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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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这个北京之行,杜溪岩受到两次“强烈刺激”。
前一次,他紧紧捂着胸部,还是按捺不住心口的狂跳:在一个难民所门口,众多衣衫褴褛、污头垢面的日本老幼妇孺当中,一个日本老人竟教一群日本孩子读书识字——他震惊、不解,也从心底涌起对他们的钦佩!“一个多么可怕的民族!”在叹息、深思之中,他离开了难民所。
后一次,他竟成为一个孩子的“俘虏”!
不知不觉,他被一个孩子跟踪了。
杜溪岩回头一看,只见距他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孩子正看着他,目光里饱含了热切和乞求。杜溪岩不想理他,那个时候,这样的孤儿太多了,谁管得过来?
不料,这孩子竟“扑通”一声跪下,杜溪岩心软了。
在井上征男的文章中,他这样描述:
杜溪岩赶忙将孩子搀起,仔细端详起眼前由于营养不良而明显瘦弱的小男孩。孩子见大
人温存地把他扶起来,一种冲动,一股激情几乎使他站立不住,孩子热泪涌流,通身战栗,又拜倒在地,连连哀求:“您是好人,我知道您是好人,您收下我吧,收下我吧!”
杜溪岩一时心肠软下来,眼眶里也溢满了泪珠,上下打量着这个懂事知情的孩子,十分矛盾,他从兜里掏出些钞票要塞给孩子,可孩子跪着倒退着不肯收下,只求跟他走。
杜溪岩不愧是生意人,他精明锐利的目光判断出这个孩子有些不一样,于是他单刀直入地问:“你是日本人吧?”孩子惊恐地哆嗦一下,但立刻冷静坦白道:“是的,我是日本孤儿,父母都死了,没有亲人了,请您收下我吧!”说完失声痛哭,深深垂下头去。
杜溪岩一切都明白了,他默默地将钱放在孩子手上,转身沿着雪路走了——他不能收留敌国的孩子!
然而,说到这里,故事刚刚开头。
当杜溪岩离开孩子,走了挺远,仍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那个孩子竟紧紧跟着他!
杜溪岩示意他回去,孩子摇头。
杜溪岩赶着马车离开北京城,扬起鞭子,“啪”地炸个脆响,得儿得儿的马蹄声敲击着硬邦邦的路面,朝着通州方向奔驰……
不知为什么,杜溪岩还是放不下那个日本孩子。走了一段路,他回头一看,那个男孩子竟跟在车后边跑着呢!
杜溪岩心里很不是滋味儿,那是什么样的天气啊,北风嗖嗖吼叫,电线发出尖厉刺耳的叫声,原野上的雪末子被卷起来,一把一把打过来,脸上立刻针扎一样疼痛。
杜溪岩可怜这孩子。马车速度快,这个小小的身影一次次跌倒,再一次次爬起来,继续追赶马车。
杜溪岩也生气这孩子。已经给你钱了,怎么还不满足?
杜溪岩跳下车,迎面走向孩子,大声呵斥道:“不许再跟着我,不然,我把你的鞋子扒掉,看你还追不!”
“我就跟!”孩子说。
孩子的小脸小手都冻紫了,还这样固执,杜溪岩真的被激怒了。他狠着心走过去,一把脱下孩子的鞋,一甩手,把它扔向旷野雪地,随后向车把式一挥手:“赶快走!”
车把式“驾”地一声喊,三匹马扬开蹄子,奔跑起来。
马车跑了几步,杜溪岩心里很难受,后悔他把孩子的鞋扔了。他想,那孩子已经找回鞋子了吧?
一回头,杜溪岩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孩子光着脚丫,依旧跑在雪地上追他!
杜溪岩的心猛地热了一下,不忍再看。
可是,杜溪岩怎么能忍住不看呢?
