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1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稚气的脸上露出严厉的表情;好像他已认定;杨小翼就是他的敌人。杨小翼说;我在观察冬天的植物。她不再理睬他。他警告杨小翼不要靠近院子。
这天;她到傍晚才离开那儿;她没见着尹南方。回家的路上;她感到既失望又轻松;想象中的见面终于没有来临;她还可以暂时逃避那些痛苦往事。
杨小翼想;尹南方都三十多了;应该成家立业了吧?也许他已经没和父母住在一起了。
那年冬天;雪一场接着一场下;整个北京城变得像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晚上;杨小翼躺在自己的小屋里;看到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雪把夜晚映白了。从窗口能看到雪花从天上掉下来的情形;大朵大朵地往下砸;拖着长长的影子;在天空的时候;还闪着微暗的亮点;但落地时;变得幽暗。雪花很像烟花熄灭后无声落下的灰烬。
这样的夜晚;杨小翼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感。广安那边一直没有回她的信;杨小翼深感失望;不过也是在预料之中。这样的夜晚;杨小翼想了很多人很多事。她想念永城;南方老家也在下雪吗?她想念母亲;母亲知道她离婚后曾让她回永城;但那时候她无颜见母亲;没有回去。后来;母亲派了李叔叔来看过她。无论如何在那黑暗的日子里;这是难得的安慰。母亲一切都还好吗?她想什么时候回永城去看望母亲;她们已有八年没见面了。她想念刘伯伯;景兰阿姨;想念刘世军和米艳艳;还有他们的孩子;想念吃苦耐劳、能干坚强的刘世晨。有一天;杨小翼还想起了夏伯伯和王莓阿姨;想起了夏津博和他的女友。
想起夏津博;她大吃一惊。她其实早应该想起他们来;她和夏津博曾走得如此近;可她竟然来到北京这么久都没想起来过。她感到非常奇怪;他们应该在记忆里的;但她好像小心地在回避着什么。是回避她从前的奢望和愚蠢吗?
她决定抽空去拜访他们。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他们好吗?他们还记得她吗?也许从夏津博那里可以得到尹南方的消息。她迫切地想知道尹南方的近况。
一个星期天;她醒来的时候;太阳从窗口射进来;天地间异常平静;像某幅静物画。雪已停了;她发现北京只要雪一停;太阳就跟着升起来。她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去夏家看看。
她来到石大人胡同;找到了夏家。夏家已不在那儿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依然在。夏家住过的四合院现在住满了人;她问四合院的住户;这不是外交部的房子吗?有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像一个知识分子;他告诉杨小翼;以前这里住着一位大官;犯错误了;听说下放到河南信阳;到那儿种地去了。
杨小翼站在那里;十分茫然。她回忆在这屋子里的时光;夏伯伯总是面带微笑;乐观开朗;王莓阿姨干练而温和;还有一点点小布尔乔亚情调。杨小翼又问那人;他们的孩子呢?那人说;可能全家下去了;迁出了北京城。那人似乎对杨小翼有些警惕;问道;你找他们干什么?杨小翼说;没事儿;我刚从外地回来;来看看他们。那人点点头;说;你不知道吗?他们已搬走很久了。
杨小翼的隔壁住着一个东北女人;人高马大的;皮肤很白;人很胖;据说有俄罗斯血统。每个星期天下午;她都要生煤球炉。她说厂食堂的菜吃不惯;她得自己煲汤喝。可东北女人生火时总是把煤球炉子放在杨小翼宿舍门口;每次都弄得浓烟滚滚。因为走廊上经常有穿堂风;风一吹;烟就往杨小翼的宿舍灌;杨小翼被熏得眼泪涟涟。杨小翼秉承来北京后坚持的与世无争的态度;也没同东北女人计较。她爱放宿舍前就让她放吧;反正东北女人也就是星期天下午煲汤喝;如果实在受不了;她也可以去外面走走。
