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08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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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岳父的袒护,丁少爷迟迟拖延着,不肯回徽州乡下去。丁芷兰大发雷霆,终于有一天打上门来,把儿子狠狠的训斥了一顿,也捎带上了亲家翁。
“你这是误人子弟呢!”丁芷兰阴沉着脸,说。
“我怎么哪?”乔守义胀红着脸,“令郎自己厌倦了科举,你何必还要苦苦逼他?我看令郎是个经商的材料,他自己也热衷于此。”
“士农工商,科举才是子弟正途!”
“未见得吧?”乔守义不服气了。乔家世代在汉经商,生活习俗早已汉化,惟有乡音代代相传,乔守义的汉口官话里便夹杂着鼻音很重的山西土话。“我们山西有句老话,‘有子好做商,强似七品吃皇粮’。晋商子弟读书经商,不比谁差!”
“别提你们晋商了吧。”丁芷兰有些鄙夷。他向来以“儒商”自居,因此一直有些瞧不起乔守义。“明万历以来的三百多年间,你们山西就没有出过一个状元,可我们徽州一府就出了二十七位!”
言之凿凿的证据,让乔守义也有些自惭,无话可说了。
当晚就有太古公司的下水班轮。丁少爷父命难违,只得打道回府。临动身前丁芷兰心血来潮,决定跟儿子一道回徽州去。银楼头绪已顺,他要亲自“押送”儿子回乡,督促学业;二则乡间习俗立冬动土,该回去修茸祖坟了。
■柜头夏斗金
关于柜头夏斗金被我曾祖父“炒鱿鱼”一事,回忆录中说是“夏不满丁、乔两家合股”,“与经理朱若年明争暗斗”。南北银楼组建后,两位东家有明确分工,乔主内丁主外。主内就负责内部管理和店堂经营,主外就是管交涉和收放贷。丁芷兰坚让朱若年出任了店堂经理,而夏斗金只能屈居朱若年之下做了协理。不甘人下,这也许就是夏斗金“不满”的原因。但我一直疑心夏斗金对乔家是另有所图的,他的不满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柜头夏斗金跟乔家的关系很特别,他不像其他伙计那样是东家雇来的,他是“捡”来的。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一个六七岁的流浪儿饿在“晋大恒”门前,乔守义收留了他。流浪儿无名无姓,乔守义给他取名“夏斗金”,夏天捡的,日进斗金的意思。夏斗金从小在乔家后院打杂,做小伙计。不久乔家有了小姐,夏斗金就成了乔家专职的带孩子的保姆。乔小姐是夏斗金一手带大的,他带着她玩耍,像小妹妹一样照顾她,呵护她。乔小姐也对他很依赖,感情很深,从小就形影不离,一口一声亲昵地喊他“花哥哥”叫花子哥哥。后来夏斗金年长一些了,乔守义便让他到前面的柜上学徒。这夏斗金出奇的聪慧和勤奋刻苦,虽说一天学没上,几年下来却能写会算,精明干练,成了乔守义的好帮手。乔守义对他刮目相看,十分器重,又提升他做了柜头,把“晋大恒”的店堂都交他掌管。夏斗金二十出头便少年得志,领衔街市。乔守义无子,按乡俗原是打算从山西老家的本家辈中物色一个顶门立户的,但随着对夏斗金的日益看重,他的想法也慢慢改变了。他把夏斗金当义子看待,流露过将来要招他入赘的意思。
丁、乔两家联姻合股后,有一天柜头夏斗金气冲冲地来见东家。
“东家,您不能这样!”小伙子情绪冲动。
“我怎样哪?”乔守义心中有数,明知故问。
“东家您这样做,不是……言而无信吗?”柜头质问。
“我言而无信?我怎么言而无信哪?你是说我曾经对你允诺过什么?我允诺过什么吗?你有凭据拿出来呀!”