也许马车跑得太快,也许孩子的脚让什么东西硌疼了,也许孩子太累了,没多远,孩子一栽歪,扑倒在地。杜溪岩受不了,正要让车夫停下,一个让他震撼的场面出现了——那个孩子并没有就此停下来,而是拼命在雪地上爬啊爬……
“赶紧停车!”杜溪岩大叫道。
车还没停稳,杜溪岩已跳下去,快速往回跑。
杜溪岩把快要冻僵的孩子一把抱起来,迅速脱下自己的棉袍,紧紧地围在孩子身上,看着他那冻得发紫的脸蛋儿,和那倔强的微微上翘的嘴唇,泪水刷刷淌。泪水滴在孩子脸上,孩子竟甜甜地笑了。突然,孩子猛地挣脱棉袍,伸出双臂,紧紧搂住杜溪岩的脖子……
杜溪岩收养了这个孩子。
孩子告诉中国爸爸,他姓春山,叫春山广。家住日本群马县。在很短的时间内,父母和弟弟都死了。
回到天津,杜溪岩给孩子做套衣服,辞掉差事,回了河南老家登封。
春山成为杜家的儿子,并很快就受到中国妈妈杜漪云和姐姐芳草的认可。
春山从小跟日本爸爸习武,空手道和少儿柔道还真像那么回事。登封与那个著名的嵩山很近,受少林武术影响,这里的方圆百里,习武风气很盛。杜溪岩给春山拜个师傅,边上学边习武,春山学啥像啥,深得师傅和家人的喜爱。
渐渐大了,一有闲暇,春山帮爸爸照看小铺门面,帮妈妈干零活,还接送姐姐上下学。
1948年,一伙国民党兵听说春山是解放军的“探子”,冲进家来,杜溪岩夫妇被捆绑起来,一顿毒打后,将他们塞进柴房。另两个匪兵拉过芳草,要非礼。正在这时,闻讯赶回来的春山一个“饿虎扑食”冲过来,拳脚铁器并用,噼噼啪啪一阵打,匪兵们三死一伤,另几个大兵纷纷跪地求饶……
然而,春山也损失惨重——在同匪兵的搏斗中,下身被刺中。他只好隐瞒伤情,求师傅给他“净身”了。
担心匪兵报复,他们一家人去了湖南。
但,那次折磨,杜溪岩夫妇的身体一下跨了下来。
春山辞去城里工作,回农村照看爸爸妈妈。
姐姐芳草爱上了弟弟,谁介绍对象都不看。一等就是6年。实在“躲”不过去,有一天,春山一下跪倒在姐姐面前,三个重重的礼,三声呼唤,认定芳草永远是他的亲姐姐!
全家人都哭了,芳草竟哭得昏死过去……
姐姐结婚了。
可是,春山孝敬的爸爸妈妈,却让血吸虫病夺去生命。
爸爸妈妈走后,春山只想一件事:怎样报答中国养父母,报答善良的中国人?
这时,“文革”开始了。
这天,春山找到造反派头头,向“革命组织”如实“坦白”了自己的身世、遭遇,他提出让“革命群众”监督他,他要“改造世界观”,要求到中国养父母的墓地守孝,同时进行劳动改造,彻底“脱胎换骨”。他声泪俱下的申请和信誓旦旦的保证,“打动”了造反派……
春山在养父母的墓旁,搭了一间简易房子,在光秃秃的山上,一边守墓,一边实施他酝酿已久的计划。从此,在这个荒芜的地方,在一片片一眼望不到边的乱石山上,一个形只影单的男人,开始了他漫长的植树生涯。踏着星辰起床,露珠打湿了裤子,在山上刨了许多树坑了,曙光才拱破天幕,给东山围上红披肩。夜幕早已拉严,鸟儿归巢,虫儿鸣唱,间或,有猫头鹰或蝙蝠黑闪电一样划过,怪兽嗖地从山岗跃出来,看见春山后立刻停下,引颈看看,仅仅几秒钟,就“嗖”地来个急转弯,不见了。怪兽早已没了踪影,它蹬下来的石头,还在山坡上哗啦哗啦滚动——春山一直站在那里,听石头滚动。由近而远,由强至弱,直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夜又恢复了寂静。
春山失望地摇了摇头。想,跑什么跑啊?我和你们该是近邻啊,我们该处好关系,我怎么会伤害你呢?我们在一块,谁也不孤独了。你一走,我孤独,你也孤独吧?
