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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黑白记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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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得很沉。大概是因为我总和他一起抬洋琴盒,让他觉得本来应该是他自己的事,有人在帮助他,所以他一直都很感谢我。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不大爱讲话,我们彼此之间交流得并不是很多,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地走,但在夕阳下或在月光中,乃至在细雨蒙蒙或飞雪飘飘中,洋琴在盒子里似乎和我们彼此的心一起在唱,我们都感到很亲近。
  那一年,武装营的宣传队要解散了,我分到场部当老师,他留在3队干农活。分手的那一天,他送我走到3队的大路口,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走了老远,回头一看,他还在路口那里站着。再一回头,他还在那里站着。
  1974年,我离开了北大荒,我到3队和他告别,留给他我家的地址,对他说,如果以后到北京来,到家里找我。分手的时候,他又是到3队的大路口送我,默默地,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走了老远,回头一看,他还在路口那里站着。再一回头,他还在那里站着。
  我们再也没有了音信。谁想到,竟然在今晚的聚会中见到了他。他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告诉我:这么多年,我一直没能够再见到你,我一直在找你。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心动。我在问自己:这么多年,你也一直在找他吗?真的,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惭愧。人生匆忙和烦扰中,让我遗忘了许多人和许多事,记忆如同一件漆皮脆薄的家具,经不起时间的磕碰,斑驳脱落的,却往往是我最应该珍惜的呀!
  他又对我说:我把你这些年出的书,在哈尔滨能够买到的都买到了,我家里摆着你的书有一排。
  这话让我感动,便越发的惭愧。
  然后,他又告诉我:1982年秋天,他旅行结婚到了北京,怎么那么巧,到了北京的第一天,买了张《北京晚报》,因为他知道我写东西,是想看看报纸上面有没有我写东西,怎么那么的巧,那天的报纸上正好登载着我写的一篇散文《北大荒归来》。那年,我第一次回北大荒,写了那篇感想。真是阴差阳错,不是早一天,也不是晚一天,就在他刚刚到北京的那一天,北大荒和我的名字一起竟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感到分外亲切,也觉得是他和我的缘分。按照我留给他的地址,他带着新婚的妻子好不容易找到我原来家的地方,而我已经搬家。
  我一直打听你,都过去了整整30年,今天才又见到你,你知道吗,你影响了我的一生。
  给了我一个应该也值得回去的理由
  他这样对我说,这样的话,说了好几遍。我知道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并非是过年话,虽然,这样的话,我是受之有愧的。我不知道,有时一个人看似的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却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在我的一生中,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对我评价,我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特别是在北大荒,那是一段我狼狈不堪最不堪回首的日子,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人能够看得起我,但是,就是这样,在袁柏林毫不做作的言辞中,他的真诚,他的怀念,让我和他都彼此感动,让我感到那段日子并不都是轻飘飘的而有了些许的分量,让我感到被人惦记着的快乐,以及给予别人和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快乐。其实,我也知道,虽然他总是默默地,却一直无言地给予我许多安慰和支持,我对他说,你的友谊我一直都没有忘。其实,说出这样的话,我是惭愧的,因为我毕竟并没有一直没有忘。
  北大荒,再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却因有袁柏林这样善良而注重感情的人存在,也是值得回去一趟的啊!我再一次想起在火车上曾经想到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要重返北大荒?也许,袁柏林给了我一个应该也值得回去的最平实却也最结实的理由。历史的沉重,让往昔的天空布满一片阴霾,但是,真挚的情感,哪怕轻如一茎羽毛,却能够浮上天空,现出一点亮色,让那阴沉沉的空中透明一些。时间毁灭一切,回忆却将那已经消失的一切搭救出来。
  那一晚的聚会,一直到夜色阑珊。走出餐馆,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少,深夜里寂静的哈尔滨,松花江边正在准备哈尔滨之夏音乐会,晚风中,乐器调音和麦克调试的声音,正在从远处隐隐传来,嗡嗡的,像是蜜蜂的声音,那样的轻柔和动听。我的眼睛里一阵湿润起来。
  我们乘坐的车子开走了,回头看,我看见袁柏林还在餐馆门口那里站着。车子开远了,再一回头,他还在那里站着。
  男人之间只需家常的粗茶淡饭
  我是一定要找赵温的
  很多人知道。没错,到了建三江,我第一个想见的就是赵温。
  1982年,我第一次回北大荒,在建三江,也是如现在一样,一切安排好,服务员把我引到宾馆的房间,屁股在椅子上刚刚坐下,建三江的朋友就对我说:告诉你两个事,一个是赵温已经从大兴2队调到了建三江粮食加工厂来了;一个是你们原来2队的队长因为喝知青的血贪污受贿被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工职),工作组长得癌症死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简直是22年那一幕的重演。我刚进房间,也是屁股在椅子上刚刚坐下,房门敲响了,进来一位建三江的老朋友,见到我寒暄没几句话,就告诉我:赵温不在家。他早好心在我到达建三江之前就替我找赵温去了。
  我的心一沉,莫非他到外地去了?来人对我说:他儿子说他去看庄稼了,说完又补充道:他承包了几百亩麦子地,现在正是要麦收的时候,他儿子说他在麦子地边搭了一个窝棚,夜里就睡在那里,看庄稼呢。
  我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外出,还在建三江,麦子地再远,也是能够找到他,能够见到他的。只是,我在心里悄悄地算了算,他早已经退休了,今年大概是70岁的人了,这么大年纪,还要去住窝棚看庄稼,真是太辛苦。他有两个儿子,都干吗去了?
