出类拔萃的。政和五年(1115)四月,徽宗在崇政殿,就曾展开一次别开生面的检阅,先是让五百余名男子,表演操练、骑马射箭、拉硬弓等,然后,徽宗又让一队女伎表演类似的节目——她们也跃马飞射,用阔于常镞的矢镞射断那随风飘摆的细柳枝,又射那疾奔的马拖曳着的满地滚动的绣球。此两项是骑射中难度最大的,最难驾驭的。楼钥曾专写《骑射抱球戏》诗歌咏这种情景:
前骑长缨抱绣球,后骑射中如星流。
绣球飞最难射,十中三四称为优。
透过诗句,不难想见此类骑射的艰难程度,可就在此类青年男子专擅的天地里,却涌来一群伎艺女童,她们像男子一样纵马,却比男子驰骋得更加飘逸;她们像男子一样射弓,一下便可将长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能破坚于300步外的神臂弓如满月拉开……女童弯弓盘马的表演,使一旁观看的五百多个专以此类伎艺为职的班直子弟大感羞愧,自叹弗如,更不要说这群女童还别张一军,踞鞍击丸,一时间,出现“凤尾杖交团月合,龙门球过一星飞”的动人景象……
开裆夹裤
女童所表演的这种“击球”运动,和传统的马球有所区别,是一种“驴球”。驴球之所以在宋代城市有长足发展,和东京妇女的穿着密切相关。东京的妇女不穿宽裤与襜制旋裙,“必前后开胜”,穿开裆夹裤或长裤,如福州黄升墓出土宋妇开裆裤和浙江兰溪南宋墓出土宋妇长裤,以便活动和乘骑,这就是驴球运动始作俑者为东京的女伎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风气也传于男士。有人登第后,发放到州县做主簿,竟也是骑着妻子的驴去赴任。而且在北宋初年,就有郭从义以善击驴球而扬名。赵匡胤命他表演,只见郭跨驴殿庭,周旋击拂,曲尽其妙。赵匡胤大喜,特在身旁赐给郭一个座位。慰奖之余,赵匡胤向他指出这种驴球不是他这样的人所应该打的,这使郭大惭……
看来乘驴击球,应以女伎为宜,这固然有妇女服装方面的原因,但也和驴的小巧、耐力不无关系。因此由女伎表演的驴球又称为“小打”——
一百多个女伎,穿棉袄,着丝鞋,各跨雕鞍花鞯驴子,“花装”成男子模样,分为两队,手拿涂金银围的彩画球杖,直奔场地上立着的一个彩结小球门。一队的“朋头”即射手,要将队员传给她的球带射进球门,唤作“入孟”,才算胜利。另一队女伎,则向前争占,不让“入孟”,可抢球供本队“朋头”射门。两队为此互相追逐,展开抢夺。两队女伎无不拼命向前,一直到皇帝赐下优厚赏物,才停止这场比赛。
从语言角度追溯,“孟入”的来源乃是“蜀人打球一棒入湖者谓之猛入,音讹为孟入”。由此可知“入孟”场面一定十分激烈。因为“入孟为胜”,所以有文士在应举时,就梦见打球一棒“孟入”,一朝他登科,“则一棒孟入之应也”。“入孟”简直成了成功的别名了。
一场女子驴球比赛,多达百余人,必然有正式、替补队员之分。驴躯体小,骑在上面,周转虽灵活,但重心低,长时间打球很累,必须频繁换人。其他诸如球场、球门、旗帜、球杖、球质大小、乘骑、服饰、装具、乐队、唱筹的裁判、比赛的章程和“大打”的男子马球相差大致不远。
这种驴球,无论在中国还是世界上,都是空前绝后的。在宋代以前,《旧唐书》曾记剑南节度使设置了女子驴球队,但因制钿驴鞍及诸服用,皆装饰侈靡,日费数万,其表演不如马球多。至宋代,李攸《宋朝事实》有了明确记载:跨驴击球,供奉分朋戏,在御前以为乐。后因打球名不雅,改为“击鞠院”,列为军中之戏。在城市中打驴球已是经常的了,宋代以后,则无从找见女子打驴球的踪影。
