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5年第4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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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不能伤害你,除非我想失去你,我当然不想失去你。
小西,我们一辈子都会是好朋友。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是最让我难忘的姑娘。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简直是震撼,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姑娘。
小西,我从来没有这样伟大过,我从来不会和一个姑娘睡在一起,却什么也不干,只顾唠里唠叨地说话。尽管我很激动,是的,我很激动,小西,让我抱着你好吗?
我的脑子发出一阵一阵的轰鸣,就像被催眠一样。我一言不发,心跳如鼓。
阿原今天的语调不像往常,他好像很激动,又好像很狂乱。
小西,你要是早几年出现,我的生活就会是另一种样子,我至少比现在更负责一点,我可以为你撑起一个安定的家,我还可以改变你,让我们两个人安分守己地呆在一起,像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样。可现在我不能对你,对任何人负起责任来。我行踪无定,居无定所,又不想改变。我只能是个流浪汉。我不能对你有任何非分之想,我配不上你这么清澈透明的人,我已经是在泥污中滚了几个回合的人了,我不能弄脏了你。
我在心里说,我不也是个小流浪汉吗?流浪汉还谈得上什么清澈透明?
小西,你不能这样跑来跑去的,你不能去干那些无聊粗鄙的工作,这太叫人心疼了。你应该呆在家里,好好地享受男人为你创造的生活。你更适合呆在家里,坐在桌前,也许你真的会写出一本书来。
小西,你说话嘛,你要睡着了吗?你千万别睡着了,和我说话,你不是很能说话的一个人吗?
小西,你害怕了?让我听听,你心跳得好厉害。我吓坏你了吗?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地爱护你的,像爱护我的妹妹一样。小西,唉,小西,你将来不许出嫁,你是我们大家的小西,你不能去属于任何一个人,否则我饶不了那个人。
我在不知不觉中抱住阿原的脖子。他的下巴抵住我的额头,一只手缓缓地从头顶滑向腰际,再从腰际滑向脖颈,来来回回,像一簇闪闪跳动的火焰,炙烤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感到自己血脉贲张,心跳加快。不行,我得说话,我不能再迷惑下去了。刚要出声,我的嘴被一团灼热紧紧罩住,刹那间,我失去了知觉。
这是与康赛的试吻截然不同的一种感觉。我感到天旋地转,四肢发软,当我终于恢复知觉的时候,我突然觉醒了。我的女性知觉在埋藏了那么多年后,突然复苏了。就像大梦初醒一样,热情、茫然、莽撞,又像一个溺水的人碰上一根救命的绳索,我们紧紧地缠在一起,谁也不肯放过谁,谁也不准备放过谁。我们像是在决斗,两个人的架势充满了挑衅的意味,还带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了。阿原拍着我的后背,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这样,对不起。
我不做声,只是紧紧地搂着阿原,在这片深沉的黑暗中,我的内心却一片灿烂。我长久地贴在阿原的胸前,丧失了语言,也丧失了意识。
阿原再一次吻了过来。这一回我没有了突然失去知觉的崩溃感,我从容地迎上去。我们在黑暗中尽情地表达着自己,也尽情地寻觅着对方。我很奇怪地听见了音乐声,它仿佛来自天上,又仿佛来自地下。是一支轻扬愉快的、没有主题的曲子,就那样散漫地、似有似无地、云卷云舒地回荡着。在这样的音乐里,我有一种走上祭台的心情。
但是,阿原猛地一把推开我。
小西,小西,让我们都克制一下。
说完,阿原掀开被子,匆匆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阿原!我叫了一声,阿原没有回应,我的脸上仍然热辣辣地痛着,那是阿原的胡子扎的。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阿原还躺在身边似的。我预感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要来临。
第二天早上,我比哪一天都醒得早,当我睁开眼时,却发现阿原已经坐在我的枕边,一动不动看着我。见我醒来,阿原理理我的头发,说你真能睡呀,昨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一直坐在你旁边,听见你睡得好实在。继续睡吧,我上班去了,等我回来吃晚饭。说完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起身出门去了。
整整一天,我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知道一件事情正在来临,我不知道应该为之烦恼还是欣喜。我无所事事地穿行在乌市的大街上,觉得满头满身都是阿原的气息。我感到昨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它说不定会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一点痕迹。我努力回忆昨天的二十四小时到底是怎样度过的,一直回忆到中午,还是没有清晰的脉络,我想我的大脑是不是坏掉了,竟然记不清昨天的事情。
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最后才发现自己又回来了,正要拿出钥匙开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今天晚上会发生些什么呢?举着钥匙的手又垂了下来,站了一会,只好又踱了出去,我不知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我只知道今天晚上一定会有事发生,我一时拿不准该怎样对待它。
又想到了康赛。我真想康赛就在身边,我要问问康赛,今天晚上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应该怎样应付。我有点恼恨康赛撇下我就走的态度,我想你在《漠风》玩得天昏地暗,我却在这里受尽内心折磨。我还在想,康赛你再不回来,我就不管那么多了,随便它去发展,随便它变成什么样子。
一想到康赛,我突然能完整地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形了,而且所有的细节历历在目,仿佛放电影一般。脸上不由一阵阵发烧。我在心里问自己:小西,你爱他吗?想了又想,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真的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我又问自己;小西,你不爱他吗?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能回答自己。我被自己的提问难住了,我的提问是最简单的,又是最难以回答的。此刻,我真想身边能有一个局外人,我甚至想随便拦住一个路人,问他:你说,我是爱阿原呢还是不爱。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爱,尤其是对一个男人,你要对他有怎样的感觉才能叫做爱?
