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3-0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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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化的民族主义进行了理性引导,使其不但没有造成大的社会政治震荡,而且成为中国社会转型时期政治合法性的政治文化资源,但也付出了较高的政治成本。2000年8月15日,江泽民在谈及此事时说:“我们把十二亿多人怒吼的情绪引导到一个理智的轨道上去,谈何容易。”〔9〕
总之,中国在改革开放二十年后,国内的政治文化发生了一个不易为人们所察觉的巨大变化,那就是一种理性化的观念和态度开始占据了社会生活的主流〔10〕,妥协与宽容的政治精神与游戏规则,也逐渐发育成熟。这种政治文化与心态的变化,相对减少了大规模“政治参与爆炸”发生的可能性,从而使政府在改革方面有较大的回旋余地。
三、政治人格由盲目依附型向独立自主型转变
原有的政治全能社会体制,造就了政治人的依附型人格,这严重地阻碍政治和社会改革与发展,必须消除。改革之初,邓小平就尖锐地指出:“许多重大问题往往是一两个人说了算,别人只能奉命行事。这样,人家就什么问题都用不着思考了。”“说话做事看来头、看风向”,“书上没有的,文件上没有的,领导人没有讲过的,就不敢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要在全党范围内解放思想,倡导独立思考〔11〕。随着社会的转型,政治体制改革的进行,经济体制市场化的深入,政治人格开始从依附型向独立自主型转变,政治人的主体意识明显增强。比如见于报端的“民告官”等事例逐渐增多。特别是市场经济为这一转变提供了必要的基础与动力。因为市场经济能培育人们的主体意识、竞争意识、自由精神、宽容精神、平等观念、妥协思维。这些意识和精神必然要渗透到政治领域,形成独立政治人格和新型政治文化。
然而,由于中国传统子民-臣民型政治文化的影响、政治人格(特别是深层意识)固有的稳定性、政治体制改革与市场经济还存在不少问题等诸多因素,使得我们不能对二十年中政治人格的转变作过于乐观的估计。应该看到,无论从各层官员还是普通公民讲,依附型依然是中国人政治人格的主要特点之一。从现实政治系统运行方面讲,这主要是由自上而下的政治录用制度和政治监督机制残缺造成的。二十年来中国市场经济培养出来的首先主要是一种经济文化或者说是经济人格。独立的经济人格转化为独立的政治人格不是短期内能够完成的,需要一个相当的量的积累与转换过程。从影响政治人格、政治文化变化的短期因素来讲,政治体制及其运行较市场经济更直接、更重要,尽管从长期看市场经济更具根本性。加之,在当前政治架构内,政治主体将这种独立政治人格纳入政治运行要冒较大风险,作为市场主体的经济人离政治较远、中国市场经济体制还很不完善(如官商勾结)等因素,这都使得独立人格很难较快地在政治文化中体现出来——尽管这是不可避免的。一些自诩为“精英”的知识分子以为对抗现存政权是独立政治人格的张扬,但他们企盼外援或试图借助外力以压迫或鞭策本民族走向进步,却是知识分子奴性性格的典型。政治运行中的怕上级、怕公仆、随大流的现象随处可见。官本位、权力本位、清官等意识仍广泛存在,某些官员的主奴性格(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见了狼是羊,见了羊是狼”)比较典型。“民告官”多是“官逼”民才告。正如革命时期民众被动员起来成为革命的主力军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觉悟已经现代化了一样,“民告官”并不意味着民众的政治独立人格、权利意识有多高,他们只是在自身利益受到严重威胁时进行本能反抗。这与历史上官逼民反没有本质的区别,只不过是现行政治体制为这种反抗及解决提供了一种法律制度框架。退一步讲,与为官者侵害人民的利益的实例相比,民敢告、能告赢的比例太小了。据报道,全国范围内民告官原告胜诉率仅为354%,北京市仅为23%〔12〕。这其中的政治文化因素至少包括公民的“官贵民贱、民不与官斗”等传统心理和为官者的主人心态、司法者对行政权力的畏惧心理等。显然,我们不能说这种政治文化、政治心理能说明国人的政治人格已完全独立。退一步讲,民能告赢的,或是有高层领导干预,或已是倾家荡产,这对胜诉者还有什么实际意义?或许能强化他们的“清官意识”、“官本位”意识和对政治运作的偏激的冷漠甚至是憎恨。如果说政治人格完整和独立是民主政治意识成长的标识和出发点,那么,二十年来,政治主体政治人格已有初步的转变,但以上现象表明中国政治文化中的整体性独立政治人格等民主精神远未形成。
四、政治思维从二元对立向务实中和式转变
改革开放前,阶级斗争理论诠释统制着整个政治文化,其二元对立特征主宰着中国人的政治思维,成为阻滞中国社会政治发展的严重桎梏。改革开放之后,“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被抛弃,政治思维方式从二元对立式转向务实中和式。典型的表述就是“既防‘左’,又防右”,“排除僵化和自由化这两种错误思想的干扰和影响,将贯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全过程”〔13〕。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政治思维方式既不是放弃政治原则与政治立场,也不是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而是一种务实的政治思维方式。
