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08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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窜进自家的猪圈,将我老爸精心喂养的一头猪偷出来,摸黑赶到镇上卖了,然后我怀揣这头猪换来的六百来块钱,来到城市。老爸肯定清楚他精心捣弄的猪的失踪跟他儿子的失踪密切相关。他一定会为他的猪落泪,而一定不会为他的儿子伤心。所以我心安理得地在城市流浪,逛了该逛的一切景点,到我两次都没考上的大学转了几圈,花高价看了两场演唱会一次《同一首歌》,一次谢霆锋的个唱。兜里的钱只剩下两张50元的了。我曾经对这两张纸币研究老半天,希望它俩有性别而且不同,我就好让它俩交配,繁殖一大批儿孙。但我的计划落空。只好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城市里乱窜,寻找赚钱的门路。最后这只苍蝇扇动着恶心的翅膀,停落在“又一村”小饭馆。老板没将我拍死,还答应将我留下,我嗡嗡嗡恶心地叫着表示对他的感谢。我决定留下来,三分是老板正招伙计,七分是因为她妹妹梁晴。我是在午后小饭馆没有生意时走进去的,他们三人正准备吃饭,梁晴在做饭前祷告,她穿一件洁白的上衣,长发垂肩,好看的睫毛覆盖微闭的双眼,双手交叉握在胸前,肩膀有些许的颤动。梁晴一尘不染的样子、宁静的、不加修饰的美将我吸引,我当即决定:就在这里打工。
老板烧菜,老板娘收钱,我和梁晴招呼客人。客人有身体不舒服的,梁晴吃饭前为这些客人的健康祷告。店里来了乞丐,老板和顾客都将乞丐往外轰,梁晴却总是拿了些钱或吃的送过去。完了还为这乞丐祈祷。有人在街当中逮住了一个小偷,一伙人上来对小偷拳打脚踢,梁晴见了,奔过去拨开人群,求人们不要再打。事后我好几次见她为这小偷祷告。饭馆右边的十字路口出了事故,一个年轻的女教师被大卡车从身上碾过,梁晴为这个陌生的死者流泪祷告了一星期。我还听见梁晴祈求她的上帝,让他哥嫂改掉说脏话、爱吵架的毛病。梁晴为我和我的家人祷告,因为她的祷告,我跟老爸去了信,说是在城里打工,还咬咬牙给他寄去500元钱,算是还他那头猪。我感到梁晴不属于这个饭馆,她会逼着她哥嫂将酒菜的价格往下压再往下压,或者自己拿笔在价格本上改了;她会逼着他们将我的工钱往上涨再往上涨。用他的哥的话说是“吃里爬外”。我知道这是她作为一个基督徒的信念在起作用。
第四天,梁晴做完晨祷,出去买来消毒液认真给店里消毒,又叫我在纸上写了“店内已全面消毒”几个字贴在门口。但还是不见客人来。梁晴坐在桌子跟前去读《圣经》。老板烦躁地拨弄算盘珠子。老板娘在厨房专注地煎药,屋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以及从老板娘口里呼出的大蒜的臭味。我顶着臭味看小D发过来的两则短信息:
“非典的八种死法:戴口罩闷死,乱喝药毒死,被消毒水熏死,不敢上街买菜饿死,怀疑被传染把自己吓死,出差疫区被亲朋躲避郁闷死,散布谣言被骂死,公共场合打喷嚏被扁死。”
“若你现在上班,你是战士;若你现在逛街,你是勇士;若你现在聚会,你是斗士;若你躲在家里,你就没事;若你看了短信不回,那你是烈士。”
小D是我买菜时认识的在一个汽车城洗车的同乡,和他一同去买了两只廉价手机,此后他就屁颠颠的将短信息一拨儿一拨儿地发过来,自然都是转发的别人的。就像他告诉我的那些关于非典的说法——说病毒是外星人弄来的,目的是要灭掉我们人类,好让他们成为地球的主宰;又说是从动物身上来的,人将什么动物都杀了吃了,动物要复仇了;又说可能是什么国家制造出来的生化武器……都是小D从洗车的顾客那里听来的。