  来人告诉我:他的儿子大了,结婚了,他原来在粮油加工厂的房子给了儿子住,他和老伴儿单独在加工厂旁的棚子里,四周种的都是菜。他是闲不着的人。
  为了孩子,为了家,当父母的从来都是为儿孙当马牛。
  来人又告诉我:我已经告诉他儿子了,说你来了,让他儿子去找他,他承包的那块地整得挺远,看他今晚上能不能赶回来。
  想起上次到建三江,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他搬来不久的新家去看望他时相见甚欢的情景,还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晃22年过去了,一切真是恍然如梦。
  我和赵温的友情,要上溯到1968年我刚到北大荒的时候。
  想想那时候,我真的是非常的好笑。年轻的时候,大概谁都会是心高气盛吧。那时,我也是一样,自以为是,急公好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当时东北老乡的话说,其实就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
  那一年,在北大荒,我21岁。全因为看到队里的3个所谓的“反革命”,认为并不是真正的反革命,而绝对是好人。尤其是看着他们的脖子上挂着三块拖拉机的链轨板挨批斗,更是于心不忍,要知道每一块链轨板是17斤半重,每一次批斗下来,他们的脖子上都是鲜血淋淋。于是,是我带头出场了,自以为是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李玉和出场一样呢,要拯救那3个人于危难之中。
  那3个人中,一个是队上的司务长,说是他贪污了食堂里的粮票;一个是复员兵,被叫做二毛子,因为母亲是个老毛子(俄罗斯人),硬说他是苏修特务,到他家掘地3尺要挖出他里通外国的电台;一个便是赵温,一个革命烈士的后代,硬说是和队上赶大车的大老张的女儿乱搞。
  战火中建立的友情
  第一场戏,演出的是访贫问苦。我和几个一起去北大荒的9个同学,当时流行小演唱“八大员”,指的是炊事员饲养员之类,我们就被队里人戏称为“九大员”。(这“九大员”中,此次重返北大荒中来了我、老朱、李龙云、建国和秋子5个人)。我分别悄悄地跑到这3个“反革命”的家里,想像毛泽东当年搞《湖南农民运动报告》一样,也去调查真实的情况,撑起革命的旗帜,施展革命的抱负。
  那一年刚入冬,踏雪迎风,身后甩下无边无际的荒原,心里充满小布尔乔亚的悲天悯人情怀,我走进的第一家,是2队最北边的一间拉禾辫子盖的泥草房,是3位中的一位,是个地地道道的贫农的家中,我看见家里穷得盆朝天碗朝地的,而他自己则光着膀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破棉袄。不知道我来了哪一股子劲,当场脱下来临到北大荒之前姐姐给我的那件崭新的棉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感觉良好地当了一回大慈大悲的观世音。
  他就是赵温。我们2队的木匠,干一手好的木匠活,唱得来一腔好嗓子京戏。
  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记住我的那件棉大衣。我始终记住我们之间的友情。
  第二场戏,演出的是激扬文字。和同学一起连夜赶写了3张大字报(我写了前两张,建国写了第三张),慷慨激昂,挥斥方遒,有事实有理论,有文采有感情,掷地有声,不容辩驳。第二天一清早,墨汁未干,把大字报贴在队里的食堂的墙上,胸有朝阳般等待着人们特别是将这3个人打成“反革命”的队部的头头前来看我们的杰作。
  第三场戏,演出的是现场辩论。那时,我们的食堂是全队的政治中心,大会小会,一切活动,都要在那里举行,俨然是我们的“人大会堂”。一连几个收了工的晚上,全队人被我们的3张大字报磁铁吸石一般招呼到食堂里,我们和坚持要把那3个人继续打成反革命的对立派进行唇枪舌战的激烈辩论,吐沫与手势齐飞,语录和标语共舞。在连续几个夜晚的辩论会上,我和李龙云是主角,特别是李龙云,他的口才与雄辩,他的慷慨与激情,连发炮弹一样,真真是有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意思,成为了舌战群儒的孔明似的,不时的让对手哑口无言,赢来我们一阵阵热烈的掌声。赵温始终坐在我们的身边,而我的心始终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们之间的友情,在这样的战斗中一次次地被淬火,被洗礼。
  只是队上的头头没有出场参与辩论,但每晚都来,躲在角落里,不住燃烧的香烟烟头和目光一起闪烁,一言不发。我以为我们在节节胜利。
  我根本没有料到,第四场戏就要开场,我已经走到了危险的悬崖边上,断头台就横在我的面前。
