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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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解的去处是外屋的马桶间,但大真没有在马桶间停步,她拉开外屋门闩,走了出去。外面静悄悄的,整个院子都睡着了。她走过宅堂,来到天井场子上。场子空荡荡的,那只大水缸不见了。大真开始在场子上踱步,脚步轻轻的,走过去又走回来。伴着她走动的是地上一只淡淡的影子。后来她停住了,地上的影子也跟着停住。她抬头看一眼天空,上边有一只未圆熟的月亮。那月亮很白,向下洒着柔柔的银光,像水一般。大真忽然有一种要洗浴的欲望。她的手伸向汗衫衣摆,往上一卷,卷出了脑袋,然后她把花布裤衩向下轻轻一褪,丢在地上。
现在,大真用光溜溜的身子迎住月光。水一般的月光泻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种湿淋淋的感觉。她朝上张开手掌,似乎要接一捧月光。
就在这时,小真出现了。她弹跳着奔到大真跟前,朝那双张开的手掌使劲打下去。大真身子晃了晃,眼前飘过一阵雾,雾去之后,她瞧见了小真。小真正慌着手脚,把汗衫往她身上套。大真瞥一眼自己,脑子嗡的一声,眼睛瞪在那里,许久不眨。小真颤着声音说:“你快穿上呀。”大真顺着小真的手穿上衣服,说:“这是在哪儿?”小真说:“你自己看。”大真望望周围,松一松心说:“是在梦中呢。"小真呜地哭了,说:“不是在梦中不是在梦中!”大真赶紧一拧自己的腿,收到一阵痛。大真呆了呆,突然一伸脖子,欲发出一声叫喊,但这叫喊似乎太尖锐了,只挤出一股气流,声音卡在了嗓眼里。
七
大真怕了自己,也怕了睡觉。
与小真倒开始说话,但到了此时,似乎又没什么话可说。夜来了,大真仍坐在桌前剪纸,只是剪着剪着会突然停住,双手与脸一起发呆。睡觉已乱了次序,小真先打着哈欠躺下,大真再拖一些时间才上床。上床后她用一根绳子捆住自己脚腕,另一头拴在床档上,这样一起身,就能把自己弄醒。又怕在梦中自己解开绳子,她把绳结系得很死。
灯熄了,大真仍不踏实,就让自己睁着眼睛。眼睛在黑暗中呆久了,会看出白色的虚影。这些虚影晃来晃去,使人很不舒服,大真只好把眼睛闭上。眼睛一闭上,脑子马上活了,像一条小狗撒着欢儿跑起来。它跑到一片极大的野地里,东嗅一下,西吠一声,还在地上打几个滚儿。然后,小狗遇到一个黑色的洞口,犹豫一下,钻了进去。黑洞似乎很深,空荡荡的,小狗先是小心着走几步,然后提着劲儿跑。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只亮点。这亮点越来越大,变成一个出口。
出口的亮点是晨光。夏日天亮得快,大真不费很大劲儿就把早上等来了。这一夜,大真其实没有睡着。
失眠来了之后便不容易赶走。第二天晚上,她又没睡着。第三天晚上,她把绳子解开,松了手脚睡,仍睡不进去。几个夜晚下来,大真眼里爬出血丝,脸上像撒了一层灰。小真见她这样,害怕起来,说:“你别去厂里了,白天在家补点觉吧。”大真木着脸摇摇头。她要去上班。
这天上班路上,大真正走着,旁边一串铃响,驶过一辆自行车。大真想这不是许上树吗?就追几步跃上后座。自行车吓一跳,扭了几下翻身倒下。骑车的人说着骂话爬出来,一看身后是个女的,便奇怪地瞧她。大真恍惚着扮一个笑脸,转身走了。到了厂里,脸还在虚虚地笑。
过了几天,厂里一个人送大真下班,对家里人说:“大真很不对劲儿,这样没法在厂里做事的。”又说:“先别让她上班,歇几天再说吧。”大真父母又慌又急,却想不出好办法,只让小真盯着大真。小真对大真说:“我早说过的,你得在家歇着。”大真说:“我好好的,也没感冒也没中暑,你们干吗不让我上班?”小真说:“你得睡觉你知道吗?”