这时柜台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老板娘从厨房里窜出来,抢在老公之前抓起话筒——她现在听电话很积极,总觉得会有关于非典的最新消息从那里传出。她相信小道消息超过相信电视。只听她啊啊啊地叫,第一声短促,第二声尖厉,第三声走调。与叫声相应,她的脸色先是绿,再是白,最后是死灰色。她面呈死灰地兀立在那里,手里的话筒咣当掉下去,摇摇晃晃地碰着柜台脚。老板骂一句“神经病”,拾起话筒扣到电话机上。老板娘回过神来,脸依然是土色,嘴里喃喃道:“坏了,坏了。”她一边说了五个“坏了”才正式说道:“有个非典病人从隔离室里溜出来,逃出医院,现在不知窜到哪儿去了。公安局正在通缉他。”一面说,一面从桌上拿起一颗大蒜头塞到嘴里她吓得都忘了要洗手,一面往厨房里退,一面又说:“小杨,快把店门关了。这个逃出来的病人没准会窜进我们店里来哩!”“放屁,”老板对我说,“小杨,你别听她放屁。”梁晴离开桌子,认真地生老板的气:“哥,你到什么时候才能不说脏话?”说着走到厨房门口,柔声安慰老板娘:“嫂子,你不要太紧张,就会过去的,电视上报道的病例不是一天天在减少吗?”
老板噼噼啪啪很响地拨动了几下算盘珠子,拿起算盘往柜台上一扔,我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是老板骂骂咧咧的声音:“他妈——”他把“的”字吞了下去,妹妹梁晴瞪着眼在看他,“这非典要是一直弄下去,我不是一直没有生意?”梁晴脸色缓和下来,她上前安慰她哥:“哥,生意不好也就这么三四天么,你不要太性急。”老板没吭声,从柜台后边走出来,经过梁晴身边,经过我身边,大步走到街当中。我看见他粗大的手臂突然伸出去,一把抓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胳膊,将那人死劲往路这边拽。那人抖瑟着身子企图挣脱开去,口罩后边的嘴巴嗡声嗡气地说:“你,你要干什么?”老板声音粗大而语气坚定:“我要你来我店里吃饭。你肯定饿了,你得来我店里吃饭。”口罩后边的声音嗡嗡的:“你,你——”有几个行人停下来观看,但离得远远的。有身影从我旁边闪过,是梁晴。娴静的梁晴矫健地跨到路当中,将他哥哥的手往外掰。梁晴的说话声不大但不容置疑:“哥,你松手!”我也从店里出来,看见老板的手放过了那个过路人。那人甩了甩胳膊,撒腿逃窜开去。老板兀自站在那里,嘴里依然唠叨着:“我的菜烧得很好,你们得来我店里吃饭。”
我先回店里,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糊味,跑进厨房一看,药罐里的水烧干了,那些甘草啊桔皮啊什么的被煎糊了。却不见老板娘的踪影。梁晴兄妹跟进来,我说:“刘姐不见了。”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别管这个神经病。”梁晴到厨房里看了看,静静地坐在桌子跟前去。老板从柜台旁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从柜台下面摸出一碟花生米来,气鼓鼓地吃喝。我坐回到门口,看见对面的药店门前出现几个穿制服的人,从制服上面的标志我辨认出他们是市工商局的。药店老板点头哈腰地在陪笑脸。但是三个工商局的人还是上去将药店查封了。过了一会,我听到那个熟悉的吆喝声:“回收冰箱彩电电风扇洗衣机空调卖”,那女的挺着壮观的肚子,步伐矫健地从我面前走过。他老公蹬着三轮陪她散步。