  上级派来的工作组进队了。这是队上的头头搬来的救兵,要演出一场气势汹汹的借刀杀人。工作组进队的头一天一大清早,便召集全队人马在食堂里开会,因为在场院上值夜班脱了一宿的谷子,我当时却正猫在赵温家想睡个安稳的觉,哪里会想到大祸就要临头。工作队长指名要找到我必须参加大会,别人却哪里也找不到我,问谁谁也不说我在哪里,队上的头头亲自出马了,他料事如神一般,推开赵温家的房门,一脸我以为是有些谄媚的笑,其实是得意的笑里暗藏杀机。我被叫到了食堂,黑压压的人群簇拥着台上新来的工作组的组长,军大衣不穿而是披在身上,《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一样,几分潇洒倜傥。当他看见队上的头头向他挥了挥手,知道我已经来了,开始极其严厉地说起了一长段火药味儿很浓的话,其他的话我已经记不住了,但有这样一句话至今清晰在耳,那就是他声音高亢地说:“肖复兴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事了!”那一刻,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向我这一边,目光像是聚光灯似的落在我身上。
  紧接着,工作组的组长找我们“九大员”分别谈话,这位年纪和我一样大的,66届老高三毕业的组长,是友谊农场的党委书记的秘书,他开始向我大背整段整段的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语录,密如蛛网遮下来,雨打芭蕉打下来,先把我说晕,然后,义正词严地向我指出和队上的党支部对着干而为3个“反革命”翻案的问题性质的严重性。显然,他和队上的头头已经认定,我是“九大员”中的罪魁祸首。
  在一天收工后的黄昏,李龙云找到我,悄悄地问我:你的日记里有什么怕别人看的东西没有?
  我连想都没有想,对他说:没有。
  他说:你还是先仔细看看,得留神那帮人。
  果然,如李龙云所料,工作组查抄了我写的所有日记,还有当时我写的几本诗。
  我知道,一切已经在劫难逃。心里一下子灰暗下来,心想3个“反革命”没有能够平成反,我自己倒先折了进去,真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味道,所有的朋友都为我担心,我自己更是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我只是知道,就是这时候,我和赵温的关系更加密切,因为不可测的命运已经把我们连接在一起,成为了一根绳子上拴的两只蚂蚱。如果说最初对于赵温,我还多少有些普度众生居高临下的感觉的话。那么,现在,我已经和赵温一起成为普度众生所需要搭救的共同对象。
  从那以后,我和赵温的友情越来越深,保持到现在长达36年之久。
  君子之交淡如水
  1974年初,春节过后的初春,我告别北大荒的时候,秋子帮我从木材场找来那么多的木头,每一块都两米多长,我觉得没办法运回北京,找赵温帮我锯断,化整为零,好带回家。赵温看看那一堆木料,对我说:你看看,不是水曲柳就是黄檗罗,都是好木料呀,锯断了多可惜,回家就没法子打大衣柜了,你还得结婚呢。
  他说得我心头一热。是啊,我是还要结婚,那时候结婚都讲究打大衣柜。他想得很周全。
  于是,他没有帮我锯断木头,而是帮我打了两个硕大无比的木箱子,把这些长长的木料分别装进去。他把那有好几寸的长钉子一个个钉进木箱盖,最后用他的那大头鞋死劲地踢了踢箱子,对我说:挺结实,就是火车搬运工摔也摔不坏了!然后,弯腰蹲在地上一边拾起没有用完的钉子和榔头等工具,一边又对我说:装一个箱子太沉,没有法子运,即使能运,到了北京,你自己也搬不动。
  他想得很仔细。望着他蹲在积雪没有融化的地上,散落着被斧头削砍下的木屑,新鲜得如同从雪中滋生出来的零星的碎花和草芽,我心里很感动。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也不再说话。装上一袋关东烟,知道我不抽烟,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抽着。我们就那么站着,一直等到秋子赶来了一辆老牛车,我们一起把那两个大箱子抬到牛车上面,我和秋子坐到车上,秋子要赶着这辆老牛车慢悠悠地跑上18里,帮我把木头运到场部,明天和我一清早离开大兴岛,到福利屯坐火车回家。
  我和赵温就是这样告别了,没有拥抱,没有握手,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是一个落日的黄昏,在开阔而平坦的大兴岛原野上,由于无遮无挡,夕阳显得非常明亮,像是一个巨大的红灯笼,一直挂在西天的边上,迟迟的不肯下坠。
  离开北大荒已经整整30年,虽然,平常和赵温也没有什么联系,平淡如水,却也清澈如水的友情,往往更能够具有持久的生命力。我始终相信,即使我们平常没有什么信件或电话的往来,但彼此的心是连在一起的。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区别于男女之间哪怕是再好的恋情的地方,因为男女之间可以好得如胶似漆,却也可以在瞬间反目为仇、不共戴天,甚至血溅鸳鸯。但男人之间的友情,却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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