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皇帝-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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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陛下吗?”吉冈愁眉苦脸他说。“关东军已和东京方面联系说,经关东军再三请求、协商,东京方面也已同意,陛下将被送往东京。陛下今后的生活所需费用,关东军已把满洲国政府剩余的四亿日元,汇入东京帝国银行的帐户,生活是无虞的,但……”
吉冈话锋一转:“天皇陛下也不能绝对保证陛下的安全,这一节要听美军的了。”
听到这一回答,溥仪感到死亡似乎向他招手了,他将不再是“困”龙,而将是“死”龙一条。
日本法西斯的无条件投降,表明世界人民的最后一个凶恶的法西斯分子将寿终正寝,表明中国人民将最后赢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民族解放战争的胜利,表明中国人民近百年来第一次取得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彻底胜利,这也为中国历史的末代皇帝——溥仪的第三次“退位”的丑剧以通化地区的高山峻岭为背景拉开了帷幕。
听到日本帝国主义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伪满大臣们——这些日本帝国主义豢养的奴才,中国人民的死敌——汉奸卖国贼们,虽然没有像他们的傀儡主子溥仪来一番“批颊请罪”的表演,他们内心的恐惧也是不言自明的。他们这时在心中考虑最多的是如何逃避中国人民的惩罚,如何为自己安排出路,当然,为自己安排出路之前,还要为他们的“康德皇帝”先上演一场收场戏。
日本矿业公司的一间日本式的简易办公室里,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伪参议府参议长臧式毅、伪内务府尚书大臣吉兴及伪满政府的要员们正围坐在简陋的办公桌前。说是开会,整个会场死一般的沉寂,大家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等待着,但又似乎都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室内笼罩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帐然失望的黯淡的沉闷的空气。太阳落山了,月亮也没能升起来,在一个没有灯罩的昏暗的电灯下,许多说不出名的昆虫在盲无目的的飞着,有的已是精疲力尽。气息奄奄了,掉在桌上来回挣扎。这情景,犹如突然来临的大地震,引起人们的恐惧,象征着面临日本战败突然间满洲随国随之崩溃所引起的国民混乱。
粗重的喘息,无言的叹息,自取灭亡的昆虫的倒毙声交织在一起,混合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整个世界似乎顷刻间就要窒息一般。突然,伪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仰起了那张不像年过七旬的脸,一向柔和的双目,骤然间再现出几十年前当绿林好汉驰骋于旷野的北平时期的锐气和果断,打破沉寂,霍地站起来,一字一句他说:
“正像今晨由新京飞来的国务院总务厅武部长官刚才报告的那样,苏军于9日凌晨,背信弃义,从东、北、西三方面开始行动,越境侵入,皇军各路部队虽经奋勇反抗,但苏军先头部队已经迫近新京近郊。十五日凌晨,‘亲邦’日本天皇陛下,已无条件接受《波茨但宣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事到如今,对满洲国来说,已是失掉了依靠和存在的意义。我想,我想应由‘皇上’自动退位,来给满洲帝国以最后的终结,也就是让皇上自己宣告满洲帝国的死刑。我作为满洲国国政的最高负责人,现在就把这种想法上奏皇上。”
张景惠的话音低沉而清晰,像看透了一切似的。可是,大臣中谁也没有接着发言,不论是反对还是附和,于是会场又归于沉默。
张景惠总理对于这种气氛毫不介意,他拿着准备上奏的退位诏书草案,转身离去,直奔皇上的临时“御所”。没有招呼,伪参议府议长臧式毅和宫内府大臣熙洽等紧随其后。这个诏书草案,是根据“周二会议”相对于日本的次官会议的决议,是由著名汉字家、企划所长高仓正用日语匆忙起草而译成汉语的。
“皇上,”走进皇上临时“御所”的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单刀直入地说:“现在‘亲邦’日本已宣布无条件投降,皇上将作何打算?”
“你以为该怎么办?”溥仪反问道。
“恕臣直言,盛衰荣枯,世之常情人无常兴,国无永为。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现在‘亲邦’日本业已宣布无条件投降,我满洲国就失去依靠和存在的必要了。皇上,皇上还是退位吧!”
“退位?”
“是的,自动退位。”
“退位,”溥仪喃喃自语,泪水唰唰地从镜片后顺着那张瘦脸流了下来,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脑海中不禁想起这将是他一生中的第三次“退位”,如果说前两次退位,他溥仪还是个无知孩童和懵懂少年,那经历并没有在他的心目中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如今已是壮年的他将如何再一次面临那痛苦的经历。
“是退位”,臣以为由老爷子主动宣告退位,宣布‘满洲帝国’的死刑,为今后预留一个退步,这是上上之策。况且成事在人,谋事在天,皇上为恢复祖业,历尽艰辛,披肝沥胆,丝毫无愧于列祖列宗,这也是有目共睹。何况,何况日本人也已为皇上拟好了退位诏书!”
