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3-0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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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报社三楼的公告栏上,贴出一张公告,宣布高汾在中共中央党校被划为右派分子。这位1938年十八岁时就活跃在中国新闻界的著名女记者,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民主,反对独裁,为新中国奔走呼号亘二十年,最终竟然被戴上一顶右派的桂冠!
当年11月初,可能是待决之囚的废物利用吧,报社整风办公室通知高汾、单于越和我——已经定罪尚未发落的三个人集中在报社四楼一间办公室,查阅1949年以前的《大公报》。又以1926到1948的二十二年为重点。范围是社论、经济论文、文艺副刊。要求抄写篇目,摘录论点。目的何在,指导思想是什么,无一字交代。这也是出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指导思想吧!说来,也算是缘分,我们竟有机会在一百多天中翻了一万多份《大公报》。
三个人集中在一间大屋子里,与五百多本报纸合订本为伴。桌凳之外,还有一张小床,是我睡的。当时我的妻子已经调到重庆,我单身住在报社。
那时候,报社反右派运动虽已基本结束,而交心运动、双反运动仍然在轰轰烈烈。楼下有的楼层的过道里,还是大字报的海洋。我们三个人如在世外桃源,整天就与那些旧报为伍。动作要小心翼翼,因为报纸纸色已经泛黄,纸质则已变脆,稍不留神,就会哧的一声撕开一个大口子。
虽然没有人监督,三个人都仍然呼吸着多年积尘并埋头苦干。工作时不苟言笑,只是认真阅读,振笔疾书。至于是否心无旁骛就不好说了,沉甸甸的右派帽子戴在头上,压力不小的。
前后约四个多月,每个人都抄录了几大叠资料。但究竟干什么用?我一直没想通。当然如今那些东西早已成为垃圾了。但无论如何,对我们来说,精神总算有点寄托。我当时只身在北京,而周围的熟人又格于“孤立右派”的规矩,不相往来,确有“举目言笑,谁与为欢”之感。三个人一打堆,轻松一些了!
想起那段日子,更令我怀念单于越兄。他当时几乎每逢周末,都与我作伴的。下班以后过十来分钟,等报社人员纷纷离去后,两个人慢慢踱出来,沿着永安路向东南方向的天桥走去。
那时的天桥还有综合市场的味道,卖吃的、用的,小摊林立,小戏园、相声场等也还有几家。我们两个人则径直地朝一家小酒馆走去。常常是花生米、五香豆腐干各一碟下酒,然后是每人半斤炒饼。偶尔一两碟小炒,就是打牙祭了。吃喝什么并不在意,要紧的是三杯入肚,顾忌全消,各种话题,纷至沓来,自得其乐了。今天看来,那些话都可以在大马路上高声嚷嚷,但在当时,只能两人对座,窃窃私语。
当年12月间,一个寒冷的夜晚,他请我到东城小经厂一家剧场去看了话剧《右派百丑图》。因为剧名有点刺激性,我们要去看看右派们的种种丑态。但看下来,两个人摇头不已。因为这出戏不过如同报纸上的拙劣记事,毫无喜怒哀乐真情蕴于其中,太令人失望了。
用单于越的话说,没能糟踏到右派,反而把戏剧给糟踏了。他于戏剧是内行,当然是对的。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戏剧界的托儿,何等无奈。
1958年3月,我们各自得到应有的发落。我去了北大荒,过了三年流放生活。
