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7-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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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作于1903年的《论中国国民之品格》一文,继续了这一时期的批判态度,对中国人的缺点一一罗列,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但在好几年之后,1911年的对话体《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一文,梁启超却一反以往不时流露出的消极情绪,对中国“国民性”进行强力辩护。“国民性”一词在这篇文章中首次出现,而且频率极高,但感情色彩却基本上是正面的,或至少是中性的。在和友人“明水”的对话中,他把国民性分为“良”与“不良”两种,指出中国人有平等、自营自助、以自力同化他族的几大优良国民性,但也指出同化力强同时表现为模仿他人的能力较弱,反而导致僵化。对谈中他驳斥了中国人智力不如其他民族的观点,认为西方科学昌明不过是近二三百年间的事,日本甚至在三十年前也不知科学为何物;中国人的尚武精神虽然一时缺乏,但“谓我国民性本来如此,且将来永当如此,此决非笃论也”,因为中华民族“根器之本极深厚”。至于此前已经成为共识的,关于中国人爱国心不发达,不分天下和国家的说法,梁启超又将其解释为因为怀有“高尚纯洁”的世界主义理想。在1912年作的《中国道德之大原》中,梁启超再次强调中国人的优点为“报恩”、“明分”、“虑后”,自认“吾之所蕴积,亦实有优异之点,为他族所莫能逮者,吾又安可以自蔑?”
梁启超在1915年的《伤心之言》中,痛呼“良心麻木的国民”,而到1921年,在一次演说中又宣言:“我觉得中国人的性质,无论从哪方面看去,总看不出比外国人弱的地方。”以上种种,时贬时褒,前贬后褒,说明梁启超面对“国民性”时内心恐怕始终是非常矛盾的,而这和他的遭遇、性情与心境有大关系。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毫不讳言自己持论常“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
四
中国人的缺陷,孙中山也看得很清楚,他不否认中国人是所谓“一盘散沙”,不否认中国人缺乏自修的工夫,甚至基本的社交礼仪。但是他始终坚持将国民性缺陷归结为民权缺乏。在1897年所作的《伦敦被难记》中,孙中山这样描述中国人的处境:“无论为朝廷之事为国民之事,甚至为地方之事,百姓均无发言或与闻之权”,而根源则在于统治阶级“堵塞人民的耳目,锢蔽人民之聪明”。中国人的政治思想十分薄弱,在孙中山看来,原因是除了纳粮以外,百姓和皇帝根本没有任何直接关系。但孙中山的改造路径与严复、梁启超均不同。如果严、梁乃至后来的新文化运动人士均主张缓慢地教育启蒙、文化转化,孙中山则更偏重直接以政治参与来训练民众。在他看来,教育不是民主的先决条件,因为民主本身就是一种教育。
国民性的缺陷抑或“程度不足”容易成为维持或复辟专制的绝好借口,孙中山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他指出:“袁世凯之流必以为中国人民知识程度如此,必不能共和,曲学之士亦曰,非专制不可也。呜呼,牛也尚能教之耕,马也尚能教之乘,而况于人乎?”〔1〕这里所指出的“曲学之士”正是严复、杨度等人。他们与孙中山相比,在针砭国人缺陷方面并无差别,所看到的问题也大同小异,但角度和解决办法却大相径庭。首先,孙中山并没有过度强调这些缺陷的“中国特色”,而是从积极的角度着眼于“人”的普遍性。既然人类都能够也必须学会理性的政治生活,中国人何以能例外?第二,孙中山绝不相信中国人内在地欠缺政治能力。中国人固然如杨度所说以家族为中心,但是孙中山却乐观地认为,中国人中的宗族团体和家乡基础是两个“好观念”,以此做基础,“很可以把全国的人都联结起来”。为梁启超深恶痛绝的致公堂等华侨秘密会社,成为孙中山共和革命的盟友。第三,孙中山主张吸取传统和西方文明中好的方面来积极改造国民性,在个人修养、社交礼仪方面,他认为应该学习外国人的新文化,并难能可贵地创作《民权初步》,以详尽的技术细节来教导国民行使民权,但同时又不主张全盘抛弃传统,而是鼓励发扬传统中的固有美德。第四,作为“实行家”的孙中山相信制度的积极作用。严复、梁启超等人都已经意识到的地方自治问题,孙中山决意以政治手段加以推进。孙中山所进行的,不论当时效果如何,确实是一种更积极和正面且极富远见的启蒙。