“什么?日本人已为朕拟好了退位诏书?”此时的溥仪已如同一滩烂泥似地瘫倒在座位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请皇上过目。”
说着,张景惠从口袋里掏出日本人早已拟好的“退位诏书,递了上去。
“完了完了,全完了。”溥仪喃喃自语,也没有伸手接退位诏书,也许知事已无可挽回,无奈地摆了摆手:
“去吧,照你所说的办吧。”
短短的上奏只有几分钟时间,老总理张景惠和臧式毅、吉兴等人就重新回到会议室。张景惠对大家巡视一番,过了一会儿,才以极其沉重的语调说:
“皇上完全批准我们的建议,退位诏书不久就可颁发,眷本已经抄好了,谋大家稍作准备,参加‘退位’仪式。”
因为诏书上要用御玺,尚书府大臣吉兴率先慌慌张张地离开会议室,其他大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不大一会儿,尚书府大臣吉兴神色慌张地捧持着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捧持的御玺,步履不稳地走进另一个房间。此时,在这问矿业公司的有六席大的日本式房间早已挤满了大臣。
伪满一方以国务总理大臣张景惠为首,各部大臣,参议府议长,宫内府大臣及所有够级别“扈从”皇上的人,日本一方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和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等人,紧张地并排站着,关东军最末一任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革命全权大使山田乙三大将军则站在一边。房间里没有一样像样的摆设,望着此情此景,张景惠不禁老泪纵横,这就是满洲国留在历史上的一个重大时刻吗?虽说荣枯盛衰是人世常情,改朝换代是人间常有,但是作为“告一国之终焉”的隆重仪式,竟如此寂廖冷落,不能不令人深切地感受到人世无常!
不久,邻室的隔扇在众人注目之下打开了。
只见皇上身穿满洲国上将洋服,带一枚大勋位花劲饰章的略章,腰间没有挎往日参加重要仪式才挎的那把日本天皇“赏赐”的日本军刀,穿着鞋神情木然地站在席子上的筒陋木桌跟前,近来已经苍白的脸色,这时更加发青了。也许是心情不好的缘故,再加上灯光的照射,看起来真让人感到是刚从阴间地府里走出来的,着实有些吓人,在命运多外的皇上的生活中,这时的激动和紧张的心情,恐怕该是从未经历过的最大的一回了吧!
众人注目之下的皇帝一直默默无言,他脑海想到的是三年前那隆重而又热烈的建国十周年庆典,“亲邦”日本刚则发动太平洋战争不久,兵锋所措,势如破竹,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他宣布“建国十周年诏书”的壮观而热烈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就是一九三二年吧,溥仪虽是“屈就”执政,那毕竟是他为恢复祖业前进了一大步,离重登九五只差一小步;两年后,他虽没当上大清帝国的皇帝,但他当上了“满洲帝国”的皇帝,那也是满风光的,够令人陶醉的。而今夜,在这高山峻岭的寒村陋室中,他又将亲自结束这个国家,放弃自己的帝位……
皇帝脑海中像过电影似的不断展现着十四年来的往事,尽管也曾有过短暂的“荣耀”,瞬时时的“风光”,极其难得的“满足”,但更多的是屈辱,是受制于人的屈辱,是寄人篱下的屈辱。皇帝像看陌生人似地仔细地端详着每个大臣的面孔,其后,慢慢地打开“退位诏书”。
“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明诏尔等众曰:朕自登基以来,提携盟邦,国运隆隆,日臻隆治,人民富足,百姓乐业。朕夙夜乾惕,惟念昭德,励精自懋,弗放豫逸。尔等有司,以朕心为心,殚精竭虑,忠诚任事,上下相和,万方相协。时至今日,败局不利,我天皇体恤万民,宣告终战,我……我……”
溥仪声音哽咽了,当念到“退位宣言”时,脸色红得像猪肝似的。
在皇帝低沉而嘶哑的声调中,众人听皇帝念完了“退位诏书”,众人的神色各不相同。
山田乙三大将,这位关东军的最后一位司令官兼日本驻满洲国特命全权大使,内心的翻腾,人们无从知晓,但表面仍维持着军人的阴鸷。冷峻。
桥本虎之助,这位曾经担任过关东军参谋长、近卫师团长、宪兵司令、陆军部次长的地位及祭祀府总裁,作为日本对满洲国进行精神统治的最高使者,此时也许为日本的天照大神再也不能护佑日本人民而黯然神伤,在他显然日益消瘦的双颊上,流下了一条闪光的泪痕。
张景惠,这位奉系军阀出身,又以大老粗出名,还以同日本人关系非同寻常而十年得意的老臣,面色沉痛,好像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忧虑正在折磨着他的心,恐怕他想的更多的是今后等待自己的黯淡命运吧。
皇帝宣读退位诏书的时间非常短促,大约只用了两三分钟左右,这同当年溥氏宣读满洲同对美、英两国宣战诏书及建国十周年诏书,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满洲帝国崩溃”这一历史事件,竟然在一瞬之间,而且是荒山野岭中草草了结。旧清朝的宣统皇帝、而今的满洲国皇帝溥仪,突然之间从万民景仰上的神的地位上跌落下来,变成一介爱新觉罗·溥仪了。
念完了“退位诏书”的溥仪“皇帝”,稍稍稳定了情绪,略略向前弯下了他高高的身体,透过他的高度的近视镜片,巡视一下眼前神色各异的群臣,又补充说:
“本人基于日满一德一心之大义,现在退位,希望各位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如有幸长生在世,想必还有能再见的机会吧。”
