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炮击金门-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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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德山游靠过去,脸贴脸紧紧抱住形色枯槁、一阵阵发抖抽筋的尤志民,说:
老尤,来,我们暖和一下。
季德山像一叶小舟仰躺着,让尤志民压到自己身上,给他暖胃。一个浪头打来,季德山喝下一口海水,又一个浪头打来,再喝下一口海水,但是,他紧紧搂住尤志民,双臂没有松开,微弱的体温,从一个躯体传导至另一个躯体。经受了战火生死考验的战友情兄弟爱,从一颗心传导至另一颗心。狂涛怒浪应该懂得,它可以埋葬掉物质的人,但它永远不可能淹没高尚的魂灵。
季德山直到精疲力竭,被海水呛得昏迷呕吐,才不得不听任尤志民从身上滑下。
守在一旁的李茂勤游过来,接替了季德山的工作。
李茂勤不支,周方顺、赵庆福又游了过来……
天完全黑了,风浪比刚才更大,相互离得并不远,呼叫应答都听得见,但就是看不到对方的身影,而且,无论怎样努力,再也靠不到一块。
“老周,老周,我胃疼得厉害!”几十米之外,尤志民又在痛苦呻吟。
“志民,坚持住,我马上游过去!”
“老周,保密员那里有我二百四十元钱,四十元交团费,二百元给我母亲邮去,叫她不要伤心。啊,我不行了……”
“志民!志民!”四个战友都在叫。
一下子,连微小的呻吟也听不到了,回答只有浪涛的节奏单调分明的拍击。
四条汉子热泪纵横。
※ ※ ※ ※ ※
二十六年之后,刘建廷老人回忆说:
不论什么时候, 一想起175,最让人动感情的是尤志民。他是福建石狮人,身体瘦瘦的,个子高高的,篮球打得不错。那时一个高中毕业生在部队就是文化比较高的了,尤志民作为知识分子,在临死的时刻,想到了母亲,想到了组织,四十元钱还要交团费,这个精神今天看,仍然很伟大呀!四十元钱,今天能算什么,现在大款有的是,万元户,几十万元户,百万元户都不稀奇啦,可那是1958年,四十元,那就是一个普通战士的全部财产呀!事后,我们给尤志民的预备党员转了正,对他是个安慰吧。但这么好的战士,当时宣传很不够,我是指挥员,这个事疏忽了这么多年, 我有责任。175,几十年了,没个说法,我也有责任。福建石狮,我一直想去,见一见尤志民的母亲,安慰一下老人家。可直到今天,我也始终不敢去。尤志民没个说法,175没个说法,我这个指挥员有什么脸去见他母亲呀……
说到这里,七十岁的老人双手捂住眼睛,失声啜泣。我的心,被一种凝重而朴直、苍凉而炽热、老迈而童真的感情所强撼。
※ ※ ※ ※ ※
月亮如昨,像灯,高悬天空。
季德山冷得实在挺不住了,一下子丧失了信心,心一横,拧开了救生衣的气孔,身子一点点往下沉。又奋力冲出水面,仰起头来,想最后看一看这值得留恋的世界。
银光四射的月亮似乎蕴藏着什么深奥或浅白的哲理,只看了她一眼,季德山就停止了愚蠢的行为,狠狠地咬自己的嘴唇,赶紧拧住气孔,继续漂流。
李茂勤冷得牙齿打战,手脚抽搐,一个浪头打来,就喝几口海水,哼叫一声。
他对前来帮助他的赵庆福说:你甭管我,自己游吧,我怕是不行了。
赵庆福说:老李,你看那是啥?
李茂勤呛一口水,吃力地说:月,月亮。赵庆福便不再说话,把两个人救生衣的带子结在一起,以免被海水冲散,一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划水。
李茂勤也不再说“不行了”规规矩矩跟着赵庆福游。
周方顺也进入了半昏迷状态。一个浪头扑来,呛一口水,激冷一下,醒了。浪头一过去,头一歪,又开始昏睡。就这么睡着、醒着,醒着、睡着,恍伤中感觉一直在扯着脖子呼喊:季德山、李茂勤、赵庆福,向月亮游!