但大真认为白天不是用来睡觉的,她宁愿干一些其他事情。她先把这些天攒积的剪纸拿出来,一张张翻过,竟发现每一张都不顺眼,每一张都不好看,就拿起剪刀一一剪碎。剪乱的纸片被她捧到窗口,用嘴一吹,脱离手心飘到窗外去。然后她的眼睛左右一轮,停留在小真未织完的毛衣上。这件毛衣只有一只袖子,看上去多么别扭。大真拾起剪刀,对着那只袖子用劲铰下去。接着,大真想起另一样东西。她让身子贴着板壁移过去,很快在上面找到一块方形纸板,使使力把纸板揭下,出现一个小洞,小洞的那边是钉实的木板。大真用手摸摸洞孔,笑了一下。她想谁也不能拿这只小洞耍什么花招了。
这天下午,大真还做了一件事。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看一会儿,突然转身又找来剪刀,把辫子扔到胸前拦腰剪断。头发散开来掩住她的脸,使她看上去马上有些不一样。
傍晚小真回家见了她,吃一惊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大真说:“剪了好,剪了我就不是小真了。”小真说:“你本来就不是我,你是大真。”大真说:“本来我是大真,可许多人说我不是我。”小真说:“大真,你说什么呀!”大真说:“如果我不是我,就会是小真,可小真明明是你。”大真说:“你是小真,我不是你,那我应该还是大真。”大真又说:“现在我剪了头发,脱掉衣服也跟你不一样,就是五一爷都不会看错了。”
大真的神情把小真吓住了。小真走出睡屋,半哭着对父母说:“看来大真真的病了。”父亲跺着脚说:“你们是一样的人儿,为什么你就没事儿,她偏想不开?”小真说:“大真跟我不一样。”父亲说:“有什么不一样?”小真说:“她比我多了一个许上树。”父亲叹口气说:“得把许上树找来,兴许他能治大真的病,让她缓过劲来。”小真说:“许上树不会来咱们这院子了。大真这个样子,来了也会把他吓跑的。”父亲说:“这个大真,硬把我的脸给丢尽了!”
事情没有到此刹住。天黑下来后,大真溜出屋子来到五一爷家。五一爷正坐在竹椅上打盹儿,听到声响弹开眼睛,脸上惊了一下。大真说:“五一爷,我让你看看我的头发。”五一爷站起身,躬着腰看地上。大真说:“你看我的头发怎么样?”五一爷说:“好。”大真说:“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五一爷想一想说:“你是大真。”大真高兴了,说:“你最好给我开一张证明。”五一爷说:“什么证明?”大真说:“认定我是大真的证明。我拿到厂里一印,见到谁都发一份。”五一爷糊涂着脸说:“这……这个证明我不会。”大真说:“不会没关系,你看看就学会了。”五一爷说:“我看什么东西?”大真说:“你门上有小洞吗?”五一爷说:“没有。”大真说:“那也没关系。现在你出去,站到门外去,我把门关上,留一条细缝,你从门缝里看我是大真还是小真。”五一爷缩缩身子说:“不用不用,你是大真我知道了。”大真说:“光这样知道还不算,我脱掉衣服你也得把我认出来。记住了,我现在头发比小真短,光着身子头发也比小真短。”一阵惊慌从五一爷脸上掠过,他知道大真在调理自己,便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但大真是认真的,她把五一爷推出屋外,掩上门,裂开一条门缝。昏暗的灯下,大真仰头想了想,进入洗浴的状态。她把布衫往上一掀,两只奶子跳出来,然后布衫离开脑袋落在地上……
五一爷站在门外瞪着眼,一口气憋在胸口,半天出不来。他在原地转了一圈,终于找到方向。他沉着脚步朝大真家奔去,不长的路,见到大真父亲已气喘吁吁。
小真和父亲随五一爷跑回屋子。大家推开门又退出来。父亲对小真挥挥手说:“你进去。”小真就进去了。大真父亲和五一爷僵在门口,低了头不说话。沉默中,大真父亲突然一跳身子,向五一爷甩出一记耳光。