宋代驴球得到长足发展,其中主要原因是宋代较之其他时代,都非常重视女伎的多方面技能的培养,练习打球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项。宋白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昨日传宣唤打球,星丸月杖奉宸游。
女童还要学习其他方面的伎艺,并且经常演练。也是这位宋白的宫词诗,对此展开了生动的描画:
帝诰皇坟味有余,万几无暇旋生疏。终须别置三千女,分记金华殿里书。后苑秋晴校猎归,淡妆宫女尽戎衣。数中供奉谁精熟,斜勒骄骢掠草飞。御府书踪字字奇,散教宫女仿来时。研精笔法难停稳,并恨羲之与献之。
如此等等,俯拾皆是。皇家对女伎可谓情有独钟,以至爱屋及乌,还将伎艺作为贵妃入选宫中标准之一。叶绍翁《四朝闻见录》给人们讲叙:慈圣太后在娘家时,经常在寒食节间玩掷钱游戏,她掷出的铜钱可盘旋好久,侧立不倒,可为一绝。大约此事传进宫中,未过多长时间,她便被招聘入宫。
慈圣太后的入选,原因当然不止于此,但伎艺是她入选的一个重要因素,这却是不应忽略的。从东京、临安两大城市的“御前应制”活动来看,皇家所宠爱召集最多的主要是女伎。如小唱,有李师师、徐婆惜;嘌唱,有安娘;叫果子,有文八娘;杂剧,有杨总惜,等等。甚至临安元宵之夜所进行的傀儡表演,也都装扮成衣装鲜丽、腰肢纤袅的女伎……
究其根源,这是因为女伎用实力和风采,在众多的伎艺中奠定了自己颇具竞争力的独特位置。举例而言,有的女伎为了使自己的孩子也成为东京有名的伎艺人,便自幼加以调教。有一个刚满三岁的小儿,可没有他不会唱的乐曲,而且唱起来按皆中节,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连专职的教坊伶人,也都称赞这是奇迹。
说穿了,这是由于幼儿有一位精通乐曲伎艺的母亲,使他在娘怀里食乳时,就捻手指应节,由习惯而养成唱曲的特殊才能。不独如此,在所有的伎艺门类中,都可以找见这类具有高超伎艺本领的女伎。试以临安上千名的著名伎艺人所从事的行当来看——
散乐:张真奴
踢弄人:小娘儿
掉刀蛮牌:朱婆儿、俎六姐
讲史书:张小娘子
棋待诏:沈姑姑
演史:宋小娘子
说经诨经:陆妙静
小说:史慧英
影戏:黑妈妈
队戏:李二娘
唱赚:媳妇徐
鼓板:陈宜娘
杂剧:肖金莲
唱京词:蒋郎妇
诸宫调:王双莲
唱耍令:郭双莲
覆射:女郎中
撮弄杂艺:女姑姑
射弩儿、打诨:林四九娘
这一名目的列出,是临安市民对杰出女伎的杰出本领的认可和推崇。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宋代城市女伎主要是在歌舞乐曲方面成就突出。目前出土的宋代文物,以讲唱歌舞的女伎为多数可以作证。这从河南禹县白沙镇北宋墓壁画上可见其端详——
图中共绘11位女伎,她们或高髻,戴团冠、花冠,或男子装束,戴翘脚花额幞头。她们持乐器作演奏状,有大鼓、杖鼓、拍板、觱篥、笛、笙、排箫、琵琶,纷作乐声,给一作曲膝扬袖之舞的女伎伴奏。
观看这“大曲舞蹈”的是一对夫妇,从其坐椅下和垫子前绘有金银铤与饼等物,及钱贯、贡纳货币场面观察,他们是在城市从事商业活动者。他们在其墓地还将女伎表演置于面前,可以想见生前必定眷恋女伎不能自拔,从而揭示了喜好女伎的风气,已从东京、临安那样的大城市蔓延到小城镇里。
