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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屋 1998年第二期-第16章

小说: 书屋 1998年第二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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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 其实,宝玉自己的表现,也迹近全无心肝。“梦幻情人”弃之而去,丧葬大典中他最大的贡献却是向贾珍举荐“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于是凤姐名正言顺,入主贾珍、贾蓉父子二人“中馈”。“中馈”之羞,难言之矣。书中写明了的仅是:贾珍老婆尤氏正赌气靠边站,贾蓉则刚刚成了光棍一条。宝二爷的举荐,正是投两男一女、三人所好之恶作剧也。二爷在丧事中最得意的是“路谒北静王”了。观其在这位“贤王”跟前言谈举止,可谓猥琐而毫无灵气,着实使“拥玉”追星族脸上无光。不仅此也,宝二爷除糊里糊涂在不知何许人的灵前(此事以后还要谈到)痛哭一场外,再无忧思戚容。出丧送殡时,一会儿骑高头大马,风光之至;一会儿又爬到车上,与凤姐挤在一起,说说笑笑前行。他甚至有闲心向毫不相识的村姑二丫头眉目传情,把“正要入港”的秦钟、智能双双压在身下打情骂俏。如此等等,直是警幻仙子痛骂的“皮肤滥淫之蠢物”,毫无灵气可言。如何解释?只因为棺木中的死人,并不一定是姓“秦钟”这个秦之故。另请注意:宁府喜气洋洋大出丧之际,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相对应,十四回回目是“林如海捐馆扬州城”。“绛珠仙草”远离荣宁街,“神瑛侍者”失去“精神领袖”便不成其为“神瑛”。此段形而上之言,以后另文细斟。现在只说如何走出“假做真时真亦假”这个怪圈,实事求是是看“子虚乌有”。且读以下数十字: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
  此乃遵古泡制,绛帛粉书,铭旌上之大字。“以死者不可别己,故以旗识之”(《礼记·檀弓》下),是谓铭旌。其意曰:人死不会说话,无法自我介绍,为免弄错了“鬼”,便把姓名,身分写于旗幡,以资识别。亦属“验明正身”之一法。不验犹可。马马虎虎、恍恍惚惚验而不甚明,反正是“贾府”有那么一位死人,亦可。校真去验而求明,却是怎么也明不了的。好端端大块文章,似乎都在写贾蓉之妻、贾珍之儿媳、贾敬之孙媳,史太君之重孙媳,不幸死矣。所以,才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热闹场景。忙忙活活,喜气洋洋,送葬了,出殡了,据光天化日下铭旌上大书所载,“灵柩”中直挺挺躺着的“正身”,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位“贾门秦氏”,不是贾蓉之妻的那位“贾门秦氏”。因为,“宁国公冢孙媳”,论辈分,是贾敬的老婆、贾珍的娘、贾蓉的奶奶。“程甲本”发觉不妥,改成“宁国府冢孙妇”。越改越糊涂。一“府”之内,瓜瓞绵绵,世世代代的“媳妇”,都有可能是“冢孙妇”即嫡长孙妇,其数难计,一个铭旌、一只灵柩,怎容得下?而宁国公贾演的长子是贾代化,嫡长孙是贾敷,八九岁夭亡,贾敬递补,其为长孙即“冢孙”无疑,“冢孙妇”当然非他老婆莫属。再验下去,又有新问题:“享强寿”。指的是死者年龄,“享年”,“终年”之意。“四十曰强”(《礼记·曲礼》上),老祖宗的规定,“享强寿”,即享年四十岁是也。贾蓉小后生,死去的妻子,怎么会是位年届不惑的半老徐娘?根据“冢孙妇”来推定这位四十岁的死者是贾敬的老婆,可以;但怎么会生得出贾珍这大年龄的儿子?“程甲本”这个节骨眼上没有改,大约因为实在无可奈何,没法改。