孙中山坚持共和革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意识到帝王思想浓厚正是中国人的一个致命缺陷:“外国尝有人因宗教而战,自由而战的,但中国几千年以来所战的却是为皇帝一个问题。”〔2〕他认为太平天国之败,败在众王都争做皇帝。他嘲笑陈炯明宣扬自己梦见怀抱日月(合为“明”字),也有帝王之梦的荒唐。要改变这一致命缺陷,的确需要把帝王专制的土壤从体制上先行根除,才可能根绝一切想重新做皇帝的企图。在这一点上,孙中山打中了严复等人的要害——严复等人以为中国人因为缺陷太多所以需要帝制勉力加以维持,孙中山则指出,帝王心理本身就是最大和最需要革除的国民缺陷与弊病。“旷代逸才”杨度在1914年致袁世凯的一篇谢辞,就已经沿用诸葛亮《出师表》中的话自称“臣本布衣”,而此时袁世凯尚未称帝。杨度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为帝王师”的陈旧观念是不争的事实,其师从之经学大师王辏г司褪且幻硇挠凇暗弁踔А钡娜逭撸霸频垡愿ㄗ糁庠恼峋堋M蹶'运之怂恿曾国藩,杨度之追捧袁世凯,恍如汉代刘歆之捧王莽,这中间无疑都是帝王思想作祟。杨度因为个人的“知遇之恩”而甘愿为袁世凯驱驰,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奴性。杨度的后人杨念群教授精辟地将杨度的世界观总结为“十九世纪末一名湖南普通乡绅的世界观”。而以中山之世界观,确能一眼洞穿久踞国民性中习焉不察的做皇帝捧皇帝的游戏是何等荒诞。作为“革命家”,孙中山的某些政治行为完全可供后人评说和质疑,但其作为“思想者”的洞察力却不容否认。
五
陈独秀在袁世凯复辟后作的《我之爱国主义》中指出:“经数千年之专制政治,自秦政以讫洪宪皇帝无不以利禄奔走天下,吾国民遂沈迷利禄而不自觉,卑鄙龌龊之国民性由此铸成。”〔3〕由此处可见“国民性”一词在1910年代中期已经成为一个普遍词汇,并开始带有贬义,但是它和专制制度紧密联系。破除专制是第一要义,因此陈独秀在《驳康有为共和评议》中讥讽一面主张国为公有,一面主张“非专制不能为治”的康有为自相矛盾。李大钊在《立宪国民之修养》中指出了中国人的两个缺点,一是凡事以感情为主,不以理性为主,喜欢一哄而起;二是任力不任法。但马上就指出:“是皆专制制度之余毒”〔4〕。的确,是专制造就国民性,抑或国民性造成专制,像是一个鸡生蛋和蛋生鸡的永恒难题,但是作何种解读的确能很大地影响政治态度和选择。
与孙中山一样,李大钊对国民性的态度也是比较乐观的,也主张中西文化互补,李大钊甚至更进一步发展了二十世纪初从盛行一时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中延伸出来的民粹主义思想。民粹主义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兴起于俄罗斯,七十年代达到高潮,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民粹主义思想首先以一种浪漫主义的心理美化“群众”、“农民”,把农民想像成生机、活力和革命精神的象征,要求知识分子走向乡村和民众结合,对于改变传统知识分子的社会观有很大贡献,但民粹主义同时又强调先进知识分子对农民的教育和启蒙责任,这一特征和民族性批判结合起来。当民粹主义的前一个特征发展到要求知识分子迁就和学习农民文化的时候,似乎已经走到某种极端。这两个极端——批判农民和美化农民——的交替在二十世纪中国表现为完全对立而又各自合理的两个口号:“教育农民”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前者可以看作是国民性批判的继续,农民由于集中了国民劣根性而成为受教育和改造的对象;后者却又在名义上反过来赋予农民以教育(准)知识分子的资格和权力。民粹主义的宣传和实践最终激起了知识分子的逆反心理,于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借重读鲁迅和引入柏杨“丑陋的中国人”、“酱缸文化”等概念,一些知识分子又开始回到国民性批判,并常常下意识地将劣根性归结到农民身上。
事实上,一旦“国民性批判”真正实践起来,谁来批判和批判谁也是一个问题,既然同为国民,谁是更有资格批判别人的优等国民呢?既然文化批判的武器多数时候掌握在精英手中,而社会精英通常不批判自己——例如杨度恐怕不会认为自己的官瘾是一种何等巨大的劣根性;梁启超则不会认为自己过度丰富的情感也是一种文化痼疾——农民往往理所当然地成为国民劣根性的替罪羊受到指控。所谓国民性于是既是批判靶标,又转而成为批判他人的工具。鲁迅在《阿Q正传》的结尾就让我们看到,当阿Q在受审时不由自主下跪,用“奴隶性”这个词来“批判”阿Q的人居然正是官府的“长衫人物”,即严复所说的那种“自命时髦的旧官僚”,这里的反讽实在耐人寻味。
六
在人们心目中,最能和“国民性批判”相连的,当非鲁迅莫属。追溯鲁迅早年思想,梁启超的影响定然不可忽视。梁启超在1902年的《新民说》中有专章“论尚武”,鼓吹“斯巴达之教育”,并作《斯巴达小志》一文。鲁迅最早发表在1903年《浙江潮》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题为《斯巴达之魂》。“愚”、“弱”二字,是梁启超曾用过的,鲁迅后来在《呐喊·自序》中也以“愚弱”描述中国国民。鲁迅对奴性的批判与梁启超也相呼应。鲁迅在1903年前后追问中国“国民性的病根何在”,正是当时这股社会思潮在一个年轻思想者身上的投射,尽管在政治上鲁迅很快转向革命,但文化思想上对国民性的终生探索极大地来源于这一时期《新民丛报》传播的思想。如果说,梁启超是一个具有诗人气质的学者和政治家,那么鲁迅才真正以一个批判知识分子的身份,在精神层面上延续和推进了由梁启超开启的国民性反思。另一方面,尼采的超人思想对早期鲁迅的深刻影响也使得鲁迅对于大众抱有怀疑态度。