不过;星期天上午还是安静的。东北女人上午睡得很晚;不会弄动静出来。没有烟火的早上;整个院子非常安静。
每个星期天上午;即使醒着;杨小翼也不愿意起来。她都怀疑自己患上了恋床癖;也许比这还要严重;她如此依赖床是因为只有床才能给她温暖。她蜗居在这小小的房间里;钻进柔软的被窝;用被子蒙住头;于是就在黑暗中了。这让她感到自己在一个地洞里;与世隔绝。她希望这样;希望自己不要同这个世界发生关系;这样;就不会有人来伤害她。有时候内急或饥饿;她都懒得起来。睡眠其实也不多;很多时候她是醒着的。她看着清晨一点一点来到这个世界;窗口那方天地慢慢地由灰色变得明亮;这个过程非常迅速;好像眨了眨眼便完成了。窗外的雪松随着光线的增强由原来的黑色变成了绿色;松针在冬天的微风中发出安静的瑟瑟声。接着太阳也挤到了窗口;从那树枝间穿透过来;不强烈;若有若无;却显得十分活泼;灵性十足。房间的水泥地面上会出现几粒光斑;由于树枝的晃动;光斑也跟着晃动起来;使水泥地面看起来像水面;那光斑就像水中冒出的气泡。
有一天早上;杨小翼睡眼惺忪地推门出去;看到门口蹲着一个穿军装的男人;那人正在抽烟;烟雾在他的头顶飘浮。她没有在意;以为是住在院子里的什么人。等到他扭过头来;她才认出他;竟然是刘世军。见到他;她愣住了;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刘世军。她意识到自己还身着睡衣;头发也没有梳理;样子一定非常狼狈。刘世军的眼神还是以往那种关心与担忧;这样的眼神让她感到软弱和酸楚;她的眼泪顷刻涌了出来。刘世军说;你怎么啦;怎么哭啦?
杨小翼没理睬他;转身进了屋;把门关住。门外;刘世军轻轻地敲了几下门。他问:
“你还好吧?没事吧?”
杨小翼木然地站立在屋子里;不知如何是好。见到刘世军;她是高兴的;心里有一种莫明的亲近感。房间里有一面书本大的镜子;放在简易书架上。她平时很少照镜子;但这会儿她下意识地拿起来;她看到镜子里一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头发是多么凌乱;
27
衣服是多么丑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深感悲哀;她又一次想起自己惨烈的命运;看到自己的命运就像一条抛物线;从高点向底部坠落。她讨厌自己目前的模样;她想;刘世军见到她一定很失望。多年来;他一直对她怀有情意;这回;他可以解脱了;他喜欢的人已变得又老又丑、精神萎靡、目光呆滞;也许他会扭头而去吧。
可是他没有;门又一次敲响了。
“你怎么啦?我可以进来吗?”
“你等一等;我换件衣服。”
自卑让杨小翼变得自尊。她擦掉眼泪。她得表现得坚强;表现得落落大方;表现得不流露内心的悲伤。她梳洗了一下;穿上了工作服。她试着对镜子笑了笑;笑容十分僵硬。
杨小翼开门。刘世军进来;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她现在什么也不是了;已没有资格领受这样的目光了。
“你怎么来啦?来北京出差?”她拿捏着自己的姿态;她得装出那种保持距离的亲热。
“不;我已调到北京了。”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初。一个多月了。”
“那家里怎么办?”
“是上级命令;部队就是这样;没办法违抗;家里的事只好交给艳艳了。”刘世军答道。
“那艳艳辛苦了。”
刘世军沉默不语。
“刘伯伯还好吧?”
“整天关在屋子里;看书;看历史。”
“刘伯伯对历史感兴趣了?他身体好吗?”
“好着呢。他每天打太极拳;身体保养得比谁都好;好像想活一万年。”
“乱说;只有毛主席才能活一万年;刘伯伯活一千岁也差不多了。”
刘世军好像无心开玩笑;表情严肃。这家伙越来越不苟言笑了;连苦中作乐都不知道。
“听说世晨在黑龙江已当副团长了?”