这以后路上开过去两辆公交车、一辆出租车,老板娘还不见回来。梁晴从《圣经》后面站起身,说声“我去看看”,出门向左。我知道她是去旁边的公共厕所“看看”。第三辆空荡荡的公交车开过,梁晴回来。脸上写着焦虑:“嫂子这几天足不出户的,会到哪儿去呢?”老板从鼻子里哼一声:“她神经兮兮的,别管她。”又一辆出租车过去,司机戴着口罩,车里没有乘客。老板将杯里的酒干了,从柜台后边拐出来,嗫嚅着说道:“我去看看这个神经病。”出门向右。我猜他是到平时他们玩牌玩麻将串门的地方去“看看”。有好一会儿没见一辆车子开过,老板回来。脸上显出慌张:“这个神经病,她死到哪里去了?”梁晴开始祷告,求主保佑她嫂子别出什么事。老板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烟。我肚子呱呱叫了,进厨房弄晚饭。
我正在切姜片,听到门口扑通一声响,接着是呜哇一阵哭声。老板娘的哭声。我扔下菜刀出来,见老板娘身子耷拉着倚靠在门边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两手抱着头嚎哭不已。梁晴上去扶住她。老板摁灭烟头,吼一声:“你神经兮兮地嚎个什么丧?你死到哪里去了?”老板娘抬起头,两眼呆滞地看了看她老公,然后又双手抱了头,发出两声长嚎:“我不想活了。我没脸活了。”我们都注意到她脸上有伤。我上去帮助梁晴将老板娘扶到靠里边的桌旁坐下,老板娘肩膀抽搐着,头埋在胳膊里,声音从头发下边升上来:“我被人强奸了。”我看一眼老板,发现他的脸变得很可怕。
“我去上厕所,”老板娘抽抽搭搭地说,“碰到一个男的,自称是派出所的民警,”老板娘断断续续地说,“说我脸色发红,像是感染了非典,”老板娘死劲抓自己的头发,“说防疫站的人在派出所警务室测体温,查非典,”老板娘两手握成拳擂着桌面,“我就信了,他用自行车把我带到一间空房——”老板娘呜哇哭着说不下去了。
梁晴把嫂子的头揽到自己怀里,泪水从她眼里扑簌掉下来,落到嫂子的头发上。
黄昏降临,街灯初上,梁晴坐在小饭馆昏黄的灯光下,一手轻轻摩挲着老板娘的头,一手攥着那本厚厚的《圣经》。
我和老板戴着口罩,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赶到公安局报了案。从公安局出来时我的车子撞了一个人,那人兴冲冲地赶路,前胸撞上我的自行车前轮。我认出是那个回收旧家电的民工,他没骑三轮,一个人,手里拎一塑料袋。他将身子往旁边闪了闪,从口罩后边发出嘻嘻的笑:“对不起,我太高兴了,我老婆生了。”随手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糖果,放到我车篓里,又抓出一把来放到老板的车篓里,口罩后边的嘴巴叽叽咕咕地说:“是个丫头,名叫李抗典,抗击非典。”一面说一面大踏步朝旁边的妇保院走去。走出几步又回头丢下一句:“是我给起的名。”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妇保院大门后边,然后跟着老板狠劲踩着自行车踏板,窜进大街小巷,深入夜晚的城市的腹地,追查那个小眼睛大鼻子个子瘦小的40岁左右的嫌疑犯。
责任编辑何子英
我不是胆小鬼
■ 丁伯慧
我一觉醒来,竟然忘了上辈子的事。这事说起来真有些丢人,仅仅因为半瓶酒,他娘的半瓶
二锅头!
那天上午,我趁着几个白大褂不注意,就偷偷地从小门里钻了出来。你不知道,要是再不从那个鬼一样的院子里钻出来,我要疯掉的。院子的墙倒不是很高,可是里面的人都穿着白大褂,说话都像是说梦话,搞得鬼兮兮的。我估摸着,至少有一半以上是神经病。你说这样的地方谁受得了!?
