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3年第10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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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不可思议,弄得那几个吹锁呐吹笛子拉二胡的,有时便很泄气,干脆也一律停住了吹拉,不无嫉羡地鼓着眼珠看。
在观看的人群中间,有一个人是每次必定来看的,那就是王桂枝,她抱着小女晶晶,还非要挤在人群的最前面不可,生怕别人挡住了她的视线,又圆又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彭子林,不时地冒出闪闪的光芒。她显得很特别,不像别人一阵阵地叫好,放肆拍手称快。她紧抿着嘴巴,只是有滋有味地看着彭子林,看着他手中那飞舞跳动的棒子,她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润,在跟着那鼓声的快慢急缓一起激动。夜深了,小女瞌睡,伏在她的肩膀上,她居然也浑然不觉,以为小女也似她这样的精神。有人便轻轻地提醒她,晶晶睡了呢。她便伸了伸舌头,做错了事似的,趁着乐队抽烟喝茶休息的时候,急忙送晶晶回家,然后又匆匆地赶来,像一条溜滑的鱼一样,重新从狭窄的人缝里钻进来,站在最前面,伸手撩一下散乱在额头上的头发,将眼睛尖尖地定在彭子林的身上。应当说,她是彭子林最忠实的观众。
彭子林当然注意到了那一双火花闪闪的眼睛,他却装着没有看见。或者说,是故意地不去承接女人的那双火辣辣的眼神。好像他是在回避。可是,等到他重新打起来时,鼓声却打得更为漂亮了,浑身的劲头更大了,满头的汗珠,随着脑壳的不断摇晃,居然像天上的流星一样,四处迸绽。时而就绽一粒飞在了王桂枝的脸上,她却不去擦掉,就让那一粒散发出男人味的汗珠,久久地停留在自己红润的脸上。
2
彭子林还没有成家,这的确是一个谜。
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一般来说崽女都很大了,可是他却还是一个单身汉。我只知道他乡下还有一个老娘。彭子林一到星期天,如果窑山里没有红白喜事之类,就必定要回乡下看老娘。曾经听他说起过,他老娘还很健旺,种菜喂猪,煮饭菜洗刷,可以料理自己,只是劝他早日成家。彭子林似乎并不性急,这多年来,除了上班,就是打鼓。即使是他的鼓打得出神入化了,他却并不骄傲,一如既往地练习。也有人跟他介绍过女人的,可是一般都是见个面,吃餐饭,然后客客气气地送人家走,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呃,这个彭子林怎么搞的?怎么老是只见女人怀肚,不见崽女走路?谁知道呢?
从来也没有人将王桂枝介绍给彭子林,因为王桂枝是一个寡妇,她的男人在一年之前死于窑底下,还因为她男人跟彭子林曾经翻过脸。但王桂枝似乎并不把这些历史放在心上,她觉得这并不是个障碍,她只是认为,如果跟了彭子林,倒是有点亏了这个男人,因为他还是个没结过婚的。而对于那些向她求婚的男人,不论条件怎样,她居然一个也没有看上,却偏偏看上了喜欢打鼓的彭子林。
王桂枝是一个很主动的女人,也不羞羞答答,更不托人做媒。但她一开始总不谈这个敏感的问题,她也从不单独来彭子林的宿舍,即使要来,也是抱着小女晶晶一起来。而且她每次来,都是找了一个借口的。或是送来一碗红辣椒炒鱼,或是来送一碗韭菜炒蛋。她说,彭大哥,你尝尝我的手艺,这鱼是刚刚买来的,卖鱼的人说,是才从塘里捞上来的。或是说,这蛋呢,新鲜呢,是我喂的那只大母鸡刚生下来的。王桂枝的菜炒得真是不错,看有看相,闻了喷香,吃有吃味。她也不直接送到彭子林的手上,将一碗菜直接放在桌子上。然后呢,就让晶晶叫他伯伯,再叫宿舍里的每个人。宿舍里一共住了四个人。她似乎有意地拖延着时间,想在这屋里多待一下,眼睛便偷偷地像电一样地闪在彭子林的脸上。
每回王桂枝送菜来,彭子林都没说什么,只是朝她笑笑,让她放在桌子上,任香气弥漫。他担心如果不收,一定会扫了她的面子。但彭子林等到王桂枝一走,便叫宿舍里的人吃,自己却一点也不尝尝。
呃,你怎么不吃?这是人家送给你吃的。呃,菩萨不吃师公吃,我们哪里好意思?
