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 2009年第5期-第1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杨小翼听了这话相当抵触;她有点赌气地说:“谢谢他看得起我。你告诉他。我目前没有考虑结婚的事。我对婚姻失去了兴趣;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结婚。”
因为这件事;杨小翼更想念刘世军了。
刘世军去了快半个月了;怎么没有音讯呢?他在老家干什么呢?老家一切都好吗?
杨小翼觉得有好多话想同刘世军说。她想同他说吴主任托人做媒的事;这事起初让她有点儿不快;但事后想想;其实也挺好玩的。她想告诉他;她在车间碰到吴主任;吴主任对她还像原来的样子;好像压根没发生过求婚之事。她还想同他说;他走后;她心里特踏实;过去看不进去的马列著作都看进去了;她发现马列著作同她原本认识的很不一样。
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星期;刘世军还没回来。这时杨小翼感觉有些不对头了;她想;难道刘世军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他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呢?那年月;打电话很不方便;写信或发电报的话万一是米艳艳接收就不好了。杨小翼着急了;焦虑了;她睡不着觉;心思也复杂起来;她甚至想到也许刘世军回北京了;他不来找她另有“原因”——她当然猜测得到这“原因”;她太了解他了。她的心痛了一下。
杨小翼决定去刘世军的单位打听一下。单位的人告诉她;刘世军三天前已从老家回来;然后就去渤海湾出差了。
听到这个消息;她很生气。他回老家后;她为他提心吊胆;愁肠百结;他却到了北京都不吭一声。他怎么能这样?这算什么?他也太不把她当回事了!
那天她回到宿舍;东北女人一脸喜庆地拦住她;邀她一起去礼堂看电影。她说;不想去。东北女人这才发现杨小翼脸色很难看;问;小翼;你是不是生病了?杨小翼觉得她烦;不再理她。吵架以后;虽然东北女人对她客气了;但杨小翼却不再尊重她;奇怪的是;杨小翼越不把她当回事;她对她越好。杨小翼进了宿舍;把门关死。东北女人敲了敲门;关切地问;小翼;你没事吧?杨小翼不耐烦地说。我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杨小翼躺了一个下午;也委屈了一个下午。后来;气才慢慢消退了;她原谅了刘世军。她想;也许是突击性任务;他来不及告诉她。只要他没事就好。
几天后;杨小翼就收到了一封信;是刘世军写给她的。看信的日期是刘世军刚到北京那天写的;她愣了一下。既然回到北京;到她这里来一趟不就完了;为什么要写信呢?杨小翼已经有所预感;她赶忙拆开信;读起来。
亲爱的小翼:
我回北京了。
这封信我写了很多遍;总是写几句就写不下去了。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你说。
小翼;我这次回家;内心非常煎熬。我家里的情况你也了解;父亲被打倒后;家里一切乱了套;我母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经常神志不清;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哭泣。而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百事不管。家里的一切都是艳艳在操持。
我回家那天;母亲目光呆滞地坐在客厅里傻笑。我叫她;她根本认不出我来。我的儿子无心无肝地对我说;爸;奶奶疯了;你不用对她说。我当即就火了;狠狠打了他一耳光。艳艳很生气;她一把抱住儿子;不再理我。
那天;我坐在母亲身边;看着艳艳忙里忙外:她一会儿洗衣服;一会儿做饭;一会儿母亲小便失禁;她又给母亲换裤子……我发现她气色很不好;面容憔悴。晚上;我向她道歉;我不该打儿子。她流泪说。儿子一直盼着你回家;你怎么可以这样伤他的心?
小翼;艳艳又怀孕了;是这次回家才发现的。回家的第二天;我看到她几次想呕吐;我还以为她得了什么病;赶紧带她去你母亲那儿看病;一查才知道她又有身孕。她忙得都想不到自己又做母亲了。
我原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艳艳坚持要。她说;她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她还想再生一个。我说;这个家要你照顾;你自己怎么办?她倒是很乐观;说没事儿。艳艳的忍耐力真的超乎我的想象。
小翼;看着艳艳拖着病体服侍着母亲;照顾着父亲。为这个家操劳;我感到自己非常自私。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多么无能;无能到把这样一个局面留给一个柔弱的女人。我开始讨厌自己;我什么也不是;也根本不值得你来爱我。想起在北京的日子;我和你在一起的生活;我感到羞愧。我这
31
是在选避;事实上现实是非常残忍的。
小翼;我这完全是在责备自己;你没有错。虽然多年以来;我在你面前一直扮演兄长的角色;可实际上你也早已明白;我对你的情感比这要深厚得多;否则。也就不会有伍思岷当年的悲剧。一直以来;我对你的关心超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人;所以;当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好的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多么欣喜;尽管我一直压抑着这种喜悦。
我也曾经考虑过和艳艳离婚;但我马上意识到甚至连动这个念头也是可耻的。她全身心地为我们刘家付出;她还是孩子的母亲;我怎么能够?罪恶感一直袭击着我;让我不得安宁。小翼;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说;我对你的情感;对你的盼望对我来说是奢侈的。
小翼;这些话我本想当面告诉你;可我又怕见了面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好用写信的方式。小翼;希望你无论如何理解我。我清楚;在你面前我同样也是个罪人。小翼;你要好好保重;你一定要好好的。
祝
一切都好!