夏斗金愣着回答不上来。
乔守义冷冷地说:“‘晋大恒’的东家是我,还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乔守义自然地有乔守义的苦衷。
第一个发现朱若年和桃花有不正当关系的人是夏斗金。
桃花原是东路一个花鼓戏班班主的女儿。那年戏班子吃官司遭难,班主蹲了大狱,丁芷兰花钱将无依无靠的桃花买了下来,做贴身丫头。但老家的原配夫人深明大义,劝说他年岁已大,单身一人长年在外,身边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他这才将桃花收做了偏房。这桃花自幼在戏班长大,耳濡目染,酷爱唱戏,加之扮相俊俏,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倘若不是那年头严禁坤角登台,说不定她早已一炮打红。倡隶优卒,丁芷兰向来都看不起唱戏的,但又不得不对桃花作出让步,所以纳妾前曾有约法三章:看戏可,“晚菊”不可,“下海”尤为不可。从此桃花合法地出入于剧场、茶楼。她最近也迷上了“赛牡丹”,喝起彩来礎下手上的金镯子玉扳指就往戏台上扔。
那是丁芷兰回徽州后不久的一个晚上。那晚是“赛牡丹”的青衣戏《六月雪》,地点在江夏舞台。刚好是周末,乔小姐也回家了,“花哥哥”已提前为她买好了当天的新闻纸。乔小姐看过新闻纸上的剧评和戏剧演出广告,晚上就去江夏舞台观剧。照例还是“花哥哥”雇洋车接送。东家并没有吩咐,这是“花哥哥”心甘情愿承担的义务。
到了剧场门口,乔小姐进场去了。夏斗金正待转身,这时那边又有一辆洋车驶来了,在剧场门前停下,经理朱若年和丁家“二姨”从车上下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勾肩搭背地进去了。夏斗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心怦怦跳,但随即他就涌起一阵狂喜,等不及夜戏散场,立即赶回银楼向乔守义报告。
“会有这事?”乔守义似乎不相信。
“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夏斗金急了,“东家要是不相信,现在就随我去戏园子,等夜戏散场,必定会亲眼目睹。”
乔守义沉吟不语。看着眼前夏斗金急切兴奋的表情,他对他此时的内心世界真是洞若观火。你小子以为现在终于抓到了什么把柄,可以兴风作浪搅混水了?小子,你想错了!我是决不可能让这种事情来败坏南北银楼的局面的!乔守义在心里一番权衡掂量后,冷笑了一声。
“不可能的事!抓贼抓赃,捉奸捉双,你懂吗?”乔守义训斥。
“我这就是捉双了!”夏斗金还不服气。
“住口!”乔守义黑沉着脸,声色俱厉。“你以后要是再胡说八道搬弄是非,我对你不客气!”
夏斗金这才不吭声了。
过了好久,夏斗金又找来了,神秘兮兮的样子。
“你又要说什么?”乔守义皱着眉头问。
“丁家二姨随便从柜上支钱,去买首饰和裘皮。她要多少,朱经理就给多少,还叮嘱柜上的伙计不准吭声。”
有这事?乔守义的心里犯起了嘀咕。很显然,这是违反店规和合股章程的。
“说这话是要有证据的,你有吗?”乔守义冷冷地问。
“证据?”夏斗金冷笑着,“银账都在他朱经理的手里掌管着,东家真想证据,那还不容易吗?”