彭子林当然明白王桂枝的意思,她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来接近他,但他似乎很不愿意与那个翻过脸的男人的老婆结成一家人。他的确有这个心理障碍。他还记得跟她的男人吵过的那一架。她男人有一次在他的宿舍里打牌,深更半夜了还不肯回家。他在睡觉,第二天要上班,吵得他睡不落,便从蚊帐里伸出个脑壳来,劝她男人回去。她男人那天夜里输得一塌胡涂,便发了输疯,见他说了自己,便起身从床铺下面操起斧头要跟他拼命,说就是他彭子林搞得他的手气很差。当时,若不是被人扯开了,彭子林很可能会被砍伤。从此之后,两人再也不理睬了。
尽管王桂枝对他有意,宿舍里的人也多次劝他不如讨了她算了,说她真是你对好呢,人也长得乖态,光是那两个奶子就迷死人。
彭子林只是笑笑,自然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心里,虽然王桂枝曾多次借口送菜来,千方百计地来接近他,可他从来却不去王桂枝的家,寡妇的门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容易惹是生非。可是,王桂枝到底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后来见他老是不去,她也不能够老是借口送菜来,有时就突然急急忙忙地跑来,对他说,彭大哥,我家的灯泡炸了,麻烦你帮我换一下。彭子林不由卟哧一笑,心想,这屁大的事情也来叫他,可见这女人也真是有味道得很呢。便故意不去,叫宿舍里的小白去,小白却做了一个鬼脸,说,我才不去呢,人家嫂嫂是叫你去的。其他两人比彭子林的年龄大,不好意思叫,彭子林才无可奈何地去了王桂枝的家。
人一去,王桂枝真是兴高采烈,递烟端茶,又摆酒,又炒菜。彭子林站在凳子上换了灯泡,跳下来拍拍手,却说,我走了。王桂枝坚决地不肯,心想我好不容易将你叫来了,就不会轻易让你走。她说,你要走,我就把门关起来。她早已把晶晶打发出去了。彭子林真的害怕她关门,在一个寡妇家里把门关起来,话就说不清楚了,何况他也还没有打定主意要讨王桂枝,就只好坐下来,埋着头喝酒吃菜,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王桂枝说话。王桂枝痴痴地盯着他,便不时地给他夹菜,堆得满满的一碗,彭子林说,我自己夹。王桂枝偏说,我就要给你夹。又是一筷子菜堆在了他的碗上。
或者呢,是来告诉彭子林,惊惊慌慌地说她家里发现了一条好大的黑蛇,吓死人,起码有两尺长,请他帮个忙,去把蛇赶走。窑山里的确有蛇经常爬进屋子里来,甚至还发生过咬伤人的事情。彭子林一听,很担心蛇咬了她母女,也知道叫宿舍里的人叫不动了,说,看看去。便跟着王桂枝急急地去了。
走到她家里,彭子林问她,蛇在哪里发现的?
王桂枝说,在床铺下面呢。说罢,便拿来一根长长的竹棍。
彭子林却不要,说竹棍不行。
王桂枝说,为什么不行呢?
彭子林说,这你就不懂了,用竹棍赶蛇是最危险的,弄得不好,蛇会顺着竹棍一飚上来咬人。
彭子林便在灶屋里找来一根长长的火钳,在火钳的上端用一块硬纸板挡着,然后又把火钳放在灶火上烧了烧,加点温,以免蛇飚上来咬手。他做这一切时非常的认真,专心致志的。王桂枝这时也不管他了,任他去做。彭子林然后趴在地上,将脑壳钻进低矮的床铺下面,用火钳小心翼翼地扒弄着,床铺下面堆着鞋子旧箱子纸盒子木板,小心翼翼地扒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蛇,便站起来问王桂枝,怎么没见到蛇?