自由化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的对立与斗争,涉及根本政治原则,正如邓小平所说:“自由化本身就是对我们现行政策、现行制度的对抗……”〔14〕在这种对抗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作无原则的妥协与让步,二元对立的政治思维也就不能不表现出来。当然,这与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已不可同日而语,它只是在中和务实式政治思维指导下,现实政治斗争的具体表现形式,不具有全局性与指导性。
“摸着石头过河”、“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是务实政治思维主要特征的生动表述。中和式务实政治思维在具体政治实践中则表现在既防“左”又防右,不纠缠于姓“社”姓“资”的争论,两手都要硬,国际政治战略观从冷战思维转向和平发展等方面。
二十年中,政治思维方式一方面正在发生转变,另一方面,二元对立的政治思维并没有完全消失,还时隐时现地从政治生活中表现出来。有的学者指出,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改革与保守、西方与中国、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市场与计划、私有与公有等二元论仍然是具有支配性的思维方式〔15〕。二十年始终不绝的关于姓“社”姓“资”的争论是其典型体现。情绪化的民族主义也加强了这种二元对立的政治思维模式。在二元式思维支配下,对立双方对各自目标的单线式固执追求,造成了中国社会不容易出现有进步意义的公正辩论气氛。而公正的辩论是一个民族获得认识上的进步的惟一可行途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在某些问题上,如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反“和平演变”策略的可适用程度和建设性效应,是值得反思的。尽管当时有西方某些大国对中国推行“和平演变”这一史实作基本背景。
五、政治信仰、政治理想的危机与重建
“文化大革命”以虚妄愚弄了历史,欺骗了人们,伤害了执著于理想主义的心灵,摧毁了人们的政治道德信念,在国人的精神家园中留下了一片废墟。人们对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政治信仰大面积塌陷,出现了政治信仰危机。改革开放后,中共和政府纠正了对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教条式曲解,力图消弭政治信仰危机,重建政治信仰。这对新时期政治发展、政治参与和政治稳定起了重要的支撑和导控作用。
但是,社会政治的整体稳定并不一定意味着政治信仰不存在任何裂痕,政治信仰危机不再出现。在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的世俗化转型中,需要合理扬弃过去的信仰伦理、价值理性,创造出一种新的主流政治文化,实现对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的整合,创造出一种科学、民主、自由的社会新情境来培育社会每一个公民科学、理性、法制和自由创造的政治精神,从而促进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发展。也就是说,中国的马列主义和共产主义要回应更深层次的现代化挑战,必须有一个世俗化的转型过程。但在现实世俗化过程中,作为主导政治文化的马克思主义所依托的社会政治建制受到世俗化大潮的巨大冲击。所以,在中国社会的世俗化转型中,如果主导政治文化还是以过去革命年代的政治信仰来引导和教育公民,就会与公民在世俗化社会的那种希望社会公正、平等和自由追求财富与权利的意愿相冲突,从而引起人们对那套反复说了几十年的主流话语的反感和躲避。因此,无论是以高昂的革命乐观主义和浪漫主义为基调的“红色经典”,还是以歌颂正面英雄人物为基调的革命英雄主义,虽然在对历史的反复回顾中会有众多的资源,但在世俗化转型中,如果其主题不能促进公民的科学、民主、法制和自由创造的政治精神,不能培育公民的工具理性精神,不能让公民个人在其中联想到自身对财富追求、对财产的支配的安全和自由,而总要仰视那些英雄,总要学习这样的英雄时刻准备为终极信仰献出一切,这是会令大多数公民心灵沮丧的。现实说明了这一点。正如有的学者指出,这种政治信念在现实政治生活中,所起的作用并不像预想的那样大,尽管这一政治信仰在政治活动中反复强调和突出,人们接受起来仍比较勉强,其号召力有逐年下降的趋势〔16〕。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国内外各种因素又导致了政治信仰危机的重新浮现。基督教在农村逐渐呈蔓延扩大之势;九十年代后期,一些邪教的泛滥危及社会政治稳定与发展等都从一个侧面证明政治信仰危机还没有完全得到解决。这种危机在现实政治文化中主要表现为三种类型:1缺失型:主要指一般公民没有明确的政治信仰与政治理想,处于一种自在状态。九十年代初的毛泽东热也从一定程度上反衬出普通公民心中的政治信仰缺失导致的心理迷惘。1998年8月对山东省妇女政治信仰、政治心理方面的一份调查资料表明,仅有约30%的人表示信仰马克思主义〔17〕。1997-1999年北京市的一项调查表明,知识分子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的认同率在下滑,而对“两院制、多党制、三权分立”的支持率呈上升趋势〔18〕。由此可推知,相当一部分公民处于无政治信仰状态,主导政治文化所倡导的政治信仰依然存在认同层面上的危机。2虚伪型:这是指有的人口头或表面上表示信仰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而实质上官本位、权力本位占据着他们的灵魂,权力与官位成了他们的追求目标。这实质上也是没有政治理想与政治信仰,只不过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处于一种隐蔽状态。一些邪教及其组织在我党大张旗鼓地进行“三讲”期间形成规模,其信徒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干部,这不能不使我们对政治思想工作作全方位的反思。3异端型:指一些人持与主流政治文化相对立的政治理想政治信仰,处于自在或隐蔽状态。