世军
1973年10月20日
这封信;杨小翼看了有十遍。她是慢慢理解这封信的含义的;这是一封分手信。只是刘世军没有明确说出来罢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对分手这件事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她不相信他们会就此分手;她认为只要刘世军出差回来;他还是会来找她的。他们这么好;几乎生死相依;他不可能舍弃她。
晚上;她反复回味着信里的每一句话。他信里所说的话;她反而是高兴的。不管怎么说;刘世军在信里表达了对她的爱;他对她的关心“超过了这世上所有的人”;这还不够吗?她又想到米艳艳怀孕的事;她算了一下;应该有两个月了。她记得上次米艳艳来北京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那天;她和刘世军骑着自行车在外面玩;回到刘世军的小屋;发现米艳艳带着儿子等在外面。当时;杨小翼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米艳艳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非常热情地把母亲让她捎来的物品交给她。
但是;过了半个月;当她知道刘世军回到了北京;他真的不来找她了时;她顿觉黯然神伤;开始痛苦了。虽然从理智上杨小翼完全理解他;也同意他所说的;可是情感上;她还是不能接受。她突然失去了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让她心头空落落的。
多年以后;杨小翼回忆自己当年的情感;发现她的痛苦是在后来一点点生成的。先是感到自尊受损了;接着就涌出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在一次一次的反刍中;那个被遗弃的角色得以强化。这么多年来;她的所作所为似乎在强化这一形象。没有父亲。被丈夫抛弃。现在刘世军又不要她了。这一生;她踉跄而任性地寻找着她想要的;结果;什么也没得到;一无所有。也不是一无所有;它们都烙在身体上;烙在伤痕累累的心灵上;她因此充满了自怨自艾的情绪。
那段日子;杨小翼精神恍惚;看着满眼的阳光;她有一种自己即将消融的感觉。
她在车间操纵车床的时候老是走神。在隆隆的机器声中;她想着刘世军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些表情已烙上了杨小翼的主观色彩;是相互矛盾彼此分裂的;它们随杨小翼的愿望而变化多端。在那些时而深情时而凶悍的表情中;杨小翼已分不清真正的刘世军是什么样子。
最近她制作的产品合格率明显偏低;吴主任倒并没有批评她;有时候;见她分神;还提醒她一下;她这才把心思收回来。
杨小翼出事故是在秋日昏沉的午后。由于午饭后的倦怠;那个时候;大家都不爱说话;车间因此非常安静。要到了三点钟左右;车间才会活跃起来;一些开朗的人会讲一些笑话;当然大都是荤笑话;而荤笑话似乎是最能放松精神的。杨小翼倒是喜欢安静的时刻;在无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很自由;思维可以延展到无限远处。但即使再远;也总是和刘世军有关。
杨小翼正在独自冥想的时候;车间主任把她的机器关掉了;她发现自己的工作服的袖子已被圈在机器中;要是再慢一秒;机器就会把她整只手吃掉。因为差点出事故;工人们把所有的机器都关了;他们的目光都投向她。
“你最近怎么了?太危险了;这样你会丢了自己的性命!”
吴主任发怒了。他虽然严肃;但一向平静;很少发火。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怎么骂都不为过;她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
“以后小心点;工作时不要胡思乱想。”说完;吴主任就走了。
星期天中午;杨小翼刚起床;正准备去公用卫生间洗漱;东北女人来到杨小翼宿舍。自从和刘世军分手后;杨小翼又恢复了睡懒觉的习惯。
“小翼;那个军官最近怎么不来了?”东北女人问。
杨小翼笑了笑;没有回答。她说:
“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
东北女人跟着杨小翼来到公共卫生间。在杨小翼埋头刷牙时;东北女人问:
“听说;你差点让机器吃到手?”
杨小翼点点头。
“幸好吴主任动作快。”
刷牙的杨小翼满口泡沫;说不出话;只是感激地点头。
“其实他一直非常关心你的;多次同我说起你;你同他见一见吧。”
杨小翼因为内心对吴主任充满感激;想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那就见见吧。
下午;东北女人带着杨小翼去吴主任的宿舍。吴主任因为是领导;他的宿舍比别的职工大多了;有两间;厅还特别敞亮。东北女人说;波兰人设计的屋子就是大。吴主任在屋里等着;她们进去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不过马上收敛了笑容。东北女人让杨小翼坐下;自己帮着倒茶去了。杨小翼对东北女人的举动微微有些吃惊——她对这里像是很熟似的。吴主任在杨小翼对面坐下来;却并不说话;这让杨小翼有点坐立不安。东北女人替他们倒好茶;找了个借口;溜掉了。
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杨小翼不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吴主任突然说;他想打点儿热水;洗个脚。
杨小翼吓了一跳。洗脚?是睡觉的意思吗?如果是。是不是有所暗示?杨小翼担心了。要是他提出要求怎么办?她有点怪东北女人把她一人留在这里了。
吴主任打来了热水;放到自己的座位前;然后脱掉了袜子。杨小翼发现他的袜子戳破一个洞。他的脚很白;他把脚放到热水中;热水显然很烫;他微闭双眼;脸上露出舒坦的表情。
好长时间没说话。杨小翼想;吴主任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我的脚在淮海战役时受过伤;天气一变化老是要痛;骨头痛。这样一泡就好多了。”
杨小翼使劲点头。
又是沉默。沉默有一种压迫力;杨小翼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真想他和她拉一些家常;但他好像对她的经历不感兴趣;或许他认为她的经历档案上写得清清楚楚;他不需要再问了。
后来;洗脚盆中弥漫的水汽慢慢消失了;他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她:
“现在水温刚刚好。你想一起洗一下吗?”