她早已将酒菜摆上了,说,没看见就算了,喝点酒吧。
倒是彭子林有点急了,说,你到底看见到没有?如果有,就要想方设法赶走它,免得吓了你们。
王桂枝就感动了,说,那可能躲到洞里去了。
彭子林也知道一时也赶不走蛇,便说,那你如果再看见了,一定要来叫我。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眼,说,我不叫你叫哪个?然后说,你看你这一身。便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彭子林拉到一边,然后拿起一块毛巾,帮他扑打灰尘。她从他的脑壳上打起,再打身上,腿上,打得很仔细,心里却在暗暗地发笑,鬼才看见蛇进了屋哩。彭子林被她这细细地一打,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说行了行了,干净了。王桂枝却嗔怪地说,急什么急?还有灰呢。便继续打。彭子林却被她这轻轻的扑打,浑身便一阵微微地痒起来。禁不住瞟一眼她的胸脯,那丰满的奶子就在眼前一颤一颤的,好像很调皮,在故意地挑逗他。
3
渐渐的,彭子林的心里真的有点松动了,就像悬崖上的千年岩石,风吹雨打,在某一天便悄悄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那条细细的无声的缝,只有彭子林自己才感觉得到。他觉得王桂枝这个女人真是不错,会体贴人,既细致,又温柔。再说,长得也乖态,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加上笑,实在有点迷人。
心里的那条缝裂开了,彭子林也就放开了一些,有时王桂枝去了菜地,将晶晶放在他这里,也就抱着晶晶到处走走了。别人说,彭哥你好福气,没结婚就有个小女抱了。他就笑,说,那你也来抱抱,人家连忙慌慌地往后退,双手摇晃着说,我们不敢抱,怕嫂嫂骂人。或是,叫晶晶坐在一边,自己便打鼓给她听。他故意做出变化多端的鬼脸,又配以许多古怪好笑的动作来,逗得晶晶咯咯直笑。晶晶跟他玩得熟了,有时竟然舍不得回家,对王桂枝说,她要跟伯伯一起睡觉觉。
呃,彭哥,你这就有味了,床上只有晶晶不见娘,那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光棍对和尚。
王桂枝好几次想留彭子林在她家里过夜,他竟然不答应,他说,到那天再说吧。王桂枝一听,眼睛便顿时潮湿了。她很感动,彭子林终于答应了。但她又很失望,因为她说这种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可是却被他拒绝了。她很想对他说,这是我愿意的,你这个蠢人哩。她还想对他说,你不知道,那些讨厌的男人半夜来敲门呢,赶都赶不开。
他还说,那也要等到两年之后。
她困惑地问,为什么要等到两年之后呢?
他便沉默不语。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大约是要等到她男人的阴影,在自己的心里消失之后吧?
王桂枝便说,那我等你。
快到两年的时候,王桂枝便开始悄悄地准备添置结婚的东西了,她没有告诉他,她不声不响地量了他的尺寸,给彭子林做了两套新衣服,买了一双皮鞋,两双袜子,一顶帽子。还置了两套被子枕头床单。另外,还买了一只红色的小小的闹钟,这是专门给他上班用的,到时候,哪怕他的瞌睡再重,闹钟叮叮当当地一闹,就会把他闹起来。她总是想,不要太亏了他,再把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另外呢,还有一件大事,要给他生个崽女,生个白白胖胖的崽女。王桂枝把这些事这些想法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可是,它们在心里却不声不响地发芽了,并且无限地膨胀,像一棵开满鲜花的树,你不给人看都不行了。
