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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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干部却辞去工职不干跑到北大荒来开荒种地的老党员,一个在最后平反党委派人找到他,要他填写任何一个数字都给予他经济赔偿,他却一分钱也不要的老党员,我真的确实无比的感动。我怎么也忘记不了,为了补写这一段的结尾,我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亲口对我说的话,他说:当时我问他们要补偿给我的这钱叫做什么钱?他们告诉我说是“血钱”,因为我毕竟为此流过了血,应该得到补偿。我说我不要,我说孟良崮战役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战友身上流的血洇红了一片地,战友的尸体把战壕都填平了,身上的血得是流干净了最后才死的吧,他们要一分钱了吗?我不要,我怎么能要呢?
我能够不感动吗?除了感动之外,就是惭愧。我见过许多党员,有些才真正是假党员,而曹永本和张玉钦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虽然他们不为人们所知,但在我的心里,他们是共产党员的一个标尺。
他们以自己看似微弱而渺小的善良与宽容,战胜了曾经貌似强悍的丑恶和残暴乃至恐怖;他们以自己坚毅的性格和正直的人品,教会了我们那种来自民间最底层的质朴情感和坚定立场,以及向命运绝不服输的精神,像是播撒在我们心里的种子,萌发在知青的岁月里,成长在如今的日子里。
如今,看到曹永本,我想起当年他和他的战友攻打孟良崮时候的情景。那时,他才刚满20岁,他是多么的年轻。
如今,在张玉钦的家里,我们只能够看到他当铁道兵时候的照片。那时,他还不满20岁,他是那么的英俊。
年轻的时候,竟是这样快就风流云散了。
云层依然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云层的后面依然会有星星。我们往往只看见了云层,而张玉钦和曹永本他们往往在看见了云层的同时,也看见了云层后面星星的光亮。也许,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差别。
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豆秸垛
在2队,我对那些堆放在房前屋后的,充满着格外的感情。
现在的2队,这样的豆秸垛似乎少了许多,我看见的零星几个,被扒拉得到处散花,像是披头散发的埋汰女人,少了些清爽的生气。我们在的时候,每家的房前屋后最起码都要堆上这样一个豆秸垛的,我们知青的食堂前面,左右要对称地堆上两个豆秸垛,高高的,高过房子了,高得快赶上白杨树了。圆圆的顶,结实的底座,像是金字塔,在阳光照射下,如一个高个子又挺拔的女人似的,丰乳肥臀,那么给你提气。用豆秸,其实也是有讲究的,会用的和不会用的,差别大多了。会用的,一般都是用三股叉从豆秸垛底下扒,扒下一层,上面的豆秸会自动地落下来,填补到下面,绝对不会自己从上面塌下来,坍塌得一塌糊涂。就是一冬一春快烧完了,豆秸垛还会保持着原来那圆圆的顶子,就像冰雕融化的时候那样,即使有些悲壮,也有些悲壮的样子,一点一点地融化,最后将自己的形象湿润而温暖地融化在空气中。因此,垛豆秸垛,在北大荒是一门本事,不亚于砌房子,一层一层的砖往上垒的劲头和意思,和一层一层豆秸往上垛,是一个样的,得要手艺。一般我们知青能够跟着车到收割完的豆子地里去拉豆秸回来,但垛豆秸垛这活儿,都得等老农来干。在我看来,能够会垛它的,会使用它的,都是富有艺术感的人。在质朴的艺术感方面,老农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我对北大荒的豆秸垛,始终充满格外的感情。
那一年,就是工作组整我,说我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的时候,一时,我成了不可救药的坏蛋,2队上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敢再理我,躲我惟恐避之不及。
就在那一年开春时节的一天黄昏,我独自一人拿着饭盒垂着头往队上的知青食堂走,忽然觉得四周有许多双眼睛聚光灯似的都落在我的身上,那种感觉很奇怪,其实我并没有抬头看什么,但那种感觉像是毛毛虫似的,一下子爬满我的全身。抬头一看,一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站在我前面不远的食堂的豆秸垛的围栏旁等着我。是的,就在那个豆秸垛前等我。那个褐色有些像是经冬后发旧的鹿皮的豆秸垛前,被晚霞照得格外灿烂,晚霞无遮无拦地从西边的天际挥洒在豆秸垛上,映照得像着了火一样的红。
食堂前是两大排知青宿舍,那一刻,宿舍所有的窗户里都探出了脑袋,露出了一双双惊愕的眼睛,望着我们,仿佛要演什么精彩的大戏。我的心里都有些发毛,觉得芒刺在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就那样向我走了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走到我的面前,向我笑了笑,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绽开了一对漂亮的酒涡。
那时候,我知道,工作组找她谈过话,让她交代出我对她讲过的有什么问题的话。她没有说什么。工作组请来了场部保卫股的人,腰里别着手枪,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她找到队部的办公室里,突然把手枪拍在桌子上,拍着桌子让她交代问题,非要她说出我和她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问题。她还是没有说什么。她觉得她没有什么问题,她也觉得我也没有什么问题,她不想平白无故地落井下石。他们拿她没有办法。我记住了这些人的卑鄙,也记住了她的勇敢和可爱。
那时候,她才仅仅17岁啊!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铝制的长方形的饭盒,但我记不得她都对我讲了些什么,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在想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时候还和一头早晚要杀的过年的猪那么亲热地讲话,就不怕沾包儿吗?