高汾也去了北大荒,做了一年多的流人,干过多种农活,长期当过炊事员。人们在那里看到的,再不是秀丽出众的女记者,而是满目灰尘烟火色的伙夫了。由于长期劳累和饥饿,当年冬季,她的脸部已经浮肿。常言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大公报》的伙伴们都很为她担心。所幸的是她于1959年夏季调回北京,仍留《大公报》副刊部工作。1966年报纸被迫停刊后,曾被分配到北京市新华书店仓库工作。拨乱反正以后,她回到新闻界,在《经济日报》编辑副刊,写作甚勤。离休后,至今仍然为上海《新民晚报》所倚重。她在北大荒的一些情况,我将另文介绍。
单于越下放到青海省。到西宁之后,被安排到文教厅。说实话,我后来深为他庆幸,他身体比较单薄,如果他去了北大荒,经历那么多的苦战夜战,加上1959至1960年的长期饥饿,能否生还,很难说的。
我们每年都要通一两次书信,保持联系。他的生活虽较北大荒的流人稳定,但中间仍经过流离播迁,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拨乱反正以后,他才活跃起来。调到青海省文艺研究所,搞创作,写过《秦王新政》、《马五哥与尕豆妹》等剧本,主编刊物,俨然成为一方权威了。
1981年,他有机会带着几个小青年出省交流,地点可以自选。他不选北京,不选上海,偏偏选了贵阳。一意想和难友相会,共话二十余年的别情。
一见面,我们共同念出杜甫的“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句子。二十多年过去,他满头白发了,而当时只有五十八岁。可见多年处境之艰涩。
那两天,我们先是在他下榻的贵阳云岩宾馆,后来又在我住的南明堂宿舍中,扺掌而谈别后沧海事,感慨万千。谈话中,我介绍了北大荒三年的实况。一幕幕的惨剧,他听了目瞪口呆,为我庆幸说:“你受苦了!真称得上是劫后余生啊!”
我说到寒冬时节,在零下四十度的马架子里,半夜起来解手,从被窝里出来,满身热气腾腾,就如新出屉的包子一般,他为之动容说:“比喻太生动了。”
1985年他从西宁迁居南京,被聘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从事文史研究。虽年逾六旬,仍十分勤奋,屡有新作问世。上海《解放日报》曾连载他所著的《七君子之狱》,后来由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1995年初,传来他脑血管栓塞的消息。1997年我去上海小住,专程到南京凤凰西街去探视。
他当时曾第二次发病,出院不久,躺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中。半身活动障碍,只能扶着床栏围床绕行。言语迟缓,说话时,间断地吐着单词。
他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目光呆滞地缓缓陈述病况。此情此景,我们已经无法流畅地交谈了。
1999年3月,于越兄与世长辞。遗孀郑定英女士撰写的怀念文章中,录其遗诗一首:
一事无成两鬓斑,文章拱手让后贤。
少年得志缘小慧,根基浅薄醋半坛。
平日自省无他短,短在老始识愚顽。
有心追鞭心已颤,聊坐夕阳看远山。
诗句多自谦之词,但从中仍可以感到多年来他的苦涩与苍凉的心境。
朱启平晚年留下了又一名篇
《大公报》社当年流放北大荒的八个人中,到2002年秋为止,四人健在,三位逝去,只有尤在兄情况不明。
健在的,除了我,有徐文兰、高汾两位大姐,和年龄最小的一位——石文华。能平安进入二十一世纪,得以呼吸在改革开放的新鲜空气中,是很值得庆幸的。
逝去的三位是朱启平、萧离和余悦。其中萧离的情况,前文作过介绍,这里不再赘述。余悦的情况我所知不多,八十年代初在她贵阳的府上见过一面,并承她带病下厨,为我做“肉丝面”一大碗。后来听到的则是她已故去的噩耗。