王桂枝已经没有办法再将它们满满地沤在肚子里了,便打算在那天说给彭子林听。于是,她牵着晶晶,早早地来到彭子林的宿舍,等着他下班。她的心里非常激动,她猜测不到他听了她所说的之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激动?兴奋?高兴?还是无动于衷突然,窑山里响起了汽笛,那汽笛叫得人心里慌慌的,像有一把刀子往胸脯里捅。王桂枝不由地浑身一抖,这还不是叫汽笛的时候呀,那一定是窑下出事了。那年,她男人出事时,汽笛也是这样惊天动地地叫起来的。果然不久,就看见有人慌乱地向井口方向狂跑,又听见有人慌张地叫起来,窑下出事了。王桂枝便也慌忙地背起晶晶,紧张地汇入了惊惶失措的人流之中。
是谁呢?是谁呢?王桂枝不停地问别人。人家都摇着头说,现在还不知道。可是,等到把人抬出来一看,竟然是彭子林,他的双腿被矸石砸断了。
王桂枝真的不敢相信,像一个霹雳炸了下来,炸得她昏头转向。她发疯一样地冲了上去,抱着昏迷了的彭子林放声痛哭,晶晶也跟着哭泣着喊伯伯,人们含泪摇头叹息。
医生后来告诉王桂枝说,他这一世再也站不起来了,双腿瘫痪了。王桂枝又痛哭不已,但她从来只是背着彭子林哭泣,她没有当着他哭过一次。
当彭子林知道自己下肢完全瘫痪了之后,他大哭了一场,绝望地吼叫着,像一头发怒的困兽,让人们听得泪水汪汪的,唏嘘不已。然后,他没有再哭过了,不是沉默不语,就是动不动大发脾气。王桂枝每天牵着晶晶去医院招呼他,给他送饭菜,给他洗身子端屎尿。彭子林却随她去忙碌,呆呆的,似乎没有看见,他好像完全麻木了,也不太理睬王桂枝了。
有一天,他却意外地说话了,冷漠地说,你不要再来医院了。
王桂枝固执地说,我要来。
他说,这里有护士招呼呢。
王桂枝说,有护士我也要来。
他发脾气,冲着她说,我是你什么人?眼睛瞪得吓人。
王桂枝毫不犹豫地说,你是我男人。
他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在说疯话吧?我怎么又成了你男人?
王桂枝凄楚地说,你在我心里成了我男人。
彭子林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一丝笑容了,他像彻底地变了一个人,当然,也不再打他那只心爱的小鼓了。他好像已经彻底地忘记了那只伴随了他多年的小鼓。以前那个活泼的给大家带来欢乐和愉快的彭子林已经消失了。他每天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如果天气好,便坐在轮椅里,双手扶着轮子,在医院的草地上静静地晒着太阳。他忧郁的眼睛里充满着血丝,呆呆地望着远方,常常一望就半天。旁边,王桂枝和晶晶总是一直守着他,因为王桂枝时时刻刻地担心他突然会把轮椅推下山去。
王桂枝的心里其实非常的焦虑,她更不愿意让彭子林这样消沉下去,她从他的宿舍里拿来了那只小鼓,叫晶晶送到彭子林的手里,叫他打鼓。
伯伯,你打,你好久没有打鼓了。晶晶说。
彭子林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无限地暴躁,平时连王桂枝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生怕惹得他不高兴。但他却从不当着晶晶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接下来,将小鼓放在怀里,默默地看着它,久久地轻轻地抚摸着,却没有打,他没有一点心思打鼓了,没有了激情,那种欢乐和愉悦只是属于他的过去,他的历史。
他小声地说,晶晶,伯伯现在不想打。
晶晶说,那你什么时候才打呢?
他想了想,说,我会打的。
晶晶很懂事地说,伯伯,你说话一定要算数啊。
他点了点头。
可是,他一直却不曾再打了,王桂枝多么想要他再打起鼓来,让欢乐的鼓点重新在窑山响起来,这至少也可以让他暂时地忘记内心的痛苦和悲伤。她不愿意每天看到他那张忧郁而痛苦的脸色,沉默如山的嘴巴,她想重新激起他对生活的信心。
很久没有说话的彭子林,有一天终于说话了,他要求回乡下去,他说他老娘还可以打他的招呼。窑山里同意了他的要求。王桂枝却说,我们把婚结了,你就可以住在我屋里了。彭子林却不接腔,似乎没有听见。王桂枝又说,那是这样,我不如跟你一起去乡下,把晶晶也带去。
这却是彭子林没有想到过的,他的心灵被深深地震动了,但他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