我终究没有去干拦住路人问问题的傻事。我神思恍惚地坐上一辆汽车,又坐上另一辆汽车。仅仅是一条北京路我就跑了三趟,从北京南路到北京北路,又从北京北路到北京南路。最后,我来到了火车站。这是我最初到达这个城市的地方。我坐在气味复杂的候车大厅里,六神无主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直朝我看。没办法,我只好挤进长得望不到尽头的买票的队伍。轮到我买票的时候,又去排另一条长队。我毫无意义地消磨着愚蠢的时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晚些回去吧,晚些回去吧。
我害怕回去后我要面对的事情,我知道我逃不过去了,我一定得面对了。
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我终于坐上了回程的车。既然我在街上流浪了一整天,也没能理出个眉目出来,不如听天由命吧。这样一想,困倦立即袭来,我居然打起了瞌睡。
听到我的脚步声,阿原打开了门。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对方。阿原说你上哪去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我不会不辞而别的。
晚饭是阿原带回来的,满满一盒羊肉抓饭。我们的话题便在抓饭上停留下来,夸张地讨论着一些不相干的问题,讨论着要不要用手去团起饭团来吃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我们渐渐感到了这个话题的无聊,于是放下碗筷,沉默起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忘掉昨天的事吧,忘掉吧,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也许昨天他仅仅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今天他酒醒了,也许正后悔着呢。这样想着,我起身去收拾碗筷,努力装出愉快的样子,脚步轻快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弄些琐屑而轻脆地声音。我甚至开玩笑说阿原,你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一个家庭主妇?
话一出口,马上感到这个话题太敏感,简直有点轻浮的味道。阿原却一副认真的样子说你心里没到位,怎么做也不像。家庭主妇多半很累,干起活来很踏实,没你这么张狂,带有表演性。
我笑起来,僵滞的气氛总算有所缓解,阿原开始低低哼着一支歌,我用一块干净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擦着碗筷。
一切都收拾好了,再也没有什么可磨蹭的了,阿原也停止了唱歌,两个人再一次觉得无事可干,无话可说,就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
我想去找一本书来看,那都是康赛的几本当家书,走到哪里都看不厌似的。我随手拿了一本《吉檀迦利》,翻了翻,实在没心思去读那些诗,只好丢下,又拿起《百年孤独》。这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
当我碰到一本好书的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躺下来,我不能容忍正襟危坐地看一本自己喜爱的书,似乎那样坐着总让人感到与书隔着一段距离,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阅读中去。所以我三下两下脱掉外套,抱着《百年孤独》钻进了被窝。
我以为这一晚就这样过去了。当我躺下的时候我甚至这样想: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一切都不过是我在自作多情。后来我才明白,那晚我其实是盼望着会发生些什么的。
我是被阿原弄醒的,阿原不知什么时候已躺在了我身边。小西,小西,你真的睡着了?你居然睡着了?你真让人气愤。阿原在我耳边说。
它终于来了!它终于来了!
小西,你不许睡,因为我也没睡。
小西,今天我想了一整天,我在想,我是配不上你,但是,如果我配不上你,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配得上你呢?
小西,我不能给你什么许诺,我不想对你海誓山盟,因为我担心自己实现不了自己的誓言。但是,我不想错过你,我想了整整一天,我必须抓住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让自己纯洁一回的机会。
小西,有一首歌你肯定记得,一切都将成过去,一切都将不存在。我们只有今天,为什么要放过今天呢?
小西,我知道你是个不一般的姑娘。正因为我知道这一点,所以一想到你总有一天要呆在一个地方,结婚生子,和一个并不懂你的男人生活一辈子,我心里就很难受。可是我能把你从常规里救出来,只有我能救你出来,你信不信小西?
小西,你不知道我一进门发现你不在家时,我真的绝望了,我以为我把你吓回去了,我以为你摆脱我回去了。可我想了又想,你不会,你也是需要我的,对不对?
