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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钱钟书围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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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军部给 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么?〃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 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 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 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 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小姐给 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桓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达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作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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