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不能没有希望。一位诗人写道:希望/是寒冬里的报春梅/是支撑大厦的柱和梁/是荒漠里的一眼井/是海燕搏击风云的钢的翅膀……1958年8月25日深夜, 对于几个在茫茫大海上已整整漂流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落难者来说,希望,没有一点诗情画意,就是那个与往日一般无二、普普通通的月亮。
几个人都说,那天晚上如果是个无月天可就坏了,八成要绝望,怎样也坚持不到最后了。
看到了月亮,心里就有安慰,有个盼头,就好像离祖国、大陆、家乡、领导和同志们不太远了。
※ ※ ※ ※ ※
浪,像一条长长的木板,横拍过来,又一次把周方顺打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好像看见有白色的东西在前面晃动,揉揉眼珠使劲看,没错,是一顶白色篷帆正从一片圣洁温柔的月光中缓缓摇来!精神一下子振作,使足了力气呼叫:渔船!渔船!
那船毫无反应,却椿桅稍侧,后舵微转,在他眼前划一个半圆,像一阵风,从天空和大海的两个月亮中间驶出去,走进一片黑暗。
还好, 后面又有一艘如仙船飘然而至。周方顺掏出手枪连打4发,以期船上渔民能够发现。准想,那船却突然加速,兔子遇到狼般撒腿开溜。
他娘的,生生能把大活人气死。
再看,后面还跟着一条呢。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环顾四周,显然看不到第四条船的踪影。
周方顺不再喊也不再开枪,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阵猛游,靠近渔船,抓住了船尾拖带舢板的绳缆才叫:船老大,快停下!
没人回答也看不到人影,只听砰的一声,手中的绳索断了。也难怪,这里渔民经常受到敌舰敌特的骚扰,怕爬上来的又是“水鬼”故意把绳索一刀斩断。
周方顺抓住断绳的手没有松开,一把一挪靠近了后面拖带的小舢板,攀住船帮,使尽吃奶的力气终于翻了上去。翻上去就只能仰躺在那里,呼呼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大船又靠过来,下来一人,矮小、粗壮,俯视着他,用福建方言发问。他听不懂,用普通话解释,对方又听不懂。周方顺真怕这条鲁莽的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重新丢回大海,那有多冤,自己可是一点点挣扎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啦。终于,那人低头看到他军服上带有“八一”军徽的钮扣,又用手摸了摸,笑了。周方顺会意地点点头,也笑了。直到此刻,才确信,自己已经脱险。
周方顺引导,渔船在海面上来回搜寻,季德山,赵庆福相继被捞救上来。最后发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李茂勤。他以为是敌人来抓他,扑打着海水拒绝上船,嘴里还不断喊:放开我,我不上去!直到周方顺紧抓住他叫:老李,是我呀,上来吧,我们来救你啦!才顺从上船。
大概也是这个时辰,黄忠义在另一海域被另一艘大陆渔船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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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 给人间降生下一个新的黎明。历尽艰险、残破不全的175,返航归来。
蓝蓝的料罗湾,不得不臣伏于“海鹰”脚下。“海鹰”在征服大自然过程中所昂扬焕发出来的不光是人的求生本能,还更深刻地证明着这个国家不会动摇的历史意志。
7
在南京张逸民老人处了解到175艇轮机长李茂勤的确切住址,我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北上。于是,在美丽的滨海城市青岛见到了当年差一点就当了烈士、现任市外贸机械设备公司副经理的李茂勤老人。
微胖、鼻梁上架一副方框眼镜的老人俨然一副“老板”派头。显然,他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很感惊讶,175,在他的记忆中已是一段相当久远的往事了,现在,居然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惦记这桩事,为此专门来拜访他,他笑出了一脸的不解和勉强。他说:六十年代,我还到学校、工厂去乱吹一吹,可能有一些教育意义,这些年,没有人再讲这段了,我也不愿唠叨这段事,在单位从来不讲,回家同老伴、孩子们也不讲,再讲这些事没有意思啦。
轮到我困惑不解了: 1958年8月24日、25日两天,明明是他平凡一生中刻骨铭心的高潮,但他却希望将这一段生与死的激烈角逐深埋心底,悄然淡去。而且,许多被采访的老人也都极不情愿谈及1958年,为什么?