以南宋隆兴府樵舍镇上的富豪周生为例。一天,一经过此地的卖艺人王七公,引领着一位名唤千一姐的女伎来为他表演。这女伎不仅容色美丽,鼓琴佳,长奕棋,书写大字,还善梅竹。周生命她唱词,千一姐所唱皆妙合音律。周生大喜,立即召来牙侩,与王七公立下契约,给予官券千缗,买下了千一姐。
一个小镇上的富人就如此热衷于有伎艺的女子,而且有多种伎艺的女子也满足于在小镇上落脚,显示出了女伎的供求双方是相当活跃的。一方面是喜好女伎者,一方面是拥有伎艺的女子,构成了一种也可以称得上是兴隆的“买卖”了。于此引出了这样一个颇具戏剧性的故事——
一对夫妇,含辛茹苦,不辞烦难地将一弃男培育成俊俏女伎的过程,不妨视作宋代城市女伎成长短史。从这位假女伎的故事可以返照出市民生活对女伎的迫切需要之情。这对夫妇之所以费尽心机,将男孩训练成非同寻常的女伎模样,无非是因为出色的女伎可以赚来数量可观的金钱罢了。
如在潭州开场的一位善歌宫词的女伎,每一天可挣得数百券,豪门争延致之,日掷与金钗等,使她年余便积累万钱。又如一位官员在杭州宴客,就因一女伎善作“合生”,那官员就日赏她万钱……
所以上面所说的假女伎敢冒风险而上,它发生于兴元至成都等城镇之间,可知宋代四川城市此类事一定不在少数。1970年四川广元市罗家桥宋墓出土石刻图画上有两图,各绘有八女伎,有奏乐者,有舞旋者,乐器纷呈,舞姿蹁跹……这透露出了市民对女伎的喜欢,主要集中在乐舞类女伎身上。
我们还从宋人话本中看到:在宋代城市里,媒婆给人撮合婚事,首先也是讲好女子会很多乐器,以“李乐娘”自誉。一般市民也都要培养自己的子女唱曲,这唤作“教成一身本事”。北宋东京低级吏员之家的庆奴,由于“唱的好曲”,在生活无着流落镇江的时候,便到酒店“卖唱”为生。
为赚钱而唱的乐伎,由于训练有素,往往都是歌喉婉转,字真韵正,使人百听不厌。至于城市中的舞蹈,可以用《繁胜录》中的一句话概括:“诸色舞者,多是女流。”最为突出的是临安,街市上三五成队的乐人,擎一二女童舞旋,唱小词,专沿街市“赶趁”……
可以说,歌舞女伎成为宋代城市女伎的主流。金人攻陷东京前,一次来索千名女伎,主要也是限于歌舞伎,就能说明这个问题。但这不等于说女伎仅歌舞一种,在宋代城市中,女伎的范围是很宽的。1992年2月,河南洛宁县东宋乡大宋村出土的北宋乐重进画像石棺可证——
石棺上有《散乐图》,其图为一吹觱篥女伎,一吹箫女伎,二拍细鼓女伎,一舞蹈女伎。此样式在河南安阳天禧镇等宋墓均有发现,为北宋大小城镇最为常见的小型女伎散乐。
在散乐两侧,各有一窗棂式屏风。左屏风前、桌后、右侧各立一女,左女拿茶托,端茶杯,右女双手端盘。桌前一女,双手扶碾轮在槽中碾茶末。右侧屏风前、桌后一女,双手端一碗,此女对面站一端酒杯女,桌前一女双手端圆盘,盘上放一注子。一《进茶图》,一《进酒图》,交相映衬。
从这画像石棺看出,宋代女伎是各式各样的,不独吹拉弹唱,也有娱侍女伎,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堂前人、拆洗人、针线人……这位乐重进,就是歌舞女伎和侍候女伎并重的,他的这一生活方式,标示出了宋代城市女伎的两个方面——在大量的歌舞女伎一旁,也同样存在着一个以出卖生活技术的庞大的女伎队伍,在东京人力市场上的“女使”,就是这一类型的代表。通过“女侩”或“牙人”,随时都可以雇用或买到这样的女伎。
王明清的《玉熙新志》、洪迈的《夷坚志》都记叙道:政和年间,一官员的儿媳妇怀孕,一官员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