什么叫旁若无人?那一刻,我记住了这句成语,也记住了她和那个北大荒落日的黄昏,并且记住了那个在晚霞映照下像是着了火一样的豆秸垛。
土豆花
在2队,我对那片开着淡蓝色的土豆地,充满别样的感情。
我们这次来的正是时候,土豆花开得正旺,但是,土豆花不大,也不显眼,要说好看,还赶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鲜艳,紫莹莹的颜色,而且是一串一串的,梦一般串起小星星,紫嘟嘟的,随风摇曳,很优雅的样子,不那么大众化,好像自以为是的假贵族似的。倭瓜花,黄黄的颜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盘又大,远远的就能够看见,而且常常会有蜜蜂在它们上面飞,嗡嗡的,好像它们自己很得意的在唱歌。土豆花和它们一比,就比了下去,一下子就站在下风头。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总也忘不了2队的土豆花。在别处许多地方,我见过无数次扁豆花和倭瓜花,乃至其他菜的品种的花,离开2队这么多年以来,我还就是一次也没有再见过土豆花。
来北大荒插队之前在北京,我常常吃土豆,从来没有看过土豆花。到北大荒第一年的夏天,也是现在的季节,队上的朋友们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照相机,拉着一起照相,照遍了队上的角角落落,把自认为好景色的地方,都当成背景照上了。最后,来到队里最西头,是菜园子的地边上了,这里长着一片绿色的叶子中间,开着星星点点的淡蓝色的小花。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就是土豆花,只是觉得还挺好看的,就拉上李龙云和老朱,蹲在地头上照了一张相。然后问别人,才知道这是一片土豆地,也才认识了土豆花。
那时候,我们2队有女知青暗暗地看上了老朱,老朱人长得帅,又是好脾气,自然有好人缘。看上老朱的肯定不少,只是能够敢于表露的,当时只有这么一位,是从印尼归国的华侨。那是我们来2队的第三年,土豆花开的时候,这位女华侨听说老朱病了,特意在食堂做了一碗病号饭,其实就是一碗热汤面,端着碗到处找老朱,老朱先躲到老农家里,又躲到更远的土豆地里,不敢露面,一时传为笑谈。
前两年,老朱出国到法国,回来路过香港,老朱这个人念旧,知道这个女华侨现在定居在香港,心想买卖不成情意在,毕竟在2队曾经一起待过,好不容易路过香港一次,应该去看看她,并还特意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器,从北京带到巴黎,又从巴黎带到香港,准备送给她作为阔别重逢的小小的礼物。到了香港,老朱给她打通了电话,说是到她家拜访,她连连说她家远,你人生路不熟的,还是我来看你。老朱觉得她说得也对,想得也周到,便牺牲了和同事一起到女人街买东西的时间,开始等她。却是左等右等,一直等到了星星出来了,一直等到月落西天了,人家也没有来。
这一路上,我没少拿这件事和老朱开玩笑,我说他:我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不买别的,偏买怕磕怕碰的景德镇瓷器。你买这玩意儿,就预示着不吉利,没见成人家是必然的了。佩莉就会在一旁呼应我,指着老朱的鼻子说:是,他一厢情愿。得,让人家给来了一个烧鸡大窝脖儿!