朱启平兄,是我们去北大荒八个流人中的老大哥。从1958年7月在云山畜牧场分散,就无缘再谋一面了。1960年夏天,他从北大荒回京,调到张家口部队的一所外国语学院,多年从事外语教学。拨乱反正后,1978年恢复香港《大公报》工作,1985年退休。1990年移居美国加利福尼亚州,1993年末病逝于加州,安葬在那里碧草如茵、青松挺立的墓园中。
我们相识于《大公报》、《进步日报》两报合并之后,那时他在香港《大公报》驻京办事处工作。从四十年代开始,他曾任《大公报》驻国外记者多年,发表过多篇佳作,是一位名记者。我当时是个小编辑,工作上和他并无接触。只是因为我担任工会小组长,他是小组组员,每月一次,我要去收会费,有机会聊聊天。另外,他喜欢运动,我们常常一起打羽毛球,他是把好手,因而相熟起来。
他怎样落网的,我一点不记得了。后来就走进同一个战壕,同到北大荒了。起初三个月——1958年4到6月,我们同在萧离当组长的二十一小组中。他身体敦实,不管干什么活,他都可以顶一个棒劳动力使唤。那时他的精神状态还不错。
后来劳动组合打乱重组,他被分到烧炭组,进入完达山麓某处,以后就失了联系。直到1960年底我回到北京,才听说他已先我半年返京了。“文革”前他和萧离时有联系,说他在学校很受学生的欢迎。他毕业于燕京大学,又在美国多年。教英语是小菜一碟。
拨乱反正,他回到香港《大公报》后,常有新作发表,可惜我彼时身在偏僻山区,看不到外地的报刊。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他的新作《伟大的平凡——科龙贝行遐想》,我深深地受到吸引并为之感动了。我再三诵读,以为语言的优美、意境的深邃、感情的纯厚,超出了他的名作《落日》。
他在文中描写了法国第五共和国创始人戴高乐将军的墓地。照阶级划分,戴高乐应该属于资产阶级吧,作为伟大的反法西斯民族英雄,他的墓地应该选在巴黎或者其他通都大邑,然而不然,他和他早夭的爱女却埋葬在距巴黎数百里之遥的一个小小村落——科龙贝。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伟人的墓地十分简朴,位于一个教堂的墓地群中。他写道:“教堂周围是一个个小小的墓地,埋葬着本村的人……戴高乐将军的墓地,就在小径尽头,也是石头砌的,高出地面不到半尺。
“父女二人的遗体,在这教堂的坟场上,真正是只占了一席之地,而且是在角落里……墓石是普通的石头……坟场中,有好几个墓是大理石砌的,比将军父女之墓,讲究多了。”
接着写道:“我默默站在墓前,低头看那朴素、简单到感人肺腑的墓石,思潮澎湃。只觉得面前是一个新的境界:原来一个人的尊严,一个人的品德,是可以用这样简朴、平凡的安排来表现的!”说得何等好啊!
很遗憾,关于尤在兄近几年的情况,我所知甚少。
1960年他从北大荒返京后,被“下放”到湖南一个县里的中学。不久,遭遇婚变。“文化大革命”中,不知道怎样一来,他到北京过起流浪生活,粮票和饭费全靠亲友接济,夜间,就睡在公园、医院或车站的长椅上,重温儿时的流浪岁月。这大概是他欢欣鼓舞迎接解放时,料想不到的吧!八十年代初,被安排到湖南人民出版社,约在1985年离休。那两年他曾到《经济日报》社来过几次,我们还一起在一家饭铺小酌。
其后不久,他和在北京工作的前妻复婚,迁回北京居住,料理家务,照顾小外孙,坐享天伦之乐了。九十年代初,听说他的夫人病故。又听说他曾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后来就失去联系,听不到什么消息了。
他年轻时是很有冲劲的记者,敢闯敢干敢写。惜乎生不逢时,如果生活在今天,一定会有不少创新建树吧!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现在我写这篇怀念老友的文字,决非谬托知己,品评他们的生平风貌,只不过勾画一鳞半爪,聊表对故人的尊敬和怀念而已。
家书后面
家 书 后 面
? 费振钟