我钻出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中午,太阳照得厉害,烤得地上冒火。我想我出来得不是时候。不过既然出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回去了。我知道那帮人很快就会追出来找我的,就沿着街一路小跑,然后又拐了几个小巷子,估计他们找不到我了,才停了下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心里热得发慌。这该死的天气。我得赶紧找点水喝。
有几个人正坐在大排档吃饭,桌上就摆着一瓶酒,准确地说,是半瓶。我的机会来了。我悄悄走过去,在他们光顾着说话和往嘴里塞菜的时候,一把抓住酒瓶,后退几步,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几个人愣了一下,赶忙冲着我喊,干嘛?你是干嘛的?还有人从凳子边跳出来,晃了晃拳头,看样子想打架。打架就打架,我难道是胆小怕事的人!?我也冲着他们瞪大了眼睛,一边把手上的酒瓶晃了晃,结果一些酒被晃了出来,让我心疼了半天。旁边一直坐着的那个人就拉了拉其他几个人说,算了算了,给他吧。
我想这还差不多,凭什么你们又吃菜又喝酒,我却什么都没有。我转身走的时候,身后又传来几个人的声音,神经病……我回头瞪了瞪他们,你们说什么?谁是神经病?想打架是吧?那个坐着的人赶紧又说,没什么,不是说你的,你走吧。
哼,我知道现在的人生得贱,你狠他就怕你,你老实他就欺负你。
你想知道我的来历?好吧,这是个简单的事,我告诉你就是。不过现在不行。现在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做。什么事?你看看,白大褂来了,我得跑啊。
我跑得非常快。不是吹牛,在我下岗以前我一直是厂里的长跑冠军。每次开运动会我都出风头,年轻的那阵子还有不少姑娘给我写情书呢。你想想,白大褂怎么是我的对手?我的耳边生风,三下两下就绕了几个巷子,把白大褂甩掉了,这下好了,我自由了。我可以回家了。对了,我的家在哪儿?有谁知道?拜托你告诉我。我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请你告诉我。真头疼,这种问题,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对了,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上辈子是干什么来着?哎呀,怎么又想到这个要命的问题。这个问题真是个混蛋的问题。对了,白大褂好像知道。有一个戴眼镜的白大褂说过,他知道的。当然,我不信,可是,也没别的好办法了。
白大褂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可不是怕事的人。
白大褂说,你现在还记得起来以前的事吗?
我说,我不是胆小鬼!
白大褂就摇了摇头说,喂,你要配合我,我会帮你想起以前的事来的。
以前的事?不对,以前我也不是胆小鬼。我只不过老实一点。除了长跑的时候与人争一下之外,我基本上不和人争什么。所以,我的初恋情人被人抢跑了。我的房子被人抢跑了。我的工资加给别人了。这些我都不争。可我确实不是胆小鬼。我说白大褂,你有病是吧?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瞧你那副不相信人的样子,看上去我就来气!
我讲个例子给你听听。那年秋天,厂里换于老五来当车间主任。这于老五真他妈的不是东西,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地痞无赖出身。可他有后台呀。这年头后台多狠哪!也不知怎么的,他一来就看我不顺眼,找我的碴,大概看我是个老实人,就以为我好欺负。他硬说我把一个螺栓给车歪了。你想想,这怎么可能?我都做了二十几年的车工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螺栓?可于老五真的拿出一个螺栓,拉着我到厂长那里。我一下子就傻了眼。人家有证据。电视上常说,现在是个讲证据的社会。证据就是一切。厂长大概不懂螺栓的问题,就问我,这个螺栓是不是不合格?我拿到手里一看,就说,这种螺栓怎么能算合格呢?把这种螺栓拿出去那不是害人吗?厂长说,那就对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就走了。谁知第二天,于老五突然通知我,去一趟人事科。我想人事科找我干嘛呢?这几年,除了解释扣工资的事,人事科从没找过我呀。就去了。科长说,张大全同志——对了,张大全就是我的名字——我正式通知你,你下岗了。我当时就傻了,问他,你说什么?科长说,你下岗了。我说,凭什么要我下岗?科长说,公司现在正在减员增效,像你这种在技术上存在严重缺陷的人,是我们首先裁减的对象。好了,你去财务科领最后一个月工资,走吧。
走就走!我说。我就走了。回到家里我才越想越不对劲。我从来没有车过那种歪瓜裂枣的螺栓啊。不可能的啊。可是,于老五确实拿着一个车歪了的螺栓啊。这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