话一讲完,就离开了桌子,从左首走到诸位大臣的前面,首先在最年长的张景惠面前伸出了细长的右手。
溥仪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大臣们谁都明白,这是他要和大家握手告别。张景惠用他那双久已不拿枪而变得柔软而厚实的手掌,紧紧地用力地握住了溥仪的手,老泪顿时流了下来,经极力控制,才未哭出声来。于是,溥仪又走到其他的每个大臣面前,相互握手,几乎所有的人都哭了,有的不管旁边是否有人,尽情地流着泪,有的一声不响地埋下头,有的悄悄地用手捂上脸,姿态虽然各异,但都已陷入了难以形容的感慨之中。
当溥仪走到满洲国前兴农部大臣于静远的面前时,发生了出人意料的情况,于静远——满洲国建国功臣于冲汉的长子,当时正值壮年,四十五、六岁,是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个,不知怎么想的,对溥仪伸出来的手,只予轻蔑的一瞥,就把双手转到背后去了,目光越过溥仪的双肩,注视着挂在后面墙上的老挂钟,像一个惊叹号,为这短暂而又让尴尬的退位仪式划上了一个终止符。
溥仪从一九三二年“屈就”满洲国执政,一九三四年,重登九五做了满洲国的皇帝,到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深夜在深山老林里的大栗子沟第三次“退位”,他“执政”、“皇帝”一共干了近十四年,这其间并非有一天真正地掌握过实权,无非是日本统治中国东北的傀儡,是当代中国的一个最大的,彻头彻尾的汉奸卖国贼,但日本毕竟不时还需要它,而今天退位的溥仪就如同一个被扔在深山老林里的无家可归的野狗,他的地位一落千丈,迅速地降到了张景惠、臧式毅等人之下。
退位仪式结束后,日本方面的山田乙三大将、祭祀府总裁桥本虎之助、“帝室御用挂”吉冈安直等人迅速离去。不用说,山田乙三大将是去料理各个战场的结束事宜了,桥本虎之助从此不再经常抛头露面。吉冈安直却没有息影山林,而是继续操纵着溥仪,甚至满洲国的事宜。
张景惠、臧式毅和溥仪握手而别,刚走出矿业所那间日本式的六席大的办公室的大门,老泪还挂在腮边,从黑影里走出一位关东军大佐军衔的军人,迎面拦在二人面前:
“二位稍候,吉冈将军有请。”
“什么?吉冈将军有请。”二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异口同声地问道。
“是的,吉冈将军有请。”来人极其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事?”
“这个,我不知道,请二位快点走吧!”
日本帝国主义虽然投降了,在中国人民面前是战败者,在世界反法西斯人民面前是失败者,但在张景惠、臧式毅他们面前还是主子,还是胜利者。他二人不得不乖乖地跟在这位日本大佐后面朝吉冈的住处走去,但那二人的心里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难道吉冈是要把我们二人抓起来作为溥仪的替罪羊,交给中国人民审判?抑或把我们二人抓起来送到日本,杀人灭口?二人越想越不敢往下想,越不敢想越是要想。
二人忐忑不安地来到吉冈的住处前,远远地就见吉冈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前。二人的心稍稍安了点,但转念一想,如果吉冈笑里藏刀呢?二人不由得又紧张起来,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做缩头乌龟,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极尽谄媚他说道:
“将军安好!”
“好,请,有劳二位,请进。”
二人走进屋内,还没能睁开眼来,一个熟悉的、令二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灌入二人的耳鼓:
“张总理,臧议长,二位好,请坐。”
原来,任国务院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这位和张景惠多年朝夕相处,实际上是张景惠的顶头上司的日本人早已等候在此。
“武部长官好。”二人同时说。
“大家都不要客气了,请随便坐。”吉冈和颜悦色他说。
待大家坐定后,吉冈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盯视了张景惠、臧式毅二人片刻,又看了武部一眼,开口说道:
“我们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就直话直说用中国话说叫做‘打开窗户说亮话’,我们今天请二位到此,是要和二位商量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二位知道,自从满洲国迁都以后,满洲国政府一分为二,而留守‘新京’的那部分人不仅位不高,而且望不重,同时人心思乱。‘新京’方面发生了一些极不应该发生的事情,社会秩序混乱,既不利于满洲国,也有损于大日本帝国的形象。因此,为‘新京’,的安全计,我们想请二位不辞辛苦,回到‘新京’,负起维持治安的重任。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人听着吉冈的这番话,真如同天上掉下个馅饼。二人寻思道:如若我们回去,组织个维持会什么的,负责地方治安,等那蒋介石来接收,我们不又成了“中华民国”的代表,说不定我们将来不仅不会是罪人,反而还是功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