杨小翼这次真的吓着了;她连连摇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又不说话了。
杨小翼实在受不了了;她终于鼓起勇气站了起来。她说:
“吴主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吴主任连眼睛也没睁;挥了挥手。
走出吴主任家;杨小翼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真是一次备受折磨的见面;杨小翼下定决心;她再也不
32
干这种事了。
这样过去了三个月。
冬天的时候;杨小翼所在的部队一位高级干部去世了;大院里的人都被要求参加追悼会;参加者可以领到五角钱的补助。这样的葬礼她已参加过好多次了。那几年;很多高级将领纷纷去世;好像他们突然集体凋零了一样。葬礼在哀乐中按部就班进行着;除了家属;所有参加葬礼的人心情轻松;对死者也没有什么情感;在故作的严肃表情下;他们想着自己的事;高兴的或担忧的。杨小翼的心情可以用冷漠来描述;连听到死者家属的哭泣时;她也无动于衷。一度她对自己过度的冷漠感到不安;她甚至在心里谴责自己是不是太缺乏同情心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小翼看到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没看一眼;就知道那是刘世军的眼睛。他就在那儿;离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她告诉自己不能看他;她知道一看他;她就会哭出声来。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抬起头来;和他的目光骤然相遇。他清瘦了许多;眼眶深陷。一刹那;委屈就涌上了杨小翼的心头;她的眼泪跟着流了出来。他不敢再看她;他逃避了她的目光。当他再回头看她时;他的目光变得迷茫而湿润。
那一刻;杨小翼百感交集;她的哭声就是在那时候爆发的。最初很压抑;后来就变成号啕了。那一刻;她只想哭;而在葬礼上;哭是合法的;没有人会来问她为什么。她就是想哭;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苦都发泄出来。
东北女人见杨小翼如此悲伤;拍了拍她的背。
事后;杨小翼想;一定是她的痛苦让刘世军心软了;或者;他也被痛苦折磨着;他也等着这一天。那天晚上;杨小翼跟着刘世军来到他的宿舍。杨小翼如获至宝;有一种苦尽甘来的感觉。他也一样;抱着她;亲着她;脸上的表情既悲壮又痛苦;脸颊流满泪水。她和他非常疯狂;好像他们的身体原本就应该是合二为一的。
安静下来后;他说:“你瘦了。”
她说:“你也瘦了。”
然后他们又相拥在一起;好像他们是被世界遗弃的人;除了彼此相拥不会再有人关心他们。
就这样杨小翼又继续了和刘世军的交往。他们的关系不是光明正大的;所以很多时候;他们的约会不是在晚上;而是白天。
有一次。他们做完爱后;杨小翼和刘世军谈起了景兰阿姨的病情。杨小翼从小在医院里长大;这种病她是了解的。
“你不要担心;这种病只要吃药没有大碍的。”
她本想劝慰刘世军的;没想到刘世军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见他这样;杨小翼从此后不再提类似的话题了。
他们相处得小心翼翼。他们自作聪明;对外一律以兄妹相称。杨小翼像往常一样叫他名字。他倒是从来不叫她;只喊“喂”。“喂”在他的口中呈现出多种语义;杨小翼通过音节能够辨析出他内心的律动。
转眼又到了春天。说是春天;可街头的植物并没有春天的消息。北京的春天来得很迟;树木依旧摇着犹疑不停的光秃秃的枝头;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某种不祥的气息在这个城市聚集。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喜欢呆在屋子里。所以;北京看起来像一座空城。但有时候突然会热闹起来;党的一个口号;一次行动;一场斗争;人们便被要求上街游行。大家敲锣打鼓;呼喊口号。整个北京城顿时人潮涌动。只有在这时候;杨小翼才明白;这座巨大的城市并非空城。
大约在那个时期;杨小翼和刘世军的约会日益频繁;她和刘世军在一起时有了一种夫妻之感;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偷情;她也因此忘记了羞耻之心;也不怕院子里人的暧昧目光;变得落落大方。他们的性事比以往频繁了许多。
做完爱;他们会谈一些少年时在永城的旧事。怀旧是件很奇怪的事;她从来没有想起过的事物;随着两人的相互提示;会生动地出现在眼前;清晰如昨。杨小翼非常吃惊;她竟然记得那么多的往事。记忆是多么神奇;因为有了记忆;生命才有感觉。真正的生命感觉往往不是即刻的;即刻的