“没有证据,就不要捕风捉影!”乔守义又是声色俱厉。
乔守义不露声色,不闻不问,似乎根本不相信这件事。又过了好久,临到丁芷兰快要返汉了,有一天,他突然找了个借口来柜上查账。朱若年似乎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为搬来了所有的账本。查账结果,朱若年经手的银钱账目一清二楚,无懈可击,根本就没有夏斗金说的那码子事。
这下轮到朱若年不依不饶了。查账的第二天,朱若年就称病告假,还卷走了柜上所有的账目,搬回自己的寓所,声言等外东家回来后,当面向两位东家交割请辞。南北银楼立时就陷入了瘫痪,要存的不能存,要兑的不能兑。
乔守义不得不登朱若年的门了。
乔守义带来了一桌酒席,还有关东人参、南洋燕窝等滋补品,恳请朱经理以大局为重,带病出山。内东家亲自登门,朱若年摆谱端架子更来劲,百般推诿,只是不肯。乔守义无奈,到后来只好请汉口当时最有名的中医和一位德国西医,每天轮换登门给朱若年出诊,以诚感化。几天后终于传出一句话来,是八个字:“有我无他,有他无我。”
真要作出这个决定是很痛苦的事。十多年过去了,乔守义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当年在“晋大恒”门前捡到这个乞儿的情景,那一双哀怜的、无助的乞求的眼睛让乔守义终生难忘。他毕竟是乔家的饭一口口喂养长大的,他毕竟和乔家的人朝夕相处了十几年,他毕竟一度曾是乔家事业的最忠实可靠的帮手。乔守义相信他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但对南北银楼而言他确实不可留了。留下他,迟早都会是一个隐患。
“你走吧,离开这里。”终于有一天,乔守义把夏斗金叫到了自己跟前,这样对他说。他是背对着他的。
夏斗金也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不吵闹,不分辩,也不恳求。也许这会儿他才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朱若年的对手。他毕竟太嫩了。
“这是给你结算的工钱。还有那张三千两的银票,是送给你的。”乔守义说,“拿着它去成个家吧,余下的做本钱,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
夏斗金不说话,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他突然跪了下来,给乔守义磕了三个很响的头。
然后他起身离去。他走的时候拿走了他的工钱,却把那张银票留在了桌上。
几天后丁芷兰回到了汉口。这次徽州府童子试发榜,丁少爷自然又做了一回不上正席的“狗肉”,搞得丁芷兰一路上都很沮丧。他也许更不会想到,这一年对于天下的举子来说已是最后的机会了。千年的科举之路即将要走到尽头。
银楼生意正常,一切如旧,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乔守义什么话都没有对他说。直到好久以后丁芷兰才发现,大堂里似乎少了从前“晋大恒”的那位精明能干的年轻柜头。乔守义只是轻轻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甘人下,另谋高就了。
腊月里钱庄、票号生意繁忙,南北银楼更是红火兴旺。这是南北银楼短暂的辉煌时期,大堂里每天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大笔大笔的官场私银源源不断如潮水般涌来,让两位东家始料不及。有一天他们闲下来坐着一起说话,丁芷兰说:“其实也不难理解,这些官银都是冲着门口那块金字招牌来的。”
“此话怎讲?”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都是些不干不净见不得人的银子,存在这里,保险嘛!”丁芷兰压低声音,笑着说。
乔守义也笑了笑。他想起了夏斗金说的那件事,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亲家翁了。他担心那件事将来说不定会祸及银楼。他一直想找个这样的说话机会。
“源翁,你是不是该把徽州的正室家小接到汉口来了?”乔守义字斟句酌地说。丁芷兰爱面子,话说深了不行,说浅了也不行,这是乔守义自以为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丁家后院里多了几双眼睛,那对男女总该要收敛了吧?
“这有何必要?”丁芷兰不解,问。
“家里……该有个人照看。”
“家里不是还有桃花嘛。”
“我是说,”乔守义沉吟着,“二娘年轻,又好梨园之乐,大娘毕竟老成。有大娘操持管家,源翁岂不更可放心?”