大真他们走后,五一爷坐在灯下,因为驼着身子,脑袋的影子到了膝盖上。他双手摸一会儿膝盖,站起身走到一个旧柜子前,打开柜门,里边挤着一堆脏乱的瓶子。他伸手摸几下,摸出一只剩着半截白酒的瓶子。他站在柜子边喝一口,走回椅子坐下来,马上又喝了一口。胃里窜上来一股气,让他打出一个响嗝。
五一爷垂下眼睛,对着膝盖上的脑袋说:“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没花多少日子,就把自己的脑子弄坏了。这个孽造得真大呀!”停了停,他又说:“她多大了?到二十了吧?二十岁可是个好年龄啊!你比她多活了四十多年,你的背已经驼了,你身上哪儿都是皱纹,你都活成这个样子了,可你的眼神为啥还那么好呀!”五一爷说:“老天爷,是我做错了事,你该惩罚我才对。我老了,扔到哪里都是一堆不值钱的肉。”
五一爷捧起酒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由于灌得太猛,酒从嘴角溢出来。他拿手擦一下,擦到一阵疼痛。疼痛来自大真父亲的巴掌,巴掌来自大真父亲的愤怒。五一爷想,他愤怒得对,换了我,也会扇你嘴巴的。你这个老东西,打你一次打不够。五一爷又想,我应该自己扇自己嘴巴,一次两次三次,我至少得扇自己三次呢。
这么想着,五一爷马上举起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五一爷说:“这第一个巴掌是打你经不起哄弄,见了小洞就往上凑。”五一爷摸一下脸,又抬手重重打下去,说:“第二个巴掌打得狠了些,这是打你起了坏念头,歪着心思还往王红旗家里跑。”顿一顿,五一爷再次在自己脸上拍出声响,说:“这第三个巴掌打的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你缺了心眼,没挡住大真脱衣裳。”五一爷最后说:“本来还要打你第四第五个巴掌的,只是你这张老脸,就是打一百回也不能把事情打回去了。”
经过晚上的折腾,这一夜五一爷没睡好。第二天起床,身子有些乏。吃过早饭,拖着手脚慢慢往医院走。走到街上,一辆自行车从远处飘过来,在他跟前猛地刹住。五一爷收住步,抬头一看是许上树。许上树说:“五一爷,我在等你呢,远远的我一眼认出了你。”五一爷说:“我也认出了你,你是大真的那个……”许上树说:“你的眼神真好!”五一爷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许上树说:“昨天晚上……我呆在井台上,浇了一夜的水儿。”五一爷明白了,说:“昨晚上不是我的错。”许上树说:“我身上那个热呀老浇不凉,我把井水都用浅了。”五一爷说:“昨晚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许上树说:“后来我上床睡觉,脑子里尽是梦。我梦见自己骑着车子,后座明明是空的,大真的说话声却跟着车子走。”许上树停一下,长吸一口气说:“她的声音弄得我心里很痛。真的很痛!”五一爷说:“你打我吧,你往我的脸上扇巴掌。”
许上树一只手搭住五一爷肩膀,另一只手攥着车把往前走了几步,说:“我不打你,我在这儿等你是告诉你一声儿,我想跟你聊聊话。”五一爷俯着头不吭声。许上树又说:“不过现在我不跟你多聊,晚上吧,晚上我上你家去。”
吃过晚饭,五一爷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等许上树。屋外院子有人在乘凉,说些轻细的闲话。五一爷听不清那些闲话,就自己想些事儿。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蒲扇掉在地上。
不知过去多久,五一爷醒来,屋外已没了说话声。五一爷起身看一下闹钟,嘟囔着说,他今天不来了。正要上床躺着,门“吱”的一声。五一爷想,刚才我说的不对。