今年十月,到上海参加第二届胡风研究学术研讨会。我本不是胡风学术研究中人,只因筹集会议者的邀请,加上也想看看这个难得召开的会如何开法,所以不惴以旁观者门外汉的身份准时忝列会中。这天薄暮到达会议报到地点,一看与会人员,有许多斑白老人,且又扶着搀着,上下电梯,身边还跟了同样老态的妻及年轻些的子女,顿然觉得这是个非同寻常的会。算一算,胡风的生辰已是百岁,他过去的友人和弟子,活到今天,已属不易,还能够参加这样的纪念性的学术会议,则更加不容易了。后来在楼上,又见到有一屋子,老者云集,各各招呼寒暄,大概都因视听不好,所以彼此大声说话,竟然满楼喧腾。推想这次会议的性质,有既为死者之祭亦为生者之聚的意思。
且说会议,到底还是以学术为重,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到会场,就有一大袋论文发下来。论文作者大多为胡风研究方面的年轻人,这与昨天所见的感受又多有不同,看来年轻一辈对胡风虽说隔了不止一代,无直接的感情联系,但学术上却又相当认真,要把胡风当作一种严肃的历史对待,做深入的思想文化研究。我自然也索取一袋,且不顾台上的演讲,一篇一篇翻看下去。忽然就看到厚厚的论文中另有一份《胡风致梅志家书选》。正文前有短短的说明:
1949年9月至1953年7月期间,胡风因各种原因经常客居北京。此时,他与梅志间有不少书信来往。现在,特从中选出若干封,加以整理辑注,提交大会,供研究者参考。其中略去了一些涉及私事内容的部分,有的姓名则用“*”代替。文中着重号原有实心圆点、空心圆点、双圈点和圈中点之分,为方便处理,现将实心圆点、空心圆点用着重号表示,双圈点和圈中点用双下划线=表示。
晓风附记2002年9月
胡风的夫人和儿女来参加会议,这是已经知道的,但不知道他的女儿还为会议带来这份资料。任何一种研究,首重资料,自不待说,现在胡风女儿带来的“家书”,想必是尚未公开的第一手原始材料,这就尤为难得了。我自己一边翻看,一边先就产生了若干想法,以为这份“家书”,比会议上其它所有的论文都重要,不只在“供研究者参考”,研究胡风的论文总归属于分析推论之类,不如这份“家书”能够直接察看胡风的处境和心迹;至于胡风女儿晓风的意见,也不以“家书”为私人之藏,愿意贡献出来,公诸学界,此皆因胡风之事在中国牵涉之众之深,凡有当时之蛛丝马迹,均有可资讨论研究之用。“家书”在胡风事件未发之前,其中即已隐含了种种先机,似可进一步了解胡风与当时政治形势的关系。有此想法以后,再看这份“家书”,就不会浮光掠影一带而过,于中特别留心关节,尤对文字含糊之处加以揣想,意作者必有藏锋,以至读得十分入神,不知不觉上午的会议就溜过去了。好在我原本是旁听,只管开小差做自己的事情,与会议无碍。
自然,会场上没有条件写文章,想法暂时也就搁在那儿。现在重新捡起来,时间上过了近两个月,原有的想法中或许又增加一些东西。还是从“家书”开始。
1。召见。晓风所选家书第一封,是1951年11月胡风由北京寄与上海的妻子梅志的。据注中说明,其实胡风该年4月下旬,曾应文化部邀请到京参加“五一观礼”,这已是胡风本年每二次进京了。第二次进京在9月,说是周恩来召见,但写此信时是11月,周还没接见他。为什么旷时如此之久,信中没有反映。也许周的工作太忙,胡风没有什么事,多呆几天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样胡风就有闲遐每过一二天就给梅志写“家书”了。家书中谈什么?谈梅志深入工厂生活,胡风谆谆嘱咐,要了解人,了解普通工人的生活。这与胡风一贯的“现实主义精神”是非常一致的。
2。改诗。11月20日为梅志改诗。过去胡风先生也是经常要为他的朋友和弟子改诗的,想起“七月诗派”的产生,胡风该花了多少心血!现在住在文化部招待所等待召见,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只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