小西,其实我们两人已经够克制了,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守在一起。我今天晚上本来不准备回来的,我想留在外面过夜,我想躲过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结果,我耽搁了许久之后还是回来了。见你不在家,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躲在外面瞎晃荡,你心里肯定很乱。可最后,我们还是愿意呆在一起。这说明什么小西?这说明我们真的彼此吸引,说明我们的命运就是如此,无论怎样理智,我们都逃不过我们的命运。
小西,你说话呀小西,我说了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你是在鄙视我吗?嘲笑我吗?还是因为我没有说得更动听一点?
我终于能说话了,我使劲抓住被头,这样可以让我的声音听起来不至于颤抖得那么厉害。我说阿原,回到你的床上去吧,给我三分钟,我需要三分钟的时间来思考这一切。
阿原一声不吭乖乖地回到自己的铺上去。
其实我根本无法思考,我的脑子里轰轰作响,我也不知道三分钟到底有多长,我只是静静地躺着,魂飞天外。
阿原在那边喊:小西,你又睡着了吗?
我说怎么会。我的声音听起来绵软无力,我的确绵软无力,我不知道下一分钟该做什么。屋里并没有闹钟,我却听见了秒针嘀嗒嘀嗒的声音,走得那么急,那么响,一圈又一圈。
我一件一件地褪掉衣服,又抱着衣服躺了一会,然后我掀开被子一跃而起,向阿原的铺位跑去。
阿原,我认命了。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巨大的眩晕袭来,我以为自己要死掉了,我恐惧得大声喊叫起来。阿原堵住我的嘴,像一只大鸟那样,铺天盖地地覆盖下来,慢慢地,温柔地穿透了我。我再次听见了自己恐惧的叫声。
后来,我背过身去哭了。
阿原说你后悔了?我说不是后悔,是难过,我再也不是我了。
傻瓜,你当然还是你。
不是了,永远都不是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这当中,阿原一直抱着我,从头到脚地贴着我,一寸一寸地抚摸我。我渐渐平静下来。
我擦擦眼泪说,好了,我不再哭了,我把自己都哭烦了。
四
康赛终于写信来了,康赛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阿原、小西:你们好吗?我很好,我不光是找到了一个聊大天的好地方,而且还找到了一份校对的工作。我很满意,我现在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好书,读到一些好东西。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些家伙是很优秀的,他们常常弄得我激动万分,痛哭流涕。我认为我现在终于过上了我想要的幸福生活。
小西,你暂时不要回去,这里有个家伙约我明年春天去爬冈底斯山,你一定要跟我们一起去。你回去干什么呢?我再一次提醒你和我,我们不能仅仅为了生存而奔波,那太简单太乏味了,我们应该为一种信念而活。
阿原,你有不穿的裤子吗?我现在的裤子早该换了,如果你有,请寄一条过来。如果还有不穿的外套当然更好,我将十分感激。
我发现康赛已经换了一种字体,他写了一手不太熟练的孩儿体,七拼八凑,歪歪倒倒,滑稽可爱的样子让我喜爱。从字体的变化上我看出康赛的心情确实好多了。康赛是这样,内心的每一点改变都会表现到外面来。我想起了康赛一次短促的恋爱,那是一个温馨的秋季,康赛认为他终于发现了一个他心目中的女孩子。她个头娇小,身体孱弱,有着盈盈欲滴的大眼睛。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活像个不堪一击的纸人儿。那段时间,康赛每天为她写一首诗,女孩会画一手漂亮的钢笔速写,读完一首康赛的新诗,就在旁边或最后的空白处画一幅简约的线条画。康赛说我不大看得懂,就像她也不一定看得懂我的诗一样,但这两样不大容易懂的东西放在一起,却意外地十分相配。
康赛的诗与女孩的画合作了一个秋季,康赛也快乐了一个秋季。那时康赛的头发还不像现在这么长,显得很适中,带着一股文雅的城市小青年的味道。那年秋季他穿了一身黄褐色的外套,远远看去,像一株行将枯萎的玉米秆。他还在衬衣上结了一根别致的领带,那是一根比领带细的红带子,领口处有一个类似甲骨文的别针。
整整一个秋季,康赛的胸前飘荡着两根红带子,可到了冬季,他胸前就光秃秃的了。女孩结束了与康赛合作的诗配画的游戏,与银行的一位科长结了婚。康赛于是摘去了红飘带,沮丧地说,小西,我又没有爱了。康赛说这话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笑。可我知道这时候是不能笑的,因为他是真正地伤心了。越是伤心,康赛的语言越是别致可爱,让人误以为他的伤心有装饰的成分,其实不是。康赛的语言,哪怕是在日常生活中,也有一股习作的味道。我不知道怎样宽慰康赛,我终于送了一句自认为很适宜的同情之词。我说康赛,把你的那根红带子送给我好吗?这就是我能找到的安慰康赛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