刘世军点点头;说:“她一切都好;她孩子都上小学了。”
杨小翼没有问起景兰阿姨的状况;毕竟这是件不愉快的事;刚见面;她不想惹刘世军伤心。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杨小翼转了话题。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当然知道。”
“你说什么呀;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又没登报。”她说。
有一段时光;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黄昏已经来临;西斜的太阳刚好落在窗口;发出安静而明亮的光芒;窗外的树枝涂上了一层金色。杨小翼想起“北京有个金太阳”那句歌词;突然想笑。
“你笑什么?”刘世军目光警觉;有些不安。
她没回答。如果告诉他;他会当她神经病。杨小翼有时候确实怀疑自己精神不正常;她经常不能专注;老是分神。
“你这样不行;你不能老待在屋子里。你得去外面散散心;多交几个朋友。下个星期;我带你去长城。”
星期天很快就到来了。这一天;杨小翼很早就起床了。她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她翻箱倒柜找合适的衣服;可是这几年;她没置过新衣;她习惯于把自己包裹在分不出性别和年龄的外套里。找衣服时;她翻出刘世军在武汉时送给她的一个考究的日记本——据说是一个非洲朋友送给刘伯伯的。日记本上还没有写一个字;这些年来;她哪有心思记录自己的生活呢?她的生活毫无价值。箱子里有几件她年轻时穿过的衣服;还有那件让将军大惊失色的旗袍;她的身体和年轻时没有大的变化;那些衣服倒是合穿的;但她的脸毕竟不是年轻时的样子了;穿在身上;她感到相当别扭。后来;她换上了一件看起来素净大方的毛线衣。她想起来了;这毛线衣是母亲为她织的;是刘世军来广安看她时带来的。然后;她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这样;她的皮肤看起来会滋润一些。她的头发是当年常见的齐耳短发;梳一下就顺了。
做完这一切;她等待刘世军的到来。
那个星期天;刘世军却迟迟没来。
她断定他不会来了;他说要带她去玩只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她因此非常失望;她为这个早上(不;这星期以来)对刘世军的盼望感到羞惭。她是多么自作多情啊!一定是她又老又丑的样子把他吓跑了;他凭什么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关心她呢?
下午东北女人又开始生火了。煤球炉生产出滚滚浓烟;虽然窗关闭着;但烟雾照样从缝隙里钻了进来。一会儿;杨小翼的宿舍积满了呛人的烟气。杨小翼被呛出了眼泪。
杨小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一刻对东北女人的愤怒迅速扩散到了全身;然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打开门;冲了出去;对着煤球炉就是一脚。煤球炉上的汤锅砰的一声;滚落在地;汤水在地上缓缓地流淌;像一条爬行的蛇。这个过程。杨小翼的脑袋一片空白。
东北女人就站在边上。她最初愣了片刻;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迅速冲了上来;揪住了杨小翼的头发;破口大骂。杨小翼几乎是本能反应;也揪住了东北女人。两个女人打成一团。
车间主任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姓吴;是个秃顶男人;平时不苟言笑。他开始是劝导;但两个女人像是疯了;根本劝不住。吴主任只好抱住了杨小翼;试图把杨小翼拖开。这时候;杨小翼的鼻子已经出血;血液沾染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十分可怕。
多年后;杨小翼回忆这一幕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都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成为这样的女人;如此不顾颜面;如此暴躁;简直像一个泼妇。而这一切正好被刘世军撞见了。
是吴主任把她拖开后;杨小翼才看见刘世军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远方。她永远忘不了刘世军当时的眼神;那眼神对她来说是陌生的;那眼神居高临下;就像在看一个街头要饭的人;其中的内容比“怜悯”还要可怕;带着一种寒意。这眼神刺痛了她。在和东北女人打架的过程中她一直没哭;可就在这一刻;她放声大哭;她跑进自己的宿舍;把门紧紧地闭上。东北女人紧跟着也哭了;一边哭一边骂着娘。吴主任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一会儿他就走了。