我不得不发表鸿论、大侃高调,向老人阐述了回顾这段旧事,并把它写出来对于以史为鉴、和平统一祖国的重要性和伟大意义。
老人的笑终于不再拒绝和具有排斥性,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请单位政工科一名同志参加旁听,理由:这次采访不应是我俩之间的私事,而应是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公事。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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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级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但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掉了“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方面过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术技术确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蒋,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了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们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越觉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 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船一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后来,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就起了变化, 觉得175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办事真要有几天不见面,还怪想它的。再后来,越来越觉得这艇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是一样的,它也有心脏胳膊腿,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个性和脾气,你悠着使唤它,勤着保养它,它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当一码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时候,它就给你扔挑子撂蹶子出难题,干没治。特别是,你只要驾艇出海参加一回战斗,和它的感情就更深了,说是战友情也不过分,它安全地把你驮去驮回,又按照你的意志把敌舰捅个大窟窿,没有它,你能干啥,屁也干不成。
在175上, 我是轮机长。电影《海鹰》你看过吧?从前边看驾驶舱,中间站着艇长,右手是水手长,管信号、联络,轮机长站在艇长左边,负责艇上的电器机械维护。 平常,我只要一听175的发动声,就知道它哪正常哪不舒服,我就像保健医生一样对它的五脏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账。
“八·二四” 海战,175和指挥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担任侧攻,防止“台生”号转弯。快艇就这么一招,放了雷,赶紧掉头向后跑。敌人护卫舰的速射炮也很厉害,梅花枪一样打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如果我们能开最高速五十几节,我估计得了便宜开溜没啥大问题。可惜艇底结了许多海蛎子,我们又有一发鱼雷因故障没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说,伙计,争点气, 快跑呀,可175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们赶紧给剩下的一条鱼雷排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没有成功。《海鹰》演的是把故障排除后又击沉了一艘敌舰,纯属艺术加工。
跑着跑着, 艇身猛地震动,接着底舱冒出烟来。175被敌炮击中了。
我赶紧下去,底舱进水已经齐腰,露在水面上的弹洞大大小小可以看到三、四处。我用一个水泵排水,同时组织堵漏。搞完,上去报告艇长,已经堵好了。底舱又叫,“仍在进水,很快”实际上,水线以下还有好几个较大的洞,但看不到。
这时, 艇长向指挥艇报告: 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175明明不行了, 艇长为什么这样报告呢,估计他考虑我们正在敌人的火力范围内,他不愿其他艇来救我们受损失。
后来, 蓄电池也泡汤了,175完全停下来,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往下沉。我们12个人都到了后甲板,谁也不愿离开艇,真是恋恋不舍,都围聚在一起。艇长把国旗降下。175先是头扎下去。屁股蹶起来,倒栽葱站直,又一头倒下去,很快,一个漩涡水花就不见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当时,根本就没想我们自己该怎么办,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想着175,一个相处了几个春秋的好伙计,哎,它,战死了,牺牲啦。
人生大戏各不相同,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终场——死。心理学家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经向他走近的时刻会产生恐惧、绝望、悲观、痛苦的意识,并伴随有怜悯、忏悔、自嘲、原谅等潜意识。只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人面对死亡能够比较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部分人在个性表现上一般都具有坚忍顽强对所有对手包括死神无所畏惧的特征。长久以来,宣传媒体和文艺作品告诉我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确实是有的,他们很少凡夫俗子,不是英雄,便是枭雄。而通过采访本节主人公,我发现,在即将死亡的绝境中,他既没有达到顶天立地傲视万物的高度,却超越了茫茫众生凡胎肉躯的局限,我不晓得他究竟属于百分之大多数还是百分之极少数。大概,生活中的真实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备的综合体,两气间的运动消长构成了复杂变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组合的个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异。
刚落海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12个人无死无伤,战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励,没有孤独感。另外,绝对相信组织上不会丢掉我们不管,肯定会派舰艇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