“哎,不可不可。”丁芷兰直摇头,“徽州乡下还有田地产业呢。再说了,前车之鉴,犬子是决不可再到汉口来的!那会荒废了他的学业前程。”丁芷兰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乔家还不死心,还想让儿子弃学从商。
话说到这份上,乔守义不好再往下说了。
■龙尾大歙砚
光绪三十一年的正月过去,二月花朝那天,湖广总督张之洞亲临汉口南北大银楼视察。为了这一天,丁芷兰从腊月到正月里不断地往返于汉口和武昌之间,通过赵文案在制台衙门里请客送礼,上下打通关节。
制台张大人是视察汉阳铁厂后专程绕道来到汉口的。因此他使用的是全套的总督仪仗,前呼后拥,鸣锣开道,官威显赫,浩浩荡荡,让南北银楼蓬荜生辉,无上荣耀。银楼门前的马路已仔细地清扫过并且洒了清水,纤尘不起;夏口厅的地方官员和汉口钱业公会的孙会长并丁芷兰、乔守义等绅商士民早早跪满了马路两边。开道锣声止住后,“钦命湖广总督”的衔牌已经到了跟前,一乘八抬大轿刚刚停下,制台张大人便抢先下了轿,屈尊礼下,弯腰来搀扶地方官员和孙会长等人。在众人的一片阿谀声中,张大人被前呼后拥着请进了南北大银楼。银楼大堂是从前“晋大恒”和“鑫源号”的前店合并后形成的,宽敞明亮;开张前做的中式装修现在还显得簇新,新漆的柜台和红木桌椅的摆设富丽堂皇。后来制台大人又被簇拥着到了楼上的贵宾室。这贵宾室是专为这次接待而改建的,中西合璧,新近才装修完毕。贵宾室里有书房、卧室、会客室、吸烟室等几个单间,地上铺着从洋行购进的英国纯羊毛地毯,各式摆设也极为华丽、考究。制台张大人落座后即对汉口钱业公会和南北银楼大加赞许勉励,说徽商晋商不分畛域,联手合作,与洋商抗衡,堪称商界的千古佳话:又说,实业兴国是本部堂督鄂以来的一贯主张,汉阳铁厂已改官督商办,眼下布、纱、丝、麻四局也正在改官督商办,要大量吸收华商股本,还有汉口电话公司也拟由华商承办,机会难得,华商正好有此用武之地,南北银楼应该踊跃参股,以为同仁表率。说得孙会长和丁芷兰、乔守义等连连点头称是。制台张大人说完后便起身参观房间,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说“不错”“不错”,末了,竟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以后本部堂过江到汉口,就在此处休憩。”
丁芷兰和乔守义受宠若惊!同行的赵文案更是好生机巧,紧接着说:“大人今日正好有闲暇,今晚何不在此下榻,以解舟车劳顿?”
制台张大人沉吟着,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但既然张大人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赵文案和丁、乔、孙等会意地一笑。
随后制台张大人走进了书房。书房里布置得极为雅致,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博古架上是瓷器古玩。张大人的眼光逡巡了一周后,突然一亮,停在了红木办公桌上的那方龙尾大歙砚上。他紧走上前几步,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方龙尾歙砚从何而来?”看了好半天,张大人问。
“回大人的话,这是敝人早年的收藏。”丁芷兰赶忙上前,笑容可掬地说。他从这房龙尾大歙砚的来历说起,说到它的选材、质地、造型、款识,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说到得意处,丁芷兰辞色中就有了些卖弄,俯下身来,指指点点:“这方龙尾歙砚有两个最不寻常之处,一个是‘水帘洞’,精巧别致,大人可看见了?清水由此缓缓注入,由另一端挂帘而下,状如飞瀑,极为罕见。另一个就是这只‘猫眼’。大凡砚中精品皆有石眼,石眼却有‘死眼’、‘活眼’之别。‘死眼’者,不足道也。敝人的这方龙尾歙砚是‘活眼’已奇,更奇的是它有灵性,每次‘开眼’都是吉兆。敝人不惑之年时它第一次‘开眼’,不久徽州乡下即有书信来,内人产下一子:还有一次……”
“回衙。”张大人忽然沉下脸,低沉地说。
这两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大家莫明其妙地都有些发愣。这时制台张大人已拂袖向外走去,地方官、僚属、随从们随即醒悟,也跟着簇拥而去。孙会长跌跌撞撞地下楼去了,丁芷兰和乔守义还在那里面面相觑着。突然丁芷兰回过神来,赶快打起飞脚赶下楼去。赶到门前,只见制台大人已经上了轿,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