继续验下去,“贾门秦氏恭人”,问题更复杂。诰封“恭人”,应“四品”以上。即算凭空弄出个活贾蓉“封龙禁尉”,“五品”而已,其妻“宜人”而已。“程甲本”有见于此,索性改成了“秦氏宜人”。无奈这位“宜人”,是不可能“享强寿”的,也不可能成为“宁国公冢孙妇”的。由此可见,曹雪芹的文字,细针密线,不可轻易改动的。实际上曹翁笔下“恭人”,做为死者身分,至少(!)提供了两种可能性:一为贾敬之妻即贾珍之母也即贾蓉祖母;二为贾敬之儿媳即贾珍之妻也即贾蓉之娘。所以然者因为贾珍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本是老爹看破红尘要去当神仙,把官让给儿子的。父子二人的妻子,都可名正言顺诰封“恭人”。或曰:贾珍之妻尤氏,虽闹情绪,靠边站,实为大活人,怎么会上了“铭旌”、进了“灵柩”?答曰:我师何太痴耶?如此看“石头”、读“红楼”,哪里还有什么“梦”可言?内中秘辛,待到《死金丹独艳理亲丧》(六十三回),可见大略,说不定连这位“尤氏”也是和“三品爵”一起由贾敬让给儿子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我只想说的是:一部小说、一首诗、一幅画、一支乐曲等等,为审美愉悦、审美空间,提供、创造多种多样、多彩多姿的“可能性”,比只提供一种“可能性”更难,因之就更具“魅力”。“宁国公冢孙妇”“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的难以界定的多重身份,已经为宁国府喜气洋洋大出丧提供多重的审美空间。子虚乌有的“龙禁尉”,更是画龙点睛而成飞龙在天,提供了无涯无限的审美自由。做几句附会但并不算牵强的引证:“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说文解字》)。小学大师许慎,不是冬烘经师学究,解字说文,常见美辞诗意。这关于“龙”的解说,不是也可看做具体而微的《好的故事》吗?如果和鲁迅名作对照读,水与心交融、永远生动、永远鲜活、永无结束的故事,实在也无妨看做“矫若游龙”的永无止息的变体。以这等眼目读曹雪芹“用梦用幻等字”挥洒出的大块文章、太虚幻境、红楼大观、通灵宝玉、风月宝鉴,那些看来纰漏百端、时序散乱的碎玉散锦,“诸影诸物”,便“织成一篇”最美最好“故事”。
  然则,“秦可卿”哪里去了?金陵十二钗之一、悬梁自缢的“美人”难道不是她吗?“淫丧天香楼”又“死封龙禁尉”、喜气洋洋大出丧,不都是写明了“秦可卿”三字姓名吗?这笔糊涂帐之特别“引人入胜”即入迷,尚待专文与“脂砚斋”理论才弄得清。这里且稍涉天机:十三回以后,“贾蓉妻子”仍不断露面,唯姓氏难定,或说姓胡,或言姓许。而“胡”、“许”均可做疑似发语之词。“程甲本”好做解人,在二十九回添上一句“贾蓉新近续取的媳妇”,其意当然是怕“秦可卿”不死。但也说不出新媳妇姓氏。“三家评本”偏偏批上一句:“妙在无名无氏。”其妙安在?行文至此,读到《书屋》二期陈村《意淫的哀伤》,有言曰:
  曹雪芹绝妙的手笔是将虚实含混,似真又假、似假又真。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贾宝玉。书中的其余人物都是实的,连那空空道人与警幻仙姑都很实在。唯一的例外是贾宝玉。……我们不能确定贾宝玉的身份,他是神,是魔?他是成人,孩子?《红楼梦》只是用力告诉我们,他是个男人。
  漫读红楼,达此境界,可谓渐近“大观”。还可再进一解:虚实含混之虚中,恐怕并不只贾宝玉是“唯一”。陈村言:“警幻仙姑是贾宝玉的精神领袖”,又说这位“仙姑很实在”,便隔了一层。我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说过“警幻”太实,与陈村意近。秦可卿的形象却是“虚实含混”的巨大投影;若有若无徘徊于仙凡两界的幽灵,“情天情海幻情身”,一个幻字正此意也。她担负着巫山神女、行云布雨的使命,把“神瑛侍者”引向迷津渡口,又是他潜在的“精神领袖”,能令“通灵宝玉”面临万糹不复的深渊时,清醒、顿悟,发出“可卿救我”的惨烈呼叫。所以陈村关于“他是神、是魔?”这个使某些“红学”大家不肯逼视的极有深度的提问,实在也应当包括“秦可卿”在内。谓予不信,且俟再论。