政治信仰的危机与政治理想的缺失无疑是一个关系到社会政治体系稳定与发展的重要问题,却又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完全解决。二十年中,面对较严重的政治信仰危机与政治理想的缺失,主导政治文化也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进行政治文化整合,力图重建政治信仰与政治理想。例如,强调两手一起抓,两手都要硬,“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定不能丢,丢了就丧失了根本”;旗帜问题至关重要,要高举邓小平理论的旗帜;要讲政治、讲正气、讲学习;加强党的建设与政治思想工作等等。
整体来讲,二十年中,政治信仰、政治理想正处于一种危机与重建之间的状态。
六、政治价值取向在个体与集体之间调适
集体主义和个人主义作为两种不同的社会价值取向也会迁移到政治领域,当它们涉及公共权力主体对社会资源的强制性分配(这是政治的基本含义)时〔19〕,就变成了两种不同的政治价值取向。在中国政治文化传统中,国家、民族、集体至上观念占主流,个人没有应有的合法地位。将集体权益完全置于个人权益之上,割裂了集体与个人的关系,压抑了个人参与政治的主动性,窒息了个人首创精神,忽视个人某些最基本的、不可让渡的权利,成为生成子民-臣民型政治人格和政治依附心理的重要原因。
改革开放二十年来,我们开始对这种政治价值取向进行调整,力图兼顾个人、集体、国家的利益,将之统一起来。但主导政治文化仍侧重强调集体主义,一方面,“鼓励人们发扬国家利益、集体利益、个人利益相结合的社会主义集体主义精神”,先进分子还要“公而忘私”〔20〕;另一方面,主导政治文化对个人主义仍保持某种戒备心理。这主要是因为在中国整体主义政治文化氛围中,作为一种政治价值取向的个人主义易滑向极端个人主义。
从理论层面来说,对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调适,过分强调哪一方都可能有危险,如果不从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考虑,便很难判断它的可行性。从中国当今的现实来看,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的关系还没有完全理顺,一方面,在集体主义占主导地位的中国社会,要将政治价值取向完全转向西方的个人主义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个人主义还没有获得应有的合法地位。当在实际操作中二者发生冲突时,我们不难想象会发生什么。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政治民主化的进行、个体独立意识的提高,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之间的调适,将会在保持前者主导地位的同时,进一步向后者倾斜。
综观二十年来中国政治文化的变迁,其理论层面上已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但是,如果我们深入观察中国人的内心,就必须承认,中国人的政治文化的变化仍然不大〔21〕。从今后更长的历史时期来看,中国现代政治文化的重建才刚刚开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注释:
〔1〕〔11〕《邓小平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3、147页。
〔2〕《十三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53页。
〔3〕〔9〕江泽民:《世界应该丰富多采》,载《北京青年报》2000年9月5日,第1版。
〔4〕闵琦:《中国政治文化——民主难产的社会心理因素》,云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7页。
〔5〕萧功秦:《与政治浪漫主义告别》,
sixiang
〔6〕萧功秦:《从新保守主义立场看中国变革中的激进主义》,sixiang
〔7〕陈彦:《当代自由主义的转型及出路》,载《公共理性与现代学术》,三联书店2000年第1版,第78页。
〔8〕李泽厚:《历史眼界与理论“度”》,载《天涯》1999年第2期。
〔10〕陈晓律:《理性化民主时代的到来》,100yearchina/pages/content/04/65。htm
〔12〕张翠玲、吴海虹:《〈行政诉讼法〉走过十年》,载《北京青年报》2000年9月26日,第21版。
〔13〕《沿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前进》,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的历次全国代表大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