许上树闪进身子,眼睛盯着五一爷,背后的手将门闩上。五一爷说:“来啦?”许上树说:“我好像来晚了。”五一爷说:“你再不来,我就上床睡觉了。”许上树说:“我没办法,来早了会碰上院子里的人,我懒得跟他们打招呼。”五一爷点点头说:“你来早了会碰上乘凉的人。”许上树说:“你怎么不出去乘凉?外面比屋里肯定舒服。”五一爷说:“我不太怕热,我用用蒲扇就行了。”许上树看看地上,地上有一只蒲扇。他捡起来递到五一爷手里,说:“听说太平间挺凉快的。”五一爷说:“不光凉快,跟死人呆在一起,心里还踏实。”许上树嘿嘿笑了,说:“别人见到死人怕都怕死了,你还说踏实。”五一爷说:“不过干活的时候有些累。我老了,死身子又那么沉。”许上树说:“可你的眼神不错。”五一爷说:“眼神不是力气,我的力气不够用了。”许上树说:“五一爷,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好好休息,不再说累了。”五一爷睁大眼睛瞧着许上树。许上树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钉子,又掏出一把榔头,说:“这是一枚钉子和一把榔头。我的办法很简单,用榔头把钉子钉进你的眼睛。”
五一爷的脸扭了一下硬住,瞪大的眼睛干干的,久久不动。半晌,他慢慢松了身子,嘴里说:“我知道会这样的,我知道的。”
许上树跨前一步,掐住五一爷的脖子,又迈几步将手中的脖子顶在板壁上。许上树说:“不许乱动,你说过你的力气不够用了。”五一爷喘着气说:“钉别的地方行吗?不要钉我的眼睛!”许上树说:“你的眼睛留着还有什么用?你他妈的还想看女人的奶子吗?”五一爷闭上眼睛不说话了,眼眶周围一颤一动的,有几粒汗星儿渗出来。
许上树把钉子扔到嘴里,舌头一卷,钉子从双唇间长出来。五一爷弹开眼睛,突然说:“你松手,这事儿我自己来做。”许上树狠着脸不吭声。五一爷说:“你钉了我,要吃罪的。别让我再害人了。”许上树松开了手。
五一爷胸膛起伏几下,把气稳住,轻轻地说:“让我再看点儿什么。”许上树说:“你看吧。”五一爷慢慢转着身子,把屋子看了一遍,然后抬头望望窗外。窗外的视角不大,只有一小块天空,上面有几颗零落的星星。
许上树说:“你还想看什么?”五一爷说:“不看了,你把钉子给我。”许上树把钉子递给他。五一爷掂一下钉子说:“一颗钉子不够,我得再找一颗。“说着拉开桌子抽屉,翻了翻,没找到。再拉开一只抽屉,找到了。
五一爷缓缓走几步,让两只手搭在板壁上。两枚钉子从手指间钻出,对准了他的眼睛。五一爷回头看一眼许上树,叹口气,转头用眼睛瞄准钉子,脑袋使劲向前磕去。许上树紧着脸站在那儿,嘴巴动了动,说:“五一爷,我对不住你!”顿一顿,又说:“五一爷,你不该看大真的!”
八
五一爷坏掉眼睛后,便不去医院做事了。不长的时间里,他学会了做饭擦澡和洗衣裳。邻居们的脸色已看不见,但他们愿意给他捎点菜什么的。而且眼睛一瞎,其他触觉倒清明了。譬如没有太阳影子,照样能拿准一天的时辰到了哪里。又譬如晚上追着鸣声,能一连拍死好几只蚊子。现在五一爷知道,整天呆在黑暗里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医院的活儿已被人替下,可外头出了死人的事,有人还会想到他。隔几天,就会有脚步声和呼叫声闯进他屋子,引着他去“见”尸体。尸体的旁边,总站着许多有力气的人,但他们不准备把力气花在死人身上,甚至碰碰死人的手脚都不乐意。他们只舍得费些口舌,指点他如何翻身搬运,指点他如何把尸体搁在板车上。在搬弄过程中,他能听到周围害怕的喘息声,这提示着死人的样子很难看。但现在对他来说,眼不见心不烦,再丑再脏的尸体也难不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