  画说《金瓶梅》

  ? 牧惠 文 / 黄永厚 画名著重读永厚此说源于顾准的《资本原始积累和资本主义发展》;却又有所发明;有所发展。
  顾准认为,中国不可能从内部自然生长出资本主义,因为资本主义并不纯粹是一种经济现象,也是一种法权体系。商业城市只有在合适的政治权力和强大的武装保护下才能长出资本主义来。而在重农抑商传统下的中国,商人只会如西门庆那样舐一些太监的唾余,绝不敢要求政权。“舐太监的屁眼”形象得多,堪与《金瓶梅》匹配。
  顾准此论,振聋发聩,这里不必也无需阐释。妙处在于永厚替西门庆作出的申辩词。而妙中之妙,全一个个“咬”字。《金瓶梅》里,何止西门庆,几乎所有的官员都争先恐后地“舐太监的屁眼”。但是,“傍大款”之说一出,“太监”们是否只被舐而不反舐,就百花齐放了。故此西门庆改舐为咬,绝非意味着“太监”割他的屁股做成红烧肉大嚼,而且所“咬”部位与“舐”的距离相差绝不超过万分之一毫米。
  时代不同了,“咬”“舐”都一样!

  奇书难得话《何典》

  
  ? 陈毓峰
  旧书新阅
  我记得一九七四年先后读过鲁迅杂文集《华盖集续编》和《集外集拾遗》,前者有一篇名《为半农题记〈何典〉后,作》,后者有一篇叫《〈何典〉题记》。写作时间同出一天: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五日。由此,我才知道中国近代有这么一本书叫《何典》,但《何典》是何许书,我没见过。鲁迅在《题记》中说:“我知道那名目,却只在前两三年,向来也曾访求,但到底得不到。现在半农加以标点,先示我印成的样本,这实在使我很喜欢。只是必须写一点序,却正如阿Q之画圆圈,我的手不免有些发抖。”我想见多识广、访书不遗余力的鲁迅,都曾经求之而不可得,那大概是一本难得的奇书了。
  在读过的自家的书上,遇到有趣或有用的地方,我往往用红笔加上尺子给划上直线。在鲁迅有关《何典》的两篇短文里,划有红线的语句有:“我看了样本,以为校勘有时稍迂,空格令人气闷,半农的士大夫气似乎还太多”、“三家村”、“应酬不免,圆滑有方”、“以革命为事的陶焕卿,穷得不堪,在上海自称会稽先生,教人催眠术以糊口”,“《何典》快要出版了,短序也已迫近交卷的时候。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想到用粗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
  这些借题发挥的文字,大概和《何典》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在铺天盖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是首当其冲的。“三家村”一语出自陆游诗句“偶失万户侯,遂老三家村”(《村饮示邻曲》),没想到无独有偶,《何典》故事的背景竟也名曰“三家村”。“应酬不免,圆滑有方,”这也算一副颇有哲理的对子。像我这样“做人认真,不会随和”(朋友忠告语)的人,实在应该把它奉为圭臬,无奈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其余两处就是道出了鲁迅对刘半农、陶焕卿为人的看法。尤其是对陶氏当年的处境,鲁迅是既感滑稽,更具同情,你看“夜雨潇潇地下着,提起笔,忽而又想到用麻绳做腰带的困苦的陶焕卿……”无法排遣、难以忘怀的追念之情溢于言表,简直是一首真挚的悼念诗。