对于春山来说,哪怕是一个蝴蝶、一只山雀、一条小虫子,都是伴儿,都是朋友。首先,它们跟他一样,都是生命。另外,都是他的近邻。大山不是生命,因为它太秃了,如果栽上树,引来虫儿鸟儿,大山成了娱乐园,成了“快活林”,也有生命了吧?有时,他会跟一条虫子说话,说许多话。说日语,也说汉语。起先,他怀疑自己的日语发音都不对,后来,他感觉自己的汉语说得也不对。是的,他好久没有跟自己的同类说话了。除了跟鸟儿虫儿说话,他还跟他的小树说话,跟小草说话,跟风儿说话……
天蒙蒙黑就上山,扛上镐头、铁锹,背上一壶水,带几个馍,挖啊刨啊,一直干到天蒙蒙黑才下山。周而复始。天暖时,有时他还住在山上。
手上褪去多少层皮?他不知道。
有多少伤疤印戳一样盖在身上,他不知道。
日子太快了。草青了,草黄了。草又青了,草又黄了。变化太快。不变的只有春山。同样的荒山,同样的劳动,每天围着日头转,周而复始。
刚来时,他为喜鹊发过愁。无边无际的秃山,能絮窝的树太少啦!
他关注一对喜鹊许多年。
眼见那窝喜鹊喳喳叫着絮窝,在一个树杈上从一无所有开始,衔来一根根干树枝,几天过去了,干树枝藏在树杈间,若有若无。而后,它们如用“2B”铅笔在一个地方描啊描,越描越重。终于,描成一个“黑蛋子”,像文章中的一个大大的“间隔号”。是的,间隔号。隔开了外界的死寂,让树上结爱,结出想象,结出生命,结出会飞的翅膀……
春山回头看看身后,身后一排排许多个“间隔号”组成了省略号,整齐而没有尽头的省略号,他乐了。喜鹊美化天空,他美化大地,都一样。他跟它们是“同行”吧?喜鹊站在树上,长长的尾巴“一挑一挑”的,看着春山喳喳喳叫着。春山回手打开布包,拿出一个东西,举起来,“嘿”地一声,把那个东西抛过去。树上的喜鹊尾巴猛地一挑,飞起来,在天空中画个好看的圈儿,猛地扎向那个东西——春山认识它,它也认识春山,认识春山甩给它的馍馍……
这对喜鹊不知在此住了多少年,春山早已离开这个地方。春山当年制造“省略号”的地方,已经碧波荡漾,林涛阵阵。周遭许多的树上,有许多个喜鹊,许多个“间隔号”。可春山,年年都来这里,回想当年镐头当当砸响石头,砸得火星四溅的地方,已经绿树如荫,百鸟齐聚,心里甜得不行……
不知为什么,那两个喜鹊突然不来了。
春山为它们担心起来。
种种不测都想到了。
眼见那个“间隔号”一样的喜鹊窝,那个飞出过无数小喜鹊的地方,被雨剥蚀,被风摇碎,当年“2B”铅笔描绘的地方,线条散了,一个一个飘落下来,春山竟落下泪来,无限感伤。尽管,周遭的大树已经很多,来此絮窝的喜鹊已经很多,可春山希望那两只喜鹊回来,那个窝还能飞出更多的翅膀……
我问春山,来这里多久了。
“太久啦。”春山说。
“时间对我来说,不是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而是树,一棵棵,一片片,一山山……”
春山甩动一下披肩长发,拨开过胸的胡须,闪闪发亮的眼睛一转,呵呵笑两声,洪亮之声若空谷回响:“其实啊,我在前边已经说过了,‘造反派’批准我来给我爸妈守墓,不就说明了时间了吗?”
春山的故事很长。版面有限,我只能截取一小段儿。但我不能不告诉读者结尾。一个神话一样优美、意味深长的结尾。在此,我摘抄一段井上征男先生的文章:
“你说什么?春山叔病倒啦?!”