杨小翼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脸;脸上还带着几处青瘀。她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刘世军。她不想见他;也没有脸再见他。
“小翼;你开门。”
杨小翼没理他。
一会儿;刘世军又说:“小翼;她是个女人;我没办法帮你。”
她不需要他帮忙;她不需要他的“怜悯”。她冷冷地说:
“刘世军;你走吧;你以后永远不要来找我了;我不会再见你。”
又是一个星期天到来了。那天;杨小翼很早就醒了。一会儿;她看到在清晨的光线里;有一个影子在窗口晃了一下;然后敲门声就响了。她马上知道刘世军来了;但她不会给他开门。想起刘世军“怜悯”的目光;杨小翼就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如果刘世军也看不起她了;那刘世军对她还有什么意义。他不用来做一个救世主;她用不着他来同情。
“小翼;你还睡着吗?小翼;你开门呀。”
一会儿;门外没了声音。她猜他已走了;她感到既释然又有点失望。她听到远处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放样板戏《红灯记》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在她听来;高调而乐观的音乐里有一种空荡荡的寂寞气味;她觉得这才是京剧这种曲调特有的气味;虽然京剧被革命化了;但京剧的曲调依旧是寂寞的;这曲调里蕴涵着人生和命运的无常。
一个小时后;门又敲响了。她的心动了一下;他竟然还在;这么寒冷的天;他竟然这么有耐心;在屋
28
外待了这么久。但杨小翼主意已定;她是不会给他开门的。
中午的时候;杨小翼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边;偷偷朝窗外察看。刘世军还在!他身穿一件军大衣;蹲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抽着烟;脸色阴沉地看着远方。地面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树梢上积了一根一根的冰柱子。她想;他大概要冻坏了吧?她担心他也会成为一根冰柱子。杨小翼过意不去了;心软了。
正当她为是不是要给刘世军开门而犹豫不决时;刘世军腾地站了起来;他狠狠地看了一眼杨小翼的宿舍;目光里充满了仇恨;然后迅速跑过来;踹宿舍的门。杨小翼吓了一跳;赶紧躺回到床上去。
她的门被刘世军踢开了;刘世军进来时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脸已冻得发紫。他一把把杨小翼从床上拉起来。杨小翼说:
“你想干什么?”
刘世军骂道:“我不想干什么!你给我起来。你这样自暴自弃的算是怎么回事;嗯?谁没吃过苦?你以为人人都欠着你?没见你这么娇气的人。”
刘世军一句接着一句地训斥她;有十分钟之多。杨小翼没见过刘世军如此凶悍;在她的记忆里;刘世军总是保护她;迁就她。杨小翼没有任何辩白;奇怪的是他的训斥让她感到亲切;好像她正需要这样被人好好骂一顿。她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一切皆因为她自卑;自卑了就什么都感到别扭。
杨小翼不声不响去公用卫生间洗漱。她回来的时候;刘世军似乎气也消了;正在修刚才踢坏的门。
刘世军已替她通好了风;床也整好了;桌子上还放着一只盒子;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早餐:一只馒头、一副大饼油条。见到这一切;要说没有感动那是假的。可感动是个害人的东西;感动会让人更加失去自我;杨小翼不需要。为了压制正在升腾而起的这种动容;她把馒头塞进嘴里;她得让自己看起来显得粗俗而平庸;她需要这粗俗而平庸的形象;这形象抵抗着她此刻涌出的脆弱。她要让自己内心如冰块那样凝结;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坚硬如铁。她不敢正视刘世军的眼神。她大口嚼着;嘴里发出“叭叽叭叽”的声音。
“我听说周总理身体不好;说是得了膀胱癌。”
刘世军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态度谦卑。她知道他是在为刚才发火而道歉。
这样的消息没有让杨小翼更接近现实;反而让她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杨小翼经常感到自己不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那些大人物是与她无关的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