  一九七七年五月间,看到一份材料里说,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以后,在一九七二年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谈到林彪,先用两句话来批林彪叫做“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意思是说药只能够医不会死的病,如果病入膏肓、非死不可,那就无药可医了。像林彪那样,是已经患了死病,是无可救药的了。看到毛泽东写的《我的一点意见》,林彪表示悔改,要求把他的名字从中去掉,不要向下传达,毛泽东为了再次挽救他,把他的名字去掉,但结果他还搞“五七一”反革命工程纪要,这样的人是无可救药的。接着毛泽东又讲了两句“说嘴郎中无好药”,“一双空手见阎王”。江湖郎中,嘴上说得好听,口袋里却没有好药。而林彪岂不也是“万岁不离口,语录不离手,当面讲好话,背后下毒手”。林彪阴谋败露,仓皇出逃,摔死在温都尔汉,就是“一双空手见阎王”了。这四句土话俗语十分形象地勾勒出林彪的嘴脸。在座同志听了觉得很新奇,批得很好,就问主席这几句话从哪里来的,毛泽东说,他是从一部小说里面看来的,鲁迅写过一篇序文,推荐了它,这部小说叫作《何典》,作者是清末上海人张南庄。于是当时政治局就要求把《何典》找来,用大字体重印了一次,十六开本,政治局委员每人发了一本,连中央委员都没有资格分到,郭沫若还是后来多方想办法才弄到一本。我又想连当时中国最权威的文学家,也是党中央委员的郭沫若都发不到的《何典》,那确实是一本十分难得的奇书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从此也就更想窥见这一本神秘的奇书了。
  历史总要向前发展,尽管有时曲曲折折。一九八一年十月二十六日晚,我到一位友人房间闲聊,他是刚从省城下来的,一见面就说:“我有一本奇书,你要看吗?”这自然求之不得,拿出来一观,原来是《何典》。我要他借我一周,赶忙取回一睹为快,结果第二天晚上即阅读完毕,还摘录了十几页笔记。看过之后并不感到有什么新奇之处。不过奇却奇在:这部方言俚语写成的小说,为什么当年讳莫如深,严而禁之呢,真是“《何典》《何典》,典出于何?”
  这本《何典》还是直排版,封面右上端印有一行小字:“清代章回小说”,中间印着似是魏体的两个大字“何典”,底下印着“张南庄著”几个小字。扉页上写着两行:“张南庄著,陈得仁评”,“鲁迅题记,刘半农校点”。版权页有“内部发行”“工商出版社一九八一年二月北京第一版”等字样。我想出版此书应是得到上峰批准,但看来出版者还是心有余悸,因而扛出“内部发行”的挡箭牌来。我只知道北京能够出版古书的有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和人民文学出版社,没有见过还有“工商出版社”这名堂,感到蹊跷。然而,书中却有一篇相当好的“出版说明”,摘录如下:
  《何典》是一部多用俗谚写成的讽刺性滑稽体章回小说。它的题材、构思,乃至语言、写法,都是别具一格的。
  小说共有十回,写的全是鬼蜮世界。作者主要通过三家村财主活鬼一家两代的不同际遇和祸福,嘲笑了阎罗王同着妖魔鬼怪所在的阴曹地府的形形色色。在这里,到处也是“有钱使得鬼推磨”,“杀人弗怕血腥气”。作者借此讽喻和抨击了我国封建社会崩溃前夕的黑暗现实。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写的《题记》中,说它“谈鬼物正像人间,用新典一如古典”。一九三二年,日本编印《世界幽默全集》,鲁迅应增田涉之托,把《何典》作为中国八种幽默作品之一,提供给他们,并在五月二十二日致增田涉信中说:《何典》一书“近来当作滑稽本,颇有名声”。
  《何典》也有其封建性的糟粕。作者对镇压被压迫者的起义用赞赏的态度来描写,实际上是维护封建君主统治的。虽然作者的基本倾向是愤世嫉俗,但在小说结尾也流露出贪慕功名之心。在语言上有些过分油滑,失之低级趣味。所以鲁迅也批评它“其实是‘江南名士’式的滑稽,甚为浅薄”。
  《何典》的作者是清代乾隆、嘉庆年间上海才子张南庄,他化名过路人。……为当时上海十位“高才不遇者”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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