鲁迅一生始终坚持改造国民性,求得人的真正解放,以最终在“立人”的基础上建立“人国”,但他的改造计划中已经带有尼采的负面影响。鲁迅在1925年致许广平的一封信中说:“最初的革命是排满,是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国民改革自己的坏根性,于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后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5〕作为文学家的鲁迅从来不曾像梁启超那样罗列国民性的优缺点,更缺乏系统性,他在继承国民性反思的同时,所着眼的基本上是“坏根性”。中国国民性在鲁迅眼中是“堕落”的,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和“贪婪”。和梁启超等人的政治改造路径不同,鲁迅非常依赖文学作品起到的宣传作用——“改变精神首推文艺”。这也和他的个性有关。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已经自认“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后来又对许广平坦承自己没有革命领袖的素质,因为“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另一方面,鲁迅后来也觉察到笔墨力量的有限和依靠读者自我反省的缓慢,他甚至直接号召青年人起来“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宴席,毁坏这厨房……”而且对孙中山产生了更深一层的体谅和理解:“改革最快的还是火与剑,孙中山奔波一世,而中国还是如此者,最大原因还在他没有党军,只能迁就有武力的别人。”〔6〕
鲁迅同样无法摆脱因国民性思考带来的矛盾心理,他长期彷徨于希望和绝望之间,一时要“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一时又承认还是有“舍身求法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这两面自始至终都同时并存在鲁迅的思想中,不是前后演进而是辩证的,只是在不同的环境和心境下释放出来。“国民性”作为一个贬义词和攻击的靶标进入中国现代思想话语,是鲁迅所留下的精神遗产中重要的一部分。鲁迅本人的独特经历、性情和气质显然直接影响他对国民性的认知,一方面是极端的深刻,另一方面因其个性中独有的“毒气”和“鬼气”,他更多的时候是偏于负面和否定的,连他自己也承认:“我的作品太黑暗了。”鲁迅以《狂人日记》揭示儒教吃人,振聋发聩,但取吃人的喻意则可,如以其间所述的“易子而食”等典故来证中国人天性为食人民族则不尽然。食人是古代人类社会的普遍现象,不独中国人专有,对此周作人在其散文中也曾论到。
就《阿Q正传》而言,激进的批评者如钱杏邨(阿英)指责鲁迅是一个“人生诅咒者”,认为鲁迅塑造的阿Q并不能反映时代。尽管今天的研究者通常会认为《阿Q正传》的根本是在表现封建专制制度对人性的戕害,但在多数一般读者的阅读体验中,也很容易被看成是单纯针对中国国民尤其是农民所作的批判。无论如何,小说中的国民性讽刺压倒和冲淡了对专制的批判意味,更替代了分析。当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向干部推荐《阿Q正传》的时候,也并未提及其反封建专制的主题,而强调其表现的是“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小说正是以对农民弱点的批判引起毛泽东的深深共鸣,呼应了他反传统的思想和关于教育农民的主张。周作人在1922年的《关于〈阿Q正传〉》中说:“阿Q……实在是一幅中国人坏品性的‘混合照相’,其中写中国人的缺乏求生意志,不尊重生命,尤为痛切,因为我相信这是中国人最大的病根。”大家都盯着阿Q的坏品性,可有多少人想过鲁迅安排官老爷来指责“奴隶性”的深意呢?要论坏品性,阿Q的虚伪也绝对赶不上《肥皂》里的四铭老爷。
鲁迅先生预先设定要以阿Q作为一个集所有劣根性于一身的典型人物实施批判,固然有强大的启迪作用,但就阿Q这个形象本身来说,却不免因负载过重而有一种漫画的感觉。对于鲁迅,我们不妨持“好而知其恶”的态度。早在1985年,就有论者大胆批评鲁迅有“唯理主义”倾向,在近年对《阿Q正传》的评论中,则以王朔最为一针见血:“阿Q是概念的产物……和他自己的祥林嫂相比就立见高下。”王朔此处之谓“概念”者,只能是“国民性”这个“理”。正是以高度典型化的手法集中展览国民性这一预设的思想任务使阿Q变得“概念化”,而在一篇不长的小说中既批判专制又要逐条批判它所导致的“国民性”,两重目标产生重叠和模糊,反而淡化了对产生阿Q的环境的审视。《阿Q正传》在1921年的问世,以讽刺和夸张的艺术手法将对国民性的反思推向极致,却也引导人们集中于批判乃至嘲弄国民弱点,而不再像早期的论者那样辩证地分析,去直击造成不良国民特性的制度根源,尽管这未必是鲁迅的本意,因为在同一年发表的《故乡》中,鲁迅说:“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闰土——引者注)像一个木头人了。”假如读者不注意“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