这次回到2队,我以为菜园子还在最西边的地头,土豆地也应该在那里,便老马识途似的一直往西边走。谁想到,现在土地都承包给个人了,也就没有必要整个队上种一个大菜园子了,像当年一样专门还得由老李头一个人负责侍弄,现在都是各家自己房前屋后种的小菜园子了。没有走到西边的地头,早早就看见了一块地里种的是土豆,看那叶子,我是看不出来,但那淡蓝色的土豆花,立刻泄露出它们的秘密。我忙叫来了老朱和李龙云,赶紧站进土豆地里,让别人给我们哥仨照张相。
照完后,我问起30多年前,我们哥仨在土豆地照的那张相片,当时那张底片一式三份洗印了3张,我、李龙云和老朱,一人一张。一问,他们还都保存着呢,这让我们都很开心。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叠印在我们共同的岁月里,默契一般,获得了某种特许权似的,破例允许进入我们相同的记忆里。
泥草房子
在2队,我对那些拉禾辫的,充满特殊的感情。
我以为年头过去这样久了,我们都离开2队30来年了,这样的房子该不会剩下多少了。没有想到在2队我看见那么多的拉禾辫的房子,还顽强地站立在那里,我们走之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当年我教过书的小学校,还在那里,被一家从富锦来的麦客住着,似乎30来年的日子像数码照相机里照过的相片,可倒片回放一样。
在北大荒,那些拉禾辫房子的房檐,一般都会留得比较大,因为每年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房顶上的积雪和房头的冰凌,化开之后,都得从房檐流下来。房檐留的窄,冰水滴答下来,就打在自己的门前和窗户上了,出门不小心会滴答到自己的头上,也会把门前弄得很脏。冰水流得离门和窗都远一点,好清扫,也显得干净一些,毕竟开春的北大荒化雪的时候是埋汰的季节。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样宽绰一点的房檐,有一天对我们竟派上用场,而且让我们是那样的难忘。
那一年,也就是工作组整完我们“九大员”之后,他们撤兵了,我们“九大员”被分到了六个地方,打得七零八落,如星云散去,省得我们聚在一起惹事。那时,李龙云和同一台康拜因的一个北京女知青有那么一点意思,临别的时候,对那个女知青说: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那个女知青连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脱口而出,回答的实在有些拙劣:你要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写。这样的回答,很让李龙云心里搓火。什么事呀,本来挨整让人家给棒打分散心情就不好,还是鼓足了勇气才对你说的这番话,你倒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还说什么我给你写信你就给我写信!
李龙云到了59队后,没有和她再联系,彼此的自尊,都像是一把钝锯拉扯着时间和距离,时间一长,只好大家帮忙,从中做一番穿针引线的工作。那时,李龙云已经从59队调到了建三江的宣传队,我和老朱自告奋勇,过七星河去找李龙云,当一回蒋干过江的说客。李龙云心里并不情愿,看着我和老朱大老远的来了,没有驳我们两人的面子,只好跟着我们回到了2队。
秋子当时在25队,晚上,就把我们3人和那位女知青一起拉到25队,把李龙云和那位女知青放在他们队部办公室里,让他们两人交谈,我们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边聊天边等。正是夏天,我们在野地喂蚊子还好说,那天晚上,偏巧突然下起的暴雨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浇来,25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新开荒点,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躲都没处去躲,一下子非常的狼狈。四周寻摸了一番,惟一可以躲雨的地方,就是拉禾辫盖成的办公室的那个比较宽敞一些的房檐下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觉得人家正在里面进行重要的会谈,躲到那里去,是有些不大合适,但是,面对越下越大的暴雨,而且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到那房檐下躲雨了。
其实,那一夜莽撞如牛的暴雨,已经把我们淋得浑身连裤衩都湿透了,再躲在房檐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毕竟那房檐下有灯光从屋里透过来,给了我们一点温暖,远处传来的隆隆的雷声显得不那么可怕。暴雨如注,敲打在荒原和房顶上那激越如鼓的声音,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从在北京出发的列车上,一直到在2队,我们和李龙云多次说起这段往事,开玩笑地说他那时候雨下得多大呀,你们两人在里面愣是不知道外面下雨,把我们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而别人则替李龙云说:你们躲在房檐下是想偷听吧?欢笑和玩笑,掩盖了当时我们多少的尴尬和无奈。
许多往事都只是如烟过去而没有踪影,许多事情都只是无花果而没有结局。我们的青春的初恋,大部分发生在北大荒,无论什么样的结局,那时的感情真的是格外清纯。在那个并不清纯的革命年代里,许多毫无人道与人性的残酷事情,在我们的眼前频频发生着,我们的爱情却是那样对比鲜明的清纯,像是惟一可以安慰我们自己那开放在污浊中洁白的睡莲。那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并追求那种清纯,清纯中含有的天真,单纯与清白,可能使我们的青春显得有些质地单薄和色彩单一,但我还是无限怀念那时的那种清纯。在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列宁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常常地想起。列宁说:“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每逢我想起列宁的这句话,我都忍不住在后面加上一句:“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我的2队的豆秸垛!
我的2队的土豆花!
我的2队的拉禾辫泥草房的房檐!
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苦闷中的写作
祝英建带路,带我向猪号走去。他知道,猪号是我回2队最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在跟着我、等着我,好让他给我带路。
开始他告诉我:猪号早没有了。他不说,我也知道没有了,1982年,我来2队,猪号就已经没有了,那时是荒草一片,掩映着猪号几乎看不出来的那一堵断壁残墙。
他又对我说:烀猪食的那个饲养棚,和你在猪号住的地方,现在盖起了新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我说:那你也带我去。
他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飞鸟归巢一样,纷纷跟着别的人家飞走,寻找各自在2队的老窝去了,只剩下他、我和我的妻子。刚才喧嚣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很执著地只照着我3个人。风中扑满植物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