“大概是吧……一晃八九年没见到他了……”
人们这才想起,在那山上,在那墓地旁,有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孤零零地活着。
人们结伴去探望,向昔日的荒山走去。可此时人们惊呆了!这山没移、没动,可怎么变了模样,认不得了?
漫山遍野的杉树,都已长高成林,远远望去郁郁葱葱,一片翠绿!而在其他几座小山包上,还种着桐树、云松和桐柏。
而更令人们不解的是,每棵树干都拴一个有数字的小牌,从“1”开始数去,竟然数不到尾!
人们兴趣大增,好奇心越浓!年长的人的心却随着登山穿林的脚步放慢,而跳的越响,血流得越快。
望着满目青山,他们的眼睛湿润了!“到哪去找他呢?”人们在茂密的林子里追逐、奔跑,开始着急地大声喊起来:
“春山叔……”
“春山爷爷……”
喊声在群山中回响,像山歌、似民谣,好甜美、好生动、好悦耳。不一会儿,从山后传来一串苍劲粗犷的回应——
“我——在——这儿——哪——”
人们循声寻去,只见春山正向一棵杉树上拴着小牌牌,上面的数字是“350000”!孩子们惊喜得蹦了起来:“哇,种了这么多树啊!”啊,“350000”,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呢?它寄托着一位日本人怎样的胸襟和祝愿呢?
七轰动日本的“两个事件”
日本孤儿徐明的养父,是那个当了一辈子瓦匠的徐佐志,那个后来连削梨都如“掂”砖头那样掂来掂去的老人。在93岁老人手中的那个大鸭梨,像个黄色的大青蛙一样在他手上跳来跳去……
他的日本女儿徐明,就是在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动作中,“掂”来吃穿用,“掂”来她考上师范学校的学杂费,也“掂”来回祖国日本寻亲的机会……
在此,我之所以讲述徐明的故事,是因为“徐明事件”牵动中国妈妈的心:“徐明事件”曾经轰动日本,促使日本政府对回国日本孤儿获取日本国籍政策“动摇”了;那些中国妈妈因“徐明事件”而对日本孩子“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1980年6月23日。
黑龙江省牡丹江市北山宾馆。
当25位日本孤儿第一次见到来自祖国日本的亲人,35年的离别之痛涌上心头,什么都说不下去,一个个依偎着日本同胞的肩头,号啕大哭。会见持续了两个小时,尽管孤儿们大声哭诉自己的身世,却没有一个人完整地叙述出自己的经历。
徐明,就是其中的一个。
临别,徐明对日本《朝日新闻》记者菅原幸助说:“明天我还要上班,不能去车站送行了,千万要帮我找到在日本的亲人呐!”
然而,第二天早上,徐明还是来了。
徐明快速从人群中挤着,蹦跳着,跑到菅原幸助的车窗前,列车已徐徐启动。徐明灵机一动,把一封信从车窗塞了进去。
徐明的信很短:
我叫徐明,是日本战争遗孤,我的中国养父母能证明此事。我究竟是谁的孩子?我的生身父母又在何处?请您帮助我去寻找,今后我会把您当做亲哥哥看待。
菅原幸助在报上发表了数行字的短文后,札幌市某公司职员来信说“徐明是我的孩子。”此后,经过多次交换信息和各种情况判断,确认了他们的“父女关系”。
徐明挥泪告别中国的养父母,辞了工作,变卖了家产,并向中国朋友借些钱,母子4人回了祖国日本。
父女皆大欢喜。
可是,当做了亲子鉴定后,鉴定书上却填写了“二人之间无血缘关系!”
如同当头一棒,晴天霹雳,“父女”二人顿时“茫然无措”。
回家后,“父亲”一反常态,顿顿喝酒,每酒“必醉”,他大声吼叫着:“你已不是我的女儿,赶快回去,回中国去吧!”
徐明滞留日本签证的日期不多了,日本出入境管理局人员也发出无情的通牒:“只要父女关系明确否认,必须在1月20日前从日本离境,如违法滞留日本,将采取强制